建築作為一種奇觀東方主義

⊙ 石計生

「時尚是一劑藥,是以集體的規模,針對忘記的命中註定的結果的補償。」

–班雅明/巴黎拱廊街(The Arcades Project)

1.

從視覺經驗上來說,我所認識的台北城市之美從來不是以西方摩天高樓式「建築」為基礎,而是以自然為主體,人的行動為輔的城市,不與天爭的低調。它原來充滿登高必自卑的俯視,土庫岳山、二格山、天上山、大屯山、七星山、陽明山、觀音山、五分山、姜子寮山、五指山至雞南山等大大小小山系,從南到北,從西到東選定任何一座我們美麗的山,可以目睹豐饒水系江河的交會、分離,與謙卑到比樹高不了多少的樓房群點綴其中。台北城之美在於它的東方式的含蓄、內斂,它是群山環抱的盆地,快樂是在人的行進間有意或無意的抬頭所見,一片雲往某個山頭隱去;這種快樂現在原則上還有,但是要靠運氣,因為高樓越來越多,在地下化的捷運經驗越來越多,而且時時會受到建築「奇觀」(spectacle)的干擾。

2.

如果延伸法國後現代思想家德波(Debord, 1994)的論述,這「建築奇觀」可以說其本身只能為眼睛所感知,其棲息之地就是技術理性的不斷部署,是在一個實踐力量已然分崩離析的現代社會中經由空間所生產出來的類似宗教幻覺的物質性重構。並且,建築奇觀作為資本主義經濟秩序的空間展現,其火車頭主導形象並不存在什麼目標,而是「為奇觀而奇觀」(spectacle for spectacle’s sake)的自我發展,以一種自戀的姿態在城市空間中傲然獨立;而經由階級消費的作用,將「建築奇觀」的幻景般的形象與其他傳統的建築分離,它是以形象(image)為中介的人們之間的一種社會關係,是具備以金錢為衡量空間進入性的排除與否的社會關係。對於這種建築奇觀的形象消費,其實是對於城市空間的奇觀消費,要在炫麗,驚奇,意外和超現實的具體中經由資本的生產和金錢的交換價值邏輯完成安全消費的驚嘆號。

3.

第一次不經意瞥見台北的「建築奇觀」是一天的午後。那天學生帶我從第一高速公路從桃園內壢一帶往台北開,過了泰安收費站後不久,有著悠悠淡水河的迎接,加足了馬力馳騁於國道上,已然因近鄉而溫和了的我的眼神瞭望著心中地景圖像,明明知道存在卻仍覺突兀地發現台北101與新光三越摩天高樓似真若假地在這盆地的東西兩邊對峙著。就這樣霸氣十足地插入了我們潑墨留白美學的天,破了個洞的雨就這樣肆無忌憚地落下,雨落在,全世界被東方主義支配的屋頂上。

4.

西方加上「西方化的東方」等於「東方主義」(Orientalism)。建築作為一種「東方主義」,是從空間上表現了巴勒斯坦學者薩依德(Said)論調中西方理性的、進步的「自我」(self),對於神秘的、落後的東方「他者」(other)的共時結構的同質化與文本書寫,是在以建築作為文本的豎立詩篇的書寫,這是一種同時可以放在現代的全球化(globalization))的城市空間消費架構下理解。

5.

這種「建築東方主義」是以科比意(Le Corbusier)的理論為代表的現代建築,強調人為世界的建築探索,從自然與直線中解放而朝向曲線與機械的城市世界美學。他所認為的都市「新建築」,根本上是幾何形體的藝術,是物體在光線下的表演。建築也是機械精神之確認。「機械精神」之表達為機能主義(mechanism),一種經由機械而操作自如的人為韻律。滿足生活,也滿足美學視野。標準化是邏輯、分析、精密研究的事情。標準化即是一貫作業。這種標準化的穩定來自於理性與平衡思維,如規線(regulating line)的維持幾何形體各部份之間的單純關係的三角形比例法,它成為一種心靈秩序的滿足,它使我們能追求巧妙與和諧的關係,給予作品一種韻律的特質。並給予有形的造型一種不可見的數學關係,保證一種秩序感。

而台北盆地起伏的山巒與天際線,就這樣一點一滴地消失在幾何形體的建築秩序中。自然與人造的倒置同時註腳了奇觀社會:「奇觀在其一般性中是生活的具體倒置,而且其本身就是無生命之物的一種自主運動。」(Debord, 1994) 建築體作為一種無生命之物,其自主運動是以資本積累為本質的現代人消費意識侵蝕行為,並且隱藏著階級與西方優越性的意識型態。

6.

其次,「建築東方主義」的標準化也可以滲入感性的成分,科比意在分析La Roche住宅內部時提到建築的感性原則—自由與不規則的表現;浪漫之如19世紀浪漫時期建築表現的肖像畫(picturesque)式具體手法:曲線,以自然的曲線的自己交會處是節點(nodes),從而產生詩意反應,宛若巴洛克的膨脹而使牆面彎曲,觸目所見的斜坡產生令人驚喜的重疊空間。這些都是人造的空間美感,讓建築是一種視覺化的辯證過程。經由點、線、面與光影交織而成的造型,是站立起來行走的詩篇。在駐足與移動之間,透過視覺的詮釋與感受,使得外在的物質介質構成,與我們的內在心靈相互映照。一種流動的重疊。無所不在的阻抗。無所不在的穿透。漲大。縮小。在眼簾完整。對於這樣的建築文本的理解看來一目了然,是於幾何學的震驚行走經驗中感受都市的奇觀,但是當我們進入其內在與場域,時常會覺得陷入一條隱蔽的深淵,在暈眩奪目的商品世界中找不到停止購買消費的出口。

7.

「建築奇觀」,它是以龐大資本的理性計算與技術為基礎而產生的感性視覺驚奇,但事實上資本的交換價值從來不是中性的,而是傾斜的,帝國主義式的,「建築奇觀」因此與「建築作為一種東方主義」有著姻親關係,我們稱體現西方外顯式美學、生活方式與霸權意識型態的建築為「奇觀東方主義」(The Spectacular Orientalism)。當這兩個力量結合後,東方是毫無招架能力的。「東方主義」的批判性本身成為隱性的存在,甚至已經被商品化為一種知識奇觀了。在知識上理解了傾斜關係卻在視覺經驗上被建築奇觀所瓦解;在視覺經驗上努力移開奇觀建築的吸引卻在生活世界被資訊媒體帶回西方的論述。

「奇觀東方主義」是一張西方撒下掙不開的甜蜜之網,東方人多麼愛被它纏住。「東方主義」很難被發現,大家喜歡看簡單又直接的「奇觀」:這是一個合乎西方深輪廓高鼻子大胸脯俊男美女加上流行歌手與摩天高樓的時代。

8.

而作為現在是「亞洲第一高樓」的shopping mall的台北101的巨大,人們只有從近距離才能感受,那設計上號稱「建築造型宛若象徵中國哲思生生不息的綠竹,勁拔柔韌,節節高昇,連結世貿中心,君悅飯店與紐約紐約的空中渠道,創造出光彩漫遊,虛實交錯的量體。頂樓的觀景台更提供了一個嶄新的平台讓人們跳脫以往習慣的水平,以全新的視野層次觀看生活場域。」(2005台北VISA都會購) 這樣的消費生活經驗,說起來是具備「全球性」的,如果將全球化界定為一種羅斯諾(J. Rosenau)所謂的「商品,資本,資訊,人員,價值和行為模式的疆域擴張的過程」的話。所謂「中國哲思生生不息的綠竹節節高昇」的建築設計是個假象,並且沒有人在意;人們在意的是101的高聳與在這寬敞筆直的街道上閒逛,不用出國就能複製一種紐約的,芝加哥的,巴黎的,倫敦的從旅遊或媒體影集廣告而得的「標準化繁華感」,體現在摩天樓mall內在的玻璃櫥窗內LV、GUCCI、BURBERRY、DIOR、CHANEL、FENDI等精緻商品陳列,廣場前耶誕夜的巨型聖誕樹傳遞的價值,與路過時帶著紅帽唱著聖歌的問好,從外在來看,原來應該是「豎立起來的詩篇」的建築奇觀,在夜裡更是極盡所能的以聲光裝飾其幻景,其親近至擁有的可能,是經由以口袋裡有多少銀兩決定可不可以抬頭挺胸的「階級消費」而達成。


(台北101夜景,2005)

而充滿現代化意識型態的台北市政府,服膺科比意的「現代性的感覺是一種幾何學的精神,一種構造與合成的精神」,迫不及待地將這代表進入全球的「標準化繁華」的101與其旁的建築群以空中走廊連成一氣,成為「信義商圈」的西方的在地經驗,以飛行船的二00六跨年活動自戀炫耀注意到千萬煙火秀的尾端原形畢露打出BY SONY。你只要看看有多少人搶進台北101觀景台等待第一道曙光與那幾十萬人聚集信義商圈的二00六年第一天就知道,亞洲城市間競爭有多激烈,忙著蓋摩天高樓,忙著招商,忙著絢爛製造建築奇觀以與全球接軌。而摩天樓玻璃帷幕牆在落日餘燼中閃著冰稜般的光芒。

9.

進步已經喪失了其關鍵的能力,當西方在陽具崇拜的摩天樓制高點征服了其權力位置。我想我這「自然主義」的取向,應當被歸類為非常傳統地,以台北城的物質變形(physical transformation),用視覺來紀錄這個宣稱。當建築「奇觀」與「東方主義」產生姻親關係後,台北城除了「台北101」外,加上「京華城」、「微風廣場」和「美麗華」等似乎使得天堂的俗世實踐成為可能。作為台灣人的首要城市,以及最終所幻想的全世界,均戲劇化地轉形為光彩奪目的玻璃陳列櫃(glittering showcases),展覽著新工業的承諾和天上掉下來的禮物—技術。台北,自我在這些購物商場中成為光彩奪目的人造的代表性城市。

「台北101」的高聳、「微風廣場」的造型、「美麗華」的摩天輪和「京華城」的球狀拼貼城市之光,抹去了夜的黑暗是霓虹燈—在世紀的空間中。城市之鏡—在其中群眾成為展覽的景象—這反映了人們作為消費者而非生產者的印象,讓生產的階級關係在鏡像的他端被視而不見。因此,「奇觀」又和班雅明(W. Benjamin)所稱巴黎的景象合而為一,那「幻景」(phantasmagoria)—透明幻象的奇異穹窿,迅速變化大小相互攪拌滲透。

10.

馬克思(K. Marx) 用「幻景」一詞說明市場上的戀物/拜物 (fetishes)商品所表現出來的欺騙本質。班雅明的拱廊街則將資本論的商品拜物寫了的現代章節:不但描述交換價值如何模糊了生產勞動的商品價值泉源,和馬克思分離的是,班雅明的拱廊街計畫,是一種歷史經驗的哲學,而非資本的經濟分析。親近都市幻景的鑰匙並不這麼依靠市場中的商品(commodity- in-the- market),而是展覽的商品(commodity-on-display),那裡,使用價值比交換價值喪失更多實際意義,而且,純粹代表性的價值(representational value)登場。每件事都是慾望可及的,從性欲到社會的,都可以被轉換為展覽用的拜物的商品(commodities as fetishes-on- display ),即使個人的經濟能力無法購買,大眾仍為之目眩神移,在觀看中著迷。一個無法企及的高價只會創造商品的象徵價值,猶有進者,當新鮮成為戀物,歷史本身就是商品形式的展現。

11.

京華城:宣傳單「視耀眼時尚為煙火、全方位的娛樂為前導/綻放的熱情為禮炮、歡迎光臨京華城全生活世界/親身體驗萬象京華的魅力/1000各品牌全新組合、國際級之超量體/商場總面積達62,000坪、15樓層的峽谷精品區、7.5公里的歡樂街道/400家旗艦店與專門店/超過50家世界級精品/超過300家女性流行服飾/配件品牌/100多個男性服飾配件/休閒用品品牌/100多個家俱家飾品牌/最豐富的兒童歡樂王國/85家美食新選擇/喜滿客影城、24小時誠品書店」

班雅明的巴黎拱廊街作為象徵,是商品資本主義的根本神殿。是拿破崙三世的第二帝國巴黎的夢幻石室。而台北「京華城」的內部「7.5公里的歡樂街道」拱廊街則是「建築奇觀東方主義」的當代台灣印記。

時尚是一劑藥,是以集體的規模,針對忘記的命中註定的結果的補償。

作為建築奇觀的京華城「拱廊街」的論述主軸,是藝術與技術的關係:「1000各品牌全新組合、國際級之超量體/商場總面積達62,000坪、15樓層的峽谷精品區、7.5公里的歡樂街道/400家旗艦店與專門店/超過50家世界級精品。」這不只是美學的物質基礎與藝術社會學的變化,而且是一種意識到真實的結構轉變—特別是對於生產力的幻想—擁有普遍的理論顯著性,並從中傳遞一種西方優越的「東方主義」文化實踐可能。對於西方而言,進步的文化實踐,經由有意創造社會烏托邦的慾望,將技術與想像從神話之夢中解放出來,而且,經由將慾望翻譯為其物質形式的「新語言」,新的自然隨之誕生。技術與藝術的融合過程,並非歷史的實際進程,而是結構化的傾向(structural tendency)。展現在空間的具體,即是京華城所複製的內部「拱廊街」的建築風格,是工程(以新技術創造的玻璃屋頂)和藝術(帶著古典品味的商店街的裝飾外觀,如拱門,三角楣飾等)的衝突傾向之象徵表現。這是一種雌雄同體的位置。

12.

這樣的「建築奇觀東方主義」,同樣在上海進行。我曾經的旅次目睹了在黃浦江外灘的浦東對岸更為華麗,更為誇張的「西方化的東方」的複製。坐船從外灘到南浦大橋的來回,蜿蜒婉轉的沿途所見盡是由五彩繽紛的燈光所塑造出來的「建築奇觀」:由東方明珠廣播電視塔所領銜演 出的高高低低的摩天樓群,就這樣站立在曾經是一片農田與荒蕪之地的陸家嘴地域上;而其對岸則是黃浦區昔日外國租界的連棟建築群,沿著山東路、中山東二路和中山南路,金碧輝煌的燈光將英、法等國所建立的殖民象徵轉化為一種深具觀光價值視覺上的「標準化繁華」,其中摻雜著船的穿梭任何方向都可見的NOKIA、SONY和PHILIPS等全球性產業的廣告。


(上海浦東摩天樓夜景,2005)

今日上海的「標準化繁華」,較之台北有過之而無不及。最明顯的是離開江岸往內陸的帶狀地區走,南京東、西路上整個租界區被改造的新舊混同,噴出五彩水池的廣場與三層樓高突出的可口可樂廣告,帶動了城市奇觀的視覺震撼,人們對於城市空間的消費,就這樣透過了足下經驗的行走與不時掏出的錢包而得到滿足。

「奇觀是社會現實的超現實的核心。在其所有特定的表現中—新聞或宣傳、廣告或娛樂的現實消費,奇觀體現了流行的社會生活方式。奇觀是對在生產領域已經做出的選擇以及那一選擇帶給消費的結果的普遍性讚揚。」(Debord, 1994) 上海的比台北有過之而無不及的「建築奇觀」,體現了一個從清朝末年以來更為源遠流長的被殖民歷史的「東方主義」的作用。過去是國恥象徵的英法「租界」,現在是在跨國資本的「廣告或娛樂的現實消費」的體現,在昔日「狗與華人不得進入」的租界公園與只允許洋人進入的黃浦江岸華麗絢爛地招搖著「去意識型態」(de-ideology)的建築奇觀視覺消費這樣的城市空間。這種建築與奇觀社會生產的選擇,與其說是上海市政府或台北市政府的選擇,不如說是在資本主義與東方主義攜手所創造出來的流行的社會生活方式渲染下的被動選擇。

13.

中西合璧,新舊結合,如江海之納百川地吸納曾經的殖民與現在的全球文化,拼貼為自己的永世繁榮,上海人還主動宣稱這叫「海派文化」。

14.

「全球化,不然就是社會排除!」(Globalization, or be social exclusion!)

可以想像,每個上海或台北權力擁有者每個晚上都聽到這樣的警句。「建築東方主義」就是這樣走大路,開大門地長驅直入東方,甚至不需要八國聯軍,直接打入了北京城。

15.

在北京城,「建築東方主義」與「建築奇觀」合而為一,產生了更為細緻的運作方式。它的他者–「西方化的東方」,不一定是以外在的視覺震撼為奇觀的基礎,它可以創造一種「內在化的他者」(Internal Other),以表面平衡或差異的方式進行。這種東方主義與奇觀的新型混種,表現在北京什剎海的胡同改建都市更新現象中。「奇觀表現為一種巨大的實在性,不可企及,不容爭辯。它所說的就是:凡呈現的就是好的,凡是好的就會呈現。它所要求的態度原則就是消極的接受。」(Debord, 1994) 表面上維持了「東方的」傳統四合院建築,實際上內在已經成為西方的酒吧或者咖啡店。在資本所創造的巨大利潤驅動之下,一種事實上是「西方就是好的,凡是西方的好就會呈現」的意識型態,就這樣無聲無息地滲透入即使曾經如銅牆鐵壁般的共產主義中國裡,而日漸商品化,娛樂化的北京城市,面對這樣的城市空間消費,人們作為「非對抗性他者」,在什剎海胡同或四合院酒吧夜夜笙歌消費中被形塑。


(北京什剎海星巴克咖啡,2005)

建築「西方化東方」的內在化,是奇觀與東方主義攜手創造全球性的「標準化繁華」的最為精緻的機制。北京什剎海星巴克連鎖咖啡店是登峰造極的例子。將原來老北京活化石般的四合院買下或租下,中國古意盎然的朱紅大門與樑柱,然後是一行全球連鎖資本的現代零售業象徵的「星巴克咖啡」字眼橫幅招攬,絡繹不絕的顧客,和台北,上海,芝加哥,紐約,倫敦,巴黎,東京一樣的國際化,標準化。於是,北京城市空間的胡同消費所帶給我們的,是「黃皮膚外表、白皮膚內心」。

16.

另一「黃皮膚外表、白皮膚內心」的代表是「上海新天地」。

曾經獲得美國建築師學會香港分會頒發的「AIA Hong Kong Citation 2002」以及美國都會土地協會(Urban Land Institute)的「2003 Award for Excellence」的「上海新天地」,指的是位於上海市中心盧灣區的太平橋地區,建築面積達六萬平方公尺的「中西合璧、新舊結合」,外國開發商建造的東方風格的「石庫門」海派文化建築群。「上海新天地」位於昔日租界內的「石庫門」,分為南里與北里。表面保留了上海傳統里巷的以厚實花岡岩構成的門框、門楣、樓房等樓房等的設計,內部則化身為多家高級消費餐廳與酒吧,菜色包括來自法國、德國、英國、義大利、巴西、日本、台灣和香港等地的國際化內容,也拼貼了購物中心、時裝精品店、時尚服飾店等於其中。


(上海新天地,2005)

「海派文化」的建築風格就是一種建築上的奇觀東方主義。當我走在其中,那時已經是暗了的夜仍然人潮洶湧地穿梭在十九世紀中葉,為了躲避太平天國進軍上海而大量湧入租界的人而興建的「石庫門」建築群的現代拼貼,尋覓的不是一種懷古的探幽造訪,而是在各種以西洋高級酒吧為主的間隙中,複製一種留學期間在芝加哥的約漢˙漢考克中心( John Hancock Center)下面露天酒吧餐廳的感覺,環伺周遭主要是金髮碧眼的爽朗笑聲與時而傳來的爵士樂。這「上海新天地」的置身與世界摩天大樓的起源地芝加哥downtown是同樣的感覺。

那麼,「建築奇觀東方主義」帶給我們東方人的到底是什麼?台北101、京華城、上海外灘、北京什剎海胡同、上海新天地這些亞洲著名的地標,其共同特點,所展現的不是中華文化的美感,竟然是西方加上「西方化的東方」的「標準化繁華」!

這「標準化繁華」所展現的為什麼不是「東方」加上「東方化的西方」呢?

17.

我所看到的是,台北,上海和北京,東方城市的建築所內含的社會關係深深陷入一不可自拔的以金錢為衡量空間進入性的排除與否的社會關係。於是被久以遺忘或以為不存在的「階級」在號稱民主的或者共產的社會悄悄浮現,並且是以表面上可以自由逛街事實上不自由的「階級消費」為實質內涵展現。政府或者國家作為一種權力施為者,面對奇觀東方主義顯得無能為力。於是,仿效「上海新天地」,台北的士林紙廠要被設計為「士林新天地」,北京什剎海曾經百千廟宇道觀古鐘繚繞與煙香裊裊的胡同已經成為「奇觀東方主義」的實驗場。

「東方主義」很難被發現,大家喜歡看簡單又直接的「奇觀」:這是一個合乎西方標準的速食酒吧混同有剩餘(後現代)價值的東方情調的「西方化的東方」時代。

「奇觀東方主義」是一張西方撒下掙不開的甜蜜之網,東方人多麼愛被它纏住,至死不渝。

18.

2006年跨年夜作了一個夢。群山陷落的台北城退化回到億萬年前的「台北大湖」,只剩十公尺見方的總統府前升旗典禮,一個東方人帶領十四億兩千一百萬魚蝦一起高呼口號:「建築作為一種奇觀東方主義萬歲!更高!更屌!更拼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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