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路作為一種精神現象





⊙ 石計生


1.
走路這件事情,說來容易好像每天都在進行,但要真能和身體的精神結合為一就不簡單了。我的走路要追溯的時間似乎有點久遠,又髣若屬于這眼前流盼的時日,是記憶與當下混雜發生的紀事簿,它也和生活的吉光片羽隱藏情緒的祕密事業有關。交織。鍛練勇氣與文字能力。臣服或抵抗。一些段落。一些歷史。一些開拓。有時是月光,有時是淚光。反省。映照。走路是一種精神現象的展現。身體的精神性。並且觀看之道倚賴足下經驗的行走。自覺地想走或不想走都能逐漸累積造就這我的走路的道理。走進現實。愛恨離別。記憶。夢。藝術。神性。坐忘。走進超現實。

2.
走路首先要克服的是自己的心理弱質。不管是怎樣的弱質。我自覺不想走路是國小一年級六歲那年。那天在高雄新興區12坪老家的父親聽京劇抽了包煙后忽然心血來潮,拎著我的衣領到聲都戲院看電影。現在看來十分鐘就能抵達的路程當時是無止境的遙遠。我說腳酸。走沒三步就要父親背。爸爸疼我就背著我往前走。步伐節奏明朗彷彿在行軍。這齣電影是武打明星李小龍主演的<精武門>。滿坑滿谷的人潮擠的水泄不通。最靠東入口的走廊上。我跨坐在黃埔軍校出身的爸爸肩上加入眾人的吶喊與驕傲。雙節棍。迷蹤步法。截拳道。倒下去了。日本鬼子。全場響起如雷掌聲。臉上都泛著滾燙異樣光彩。父親英挺的身軀也閃爍神光忘情拍到手腫。散場時。牽著我的小手沿著青年路南行。走沒三步我又就要父親背。「不可以!學習精武精神,要走路!」我想想也對。不走路怎能打倒日本鬼子。就讓自己瘦弱的小腿認真鍛練起肌肉來。但青年路是有名的國民市場與夜市所在,夜裡攤位吊著燈泡綿延不絕地晃搖招攬著來往身影。我的眼睛第一次完全就被很少能品嘗卻目不暇接的台灣小吃吸引。俗麗招牌寫著︰黑輪。羊肉爐。蚵仔煎。烤蕃薯。海鮮熱炒。和有一個字看不懂的鼎邊Ⅹ。每個小孩都有的翻騰強烈食慾作祟。「爸爸,我要吃黑輪」「不行!沒這個錢」沒人聽得懂的安徽腔國語在空中異化作響著,「我不管,我要吃黑輪」「不行﹗」後來長大才知道,一家五個小孩的養育,耗費甚劇,當時大哥、二哥已經在台北念私立大學。家裡事實上是靠標會與債款度日。但當時是無法諒解的。我倔強地就地坐下就不走了,並開始嚎啕大哭。已經國中國文老師了的父親的軍旅威嚴並沒有因此屈服。鬆開我的手繼續往前走。直到那日日依靠的背影快要消失前。我突然從圍觀的人群中驚覺自己快要塌陷在層疊陌生人中。「爸爸﹗爸爸!」我撕裂地尖叫著,並且站起。以前所未有的堅持快步近乎跑起的速度往前,在林森二路的交叉口終於和父親寬濃溫暖的手合而為一。爸爸回頭莊嚴微微一笑。我跟隨著他的腳步前行。宛如同聲一氣的呼吸節奏。明快而堅毅。轉進九十七巷。五十六號在芒果樹結實累累的路燈旁。朝著朱紅的加工出口區集合住宅門扉高喊一聲。四樓窗櫺探出姊姊的美麗容顏。一溜煙跑下來幫我們開門。然後融入以為會天長地久日復一日但終究在二00三年被拆除的家。媽媽煮了一桌台菜等待。

3.
不知是否跟族譜記載祖先的祖先來自新疆維吾爾的潛意識有關。喜歡邊陲。流浪。吃葡萄。蓄鬚。奔馳。高鼻子。混血地看。而立時期常常做一個騎馬馳騁于一望無際大草原的夢。環伺所及均是泛著雪色的極寒高山。然後一陣黑色的風把我吹倒。起來後只剩自己走在半是沙漠半是海洋的狹長累累亂石路途中。為我心神鍛鍊許久的孤樹在視野所不能及的盡頭狂野召喚。這四處為家的孤獨吞噬的靈魂。張口。吞噬自己撕裂為兩半的肉體。我極力想讓離心力大於向心力的自己合而為一。但是掛滿勳章的嗜血飽滿疏離的形象電子看板螢光幕到處都是佔據這無法成全的世間。獨與天地精神往來注定從此必須學習單腳走路。並且以一半身軀摘取屬於狂沙和雙魚游離的型態完整缺憾的另一半。虛實。夢裡我學會不思考慾望走路。我用腳走路。純粹物質性地走。走在已無痛苦可言的沙漠、海洋和道路。那無何有之鄉的盡頭射出一枝貌似指引的箭。漂浮不定我的無家可歸。焚燒著。恨晨光之曦微。冷了心的。火宅之人。腳底生出一種走盡天涯海角的慾望。髣若舟遙遙以輕颺。


4.
我的走路有意識地去克服心理弱質確實重要。但掃蕩之後潔淨的空洞有時走來更覺冷冽。或者說這是脫離了原生家庭,自己闖蕩人間世的恐懼。愛情。政治。社會。文學。不確定自己是誰。說是自覺地走還不到那樣的成熟度。捧著憂愁。可以說是半自覺地走。那是一九八九年的休耕十二月。由理想所構圖的我的藉著工作初次造訪蘭陽平原的歲月。心之安放。完成。即使是前天年節的造訪。十八年后。貓柳。大黃菊花。水仙。修竹。童騃笑容。自由走動。瓜子臉的貓。不高不低的山巒。手工餅乾。天公廟上香。抽籤。合吃卜肉。寒溪拾石。打坐。彈琴歌唱。溫暖的問候。仍然是一樣的滿載歸鄉感覺。反覆慢慢讓我恢復了溫暖。信任。自然。台灣這土地。這主要受惠于最早宜蘭冬山鄉順安村鹿埔的我的走路。一蹲姿一站立的班點花鹿雕塑。在田埂的路口邊緣以指向亮麗的天的鹿角迎接。我的生命的轉折無數次的素面相見。總是安心。每來至此。那鹿角身後的慈心托兒所。有一入世堅毅的靈魂。我的以社會運動精神辦教育的朋友張純淑。永遠溫暖的傳奇。即使自己與癌共處二十年。對我來說。張所長就是宜蘭。宜蘭就是張所長。現在不只是幼稚園了,還有在香和村的公辦民營國小與國中,總稱慈心華德福實驗學校(Ci-Xing Waldorf School)。全球在地化的鮮明聚焦形象擴張了我的記憶空間版圖。花。我真得無法說明這些年來回這田間小路有多少次其中有多少情緒起伏離別。南澳。舊寮。新寮。蕃薯諸山。從任何角度都可看見。甚至不用抬頭。很遠又很近的山勢雲霧繚繞伏藏我所珍愛過的主動被動隨風而逝。幾番雨。一滴淚。叛逆。割裂。激情。用詩篇磨杵。在星羅棋布的稻田農舍間。牛車經過我曾飲泣的窪地。拭淚。冷漠。我的捨棄全台灣各大都市都一樣的主要路段中正中山而就蜿蜒小徑認識宜蘭。我走過昔日走過。時常心跳的街衢。春天觸目可及的稻穗金黃滾落。對照。鏡面般收拾了的田。檳榔三兩株倒影。冬之旅。咸豐草與霍香薊依偎。綠水。理想照亮的天。張所長所在之處。就是我的息心參考座標。到達的人間終站。有時經過廟宇。焚香祝禱虛無主義萬歲。有時走過林場肉羹。來一碗穿腸過繼續上路。有時是陌生的轉口。信仰雙腳。它知道崎嶇的道路走向筆直的不憂傷。目的地。是隨著張所長創造意志而轉移的在地感。那裡我不在乎。在蘭陽溪切割三角洲左右擺盪。左翼稍高的傾斜建築群。宜蘭厝。我的定義。因為揮別是快樂的等待歸鄉。戒嚴。解嚴。現代。后現代。社會劇變。不變是基于原則與理想。「態度溫和。意志堅定。」總是能在崎嶇中找到平坦。十八年。我終在她的名言中理解堅毅的靈魂理想根本動力為何。雖有不同的主張卻近乎著名的羅莎盧森堡(Rosa Luxemburg)的精神性。在社會價值與生活品性間找尋平衡點。「作為一個社會主義者,可以結婚嗎?」那聆聽完「紅色羅莎」(Red Rosa)關於和平、愛與正義熱情演講的工人怯怯然問。「當然可以!而且還要好好享受日子過日子。」跛著左腳的盧森堡精氣神十足地看著他躲在遠方樸素的女友說。兩人歡天喜地相偕道謝離去。電影場景。「以理想愛世界並非不愛自己。要更愛。」張所長正是這樣類似地說。直接鼓舞我不定時炸彈般的低潮。為詩所通緝的靈魂。啟迪我繼續世俗的聖潔。我的宜蘭走路邂逅的正是這樣的精神。經歷過的理想。一九八二至一九八五年學生運動的未完成。因愛世界喪失一己之私愛的創傷經驗。不能兩全。自殺兩次。憂鬱症。精神官能症。恨世者。平坦的地看來小山起伏地跋涉。恍惚。幻想用火箭筒轟掉櫥窗玻璃。雙手反綁。寫著無數嘔心泣血的詩。無人聞問。沿公館溫羅汀地下道焚燒取暖。發慌地尋找諒已蒙塵的愛。枉然。有目的地。宜蘭小徑果能縫補裂了的心。隨意走動的針線。老花了的眼鏡一針一線。願在項而為巾。十字針法。鏽出有機蔬菜犁出環保的世界。這鹿埔象徵的自然。逐漸療癒。在張所長家。染布為簾。或橘或綠。櫸木窗櫺。雁群向南方澳飛去。高挑的樑撐起通風可以遠觀的氛圍。灌溉溝渠環抱。撐篙。竹筏。航向一株台灣茄苳樹後院閃爍三出葉露珠。流離。流離。就坐在陽台品茗眺望。息心。我的半自覺走路得到周而復始的息心。


5.
這時終能自覺地走。也不是絕對是這個時候的。但這樣的日子又來臨了。求學歷程時的啟蒙。一種總結的問候。收到。敲門。信箋。電話鈴響。簡訊。伊媚兒。或者MSN。不知何時開始,這習俗感謝的時節,與台灣巒樹的花開連在一起。澄黃沿途。燦爛像今天碧藍早晨。我一如往昔踏查雙溪河畔走路到學院。微熱。把塞得豐滿的背包晒得暖暖的。已經有了。沒聯絡的或也心領了的。很久的。很近的。很遠又很近的。學生們。那些臉龐交織。與天上忽然閃過的魚狀雲。莫名的一滴雨真實落在,我不住思念的方寸屋檐揮扇整理。易于汗珠的自己。光影疊錯。吳郭魚翻身跳出水面。半枯半開的向日葵回頭似笑非笑。我說。老師好。一種指引的力量。向陽的。無論如何。到頭來。總是向陽的。那只有敲門、信箋和電話鈴響的時代。老師的研究室如廟堂之高。讓叛逆靜靜坐著。我所走過的森林學的。哲學的。經濟學的。社會學的。詩學的。杜鵑花開花謝。雲霧之顛指南宮疊層遙望。Lake Michigan所解凍的。文字的方向。奎澤石頭記。西雅圖老式打字機敲擊。謹遵教誨。端詳智慧的皺紋。真是安靜。學生們之一。在動亂的青春。騷動的台北上午十時。車水馬龍。南南西方位百步之遙。這裡多安靜。故鄉。台北。只有昨日之心與現下之心對話。未來之心與現下之心對話。溪水從熄火山群的陽明天上來。清澈潺潺。沒課的星期三。我把腳程放得比以往慢。黑白相間的水鳥站在裸露的岩石上,以它長長的髮辮測度水的流速。斂翼。逝者如斯。我們眼神相會。交換風化成的名片。以印象做工。不舍晝夜。我和陌生人打招呼。我來到了僅能旋馬的研究室。照例讓窗簾成為辮子狀安定。大把大把光線射入。蜥蜴走過亮閃的停飛。我把夢想的翅膀藏好。以理性翻閱。老師好。敲門而入的端坐。告辭。來到動機永遠單純的域土。指點傳承。但就再也遇不到安靜仰望的自己。偶而岔開。盛開的記憶。瞧。流蘇流蘇。可以衡量的秋。攀爬常春藤。在面壁思過的智慧餘音。說放鬆點。在這已經半綠半黃的季節。鐘響。影子聚集。迴廊密語私話探腦探頭。放下同語反覆的遮掩。影子離散。也不是絕對是這個時候的。但總是打心底憶起的。說這病重。無法見同一個人面三天以上。以光年計算這季節距離的。明明白白的親和。讓時間停留。凍結。希望溫度21度C。我按下密閉的電子操作。恆溫冷血。開始。人的世界運轉。老師好。游離的。比符號更具體的抽象。指涉無邊無際。但溫暖的。無可救藥總是溫暖的。我點頭。我對自己說。這總結問候的日子就是這樣的。意思。而總會來臨的。膝下再也見不到門生。踏查退化為佇杖。比想像更為緩慢的潺潺。我的歸途。夕陽落入廢墟前從燒得火紅的木棉歸去。混在雁行裡的青春。無法脫離的整體。為江風所吹老的執鞭。軟化。悠游的雙魚。北西北隨水筆仔練習倒立。環游未曾目睹的世界。在那日子來臨前。我繼續走路。士林雙溪反覆。以湧泉穴為核心的輻射張力。蜘蛛網的隨意。持咒。唱歌。沈默。靜靜地看。消長。衝突。謀合。秋天已至。我心中的理想社會春天不遠。季節只是象徵。泥濘記憶。鐘響。不起立。說老師好。默念于心。而鞋子總會把我們帶回來。身體的精神性。走路學派。自然為師。變形屬于寫實年代︰瞧﹗「眼睛透過自己的感覺,直接成為理論家」。觀看之道倚賴足下經驗的行走。發動精神的革命。送我兩顆水晶球。一枝筆。如高門墳場傳授于我。左手邊。那讀書創作入世不懈。蘇活區至大英博物館閱覽室8AA座位來回。燕妮伴著我永遠的老師說。有了這些。這時終能自覺地繼續走。

6.
「上天的家族詛咒是癌症基因」我的走路在每次親人的送葬幡旗飄移時都會冒出這理解。常被問起卻令人不解的我的瘋狂創造力謎底是在跟上蒼搶時間我心知肚明。不知何時會被帶走。二00七年的大年初四。我的家族地位最崇高的大姨—高雄深水觀音禪寺開山的 釋開良法師圓寂。七十八歲。大腸癌。大舅。父親。阿姨。外祖母。過去二十年間全部因各式癌症過世。每次都是開良法師親臨誦經。安慰憂傷。二舅。表姊。也正在與病搏鬥。我接到 母親電話時正沿著雙谿經過三角渡往大直的兩小時走路途中。嗚咽基隆河起伏著垃圾狗屍和淡水河匯聚往曩昔億萬年前台北大湖缺口離去。背離。與這一切方向背離。長了繭的心堅持效法大姨的意志走完應該的「追求來時路」。雖然是以無神論之名。虔誠唸佛。俗家姓名為何早已忘記。想著大姨的一生。從來特別。高雄縣橋頭鄉一帶眾人求神問卜的對象。乩童。七歲。我小時候也曾下跪領過她從燒紙符咒吐出遍灑臉龐的聖水。但她真正的精神道路是以著名的行走開始。中年出家。姨丈死後。有一天跟當家的外祖母說。夢見觀世音菩薩要她往南走找一塊地開山。不顧反對。據說走了三天三夜。腳底起了水泡裂了乾了又起水泡又乾了。沿路托缽化緣。看到了夢裡那塊地。身無分文竟因跟地主打手印而獲得贈與。然後是結茅廬而苦修。一荷擔。一鞋履。完全沒有受過任何正式教育的大姨得到上天完全的祝福。淨土宗的老實念佛。一天聞頌慈悲三昧水懺忽然看懂經書中的每個漢字。女性的柔和聲音從此感動不分性別的匯聚。僧俗徒眾。合力興建莊嚴禪寺歷三十載有成。彼岸。「法尚應捨。何況非法」。大姨所蛻變而成的釋開良法師走的是「法」的道路。我的走路在錯過出家體驗詩的時光是「非法」的道路。審視著這路旁俗麗波光。社子島方向沖天炮竹繼續慶祝豬年來臨。過年是上天奪去所愛的密謀。抬頭所見高架橋汽車行人熙熙攘攘趕上擁擠看花看風景。斜張橋。河畔孩童穿著繡有福祿壽新衣裳玩起躲摸摸。雛菊黃花遍野其上是古色古香的圓山飯店。向南是大學不懂愛情的青春時代。再向南的港灣是嚮往青春的孩提時代。背離。一切都隨大姨的圓寂遠離。永不會回去。若我的母親也走了。為了離開。我的走路。從美麗華的摩天輪一帶上街。和城市接軌。眼見誤點了的40路公車載滿不知死活的歡樂前往衰敗的未來。拍拍灰塵。撲鼻而來的公車廢氣使我心神一振。喝口水。揉揉腳。我說。大姨。釋開良師父。您好走。五濁惡世真道場。長了繭的心。您教我的「衛生。規矩。禮貌。」因為學會了慈悲乃沒有敵人。時時經由走路反省自己無止境的慾望和這殘缺構圖的資本主義世界。速度不是一切。安靜讓眼睛觀看乃至不再看才是一切。就原諒我的他者堅持。面向文字所揮舞不能停止的情感渲染。前塵。潛沈。片語隻字。冒出翻白魚肚。光照於日月。帶走之前還需悠遊。認真逆流而上。與病共處。或有一夢與真實的交界。隧道或十字路口。明暗徘徊即真理。地獄就是極樂。就像曾經的河流總在什麼地方和大海相會。因果相續。不分彼此。懂得愛的時候一切皆成模糊。也好。我的走路。腳有自己的道理。傷不了心。在這循環不已茲可痛矣的人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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