料羅灣的漁舟

⊙ 石計生

那天整個海灣豔瀲無比,我睜大了眼睛費力翹首探望
都看不見你筆下的漁舟。

記憶中見面時總是老神在在,緩慢地舀湯,就口,言語
舉手投足間充滿一種難以言喻的恬靜。現在,我就站在你的
散文之中了,我幾乎完全不記得年幼時看你文句所描寫的這地方
是怎麼一回事,我只記得一種標題的浪漫呼喊:

料羅灣的漁舟

就像之後的旅程,我一心一意要去找尋古寧頭戰場的記憶,屬於
我父親石沛雨上尉也屬於我的記憶。本來以為已經褪色的
不復記憶的一段話,在我頂著七月豔陽的耳際盤旋不去:

那天真是彈林如雨,我們連上弟兄死傷無數,我通過了幾個
炸開的窟窿,喚不醒多年熟悉相處的面孔,我爬行通過相思樹林
我通過木麻黃林,我喘息,渾身是灰,彈林如雨,好像永遠下不停
的天降紅雨。我終於是累了,靠在一株樹上用手伸進左口袋
我掏出新樂園抽了根煙,我多麼愛這根煙,兒啊,沒有那根煙
也沒有你啊,我抽到一半,聽見響哨衝鋒的訊息,我拿起槍
起身往前跑,離開那樹不到三十秒,一顆榴彈砲不偏不倚直接命中
我回頭,竟看不見那棵與我短暫相處的棲息之樹

這是我百聽不厭的故事,隨著歲月,特別是在父親過世之後
我常習慣性地加油添醋,在我腦海裡不斷演練新的情節

對啊,就是這裡,(我對同行的朋友說),我父親身為砲兵營的連長
舉起手槍,對準奄奄一息的部屬的心臟給他一槍,免得受苦,他時常夜間
作惡夢,翻滾哀嚎,你想同連的弟兄死得只剩三人,這是怎樣可怕
之事啊,他指揮若定,以重砲攻擊來犯敵人,他是六0一軍的
二0一師的英雄,雷開瑄將軍手下…

在戰史館中我看見了雷開瑄的名字想起來了父親所屬軍隊番號。

記憶中,父親親口所說的相思樹和木麻黃一點都不失真;印證於你散文中
的描述,一九四八年和一九六三年的十五年間,增加的是更為茂密的
單調。

比較令我驚訝的是,從暗黃的燈光下翻閱你的文句,竟是非常陌生
和現在見面時的沈穩,安靜,料羅灣漁舟時代的你是二十多歲的年輕人
語句有著明白直接的愛恨起伏,我忽然想起一九八四年在杜鵑花城
你斜倚在文學院門口,以溫和的眼光看著庭院草坪,一個滿腦子革命的
激進青年,從牽著腳踏車,從背包中拿了一本自費影印的詩集

飄飄何所似

就直接塞了給你,說請你看看
轉身就騎著腳踏車 跑了。

我當時很緊張,心儀已久的詩人啊,我如何向您表達我內在的憧憬
人很奇怪,卻是以一種陌生與故意的短暫完成那初次遭遇。

現在,我和你端坐吃飯,看京劇,聊天,彷彿是
多年不見的親人或老友,覺得十分的安靜。

漁舟,我睜大了眼睛許久都不曾看見,料羅灣的寶石般存在
其風浪,也隨著你的成熟而平靜了,我想這是我什麼漁舟都看不見的原因
即使是傳說中父親在古寧頭的營區,除了半壁殘骸和土石掩了剩下一小小
出口的地下防空洞外,只剩荒煙蔓草。

我拿起了數位相機,照下了狗尾草與想是當年被榴彈砲炸得不見蹤影的
樹的新芽的五十年的成長鬱鬱成蔭。旁邊是一到處是彈孔的金門洋房,這當年
共軍登陸古寧頭的前進司令部,弔詭地成為海峽兩岸的觀光聖地,面臨傾頹
危險,地方政府正編列預算,以挽救一個戰亂已逝的歷史遺跡。

那天整個海灣豔瀲無比,我睜大了眼睛費力翹首探望
都看不見你筆下的漁舟。我看見了年青的你,我看見了年青的父親
你們在一個奇怪的時空下遭遇,在我的生命史的某個遊歷時光
從料羅灣到古寧頭,

漁舟左旋一百八十度前航
潛意識的上昇,豔瀲的金門之光
我心有所屬的遺忘

記得,這時翻黃的相思樹
與木麻黃,倒了的全都站起來了
你翹首探望

撫慰逝者之心
萬千漁舟果然是
萬千樹種現在果然是

引自石計生著《成為抒情的理由》,台北/寶瓶文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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