難修羅手記



◎ 奎澤石頭


* 難修羅,現在生命的第一要務是不著痕跡地面對自我。採取這樣的存在書寫形式又成為個人生命歷史的必要了。年來經由網絡過度自我暴露的結果,是對於內面空間的濫用與失敬。沈澱本身是絕對的無上命令,顯露的等待並非透明化自我的情緒與情感,這樣令人一眼看穿無益於詩藝的錘鍊。

* 難修羅,面對瘋狂,小說裡的我已經是窮途末路了。自我定義與分化的自己出現系統自我干擾的情況。穩定維持確實已是驚人的長度了。斷訊的日記,讀到M. Rilke馬爾泰手記在一個家庭瀕臨崩解的邊緣,乘著一通不相干的電話復活,實是生命的神秘經驗。

* 難修羅,我終於又回到自己和自己對話的時代了。自己的認清是何其困難的工作。價值的衡量出乎於多層次的解謎,人陷於存在困境起因其實不涉道德,而是自我靈魂與身體的鬥爭暫時性的出口,在現實世界中和他人產生複數的關連,當他人無法理解生命本質的錯亂時,一切崩解,一切價值就必須被重估。這是非常實證的力量,二十年後我仍必須面對二十歲時的憂鬱足以顯示我的體悟。社會是人自我掩飾而形成的,社會關係是不忍揭的風雪,除非全面性的毀滅發生,則其不堪一擊有著因恐怖平衡而堅韌存在的可能。

*難修羅, 「想不到到頭來是一無所有」。語句堅定且強烈地表達出對於事件的躊躇。映射到存在的基礎是對於孤獨的恐懼與對於孤獨價值的淺薄認識。這話揭露了人所建構的社會是流沙上的泥屋,隨時會崩解。人不願崩解,是因為想在公眾之中獨處。聚餐中噓寒問暖總的來講要花生命史的多少時間?萬分之一吧?卻是稀少而關鍵的萬分之一。人所珍惜的正是這樣全然的寧靜時刻。

* 難修羅,不言辭是最好的逃離。關閉公開心靈的裸露,鍛鍊按奈的能力是通往偉大的最後關卡。事件所昭告的,正是顯性深沈的契機。使汝流轉,心目為咎。流轉是詩的最為根本傷害,印象空間的行走所欠缺的,是心見發光的等待。若無其事是出乎徹底相信的力量,讓情緒起伏無益磨亮句子。

* 難修羅,譬如明知是生存的策略也必須坦然接受遺忘的記憶的質詢。但是輕易裸露之後有一種錐心之痛,似乎是內面空間的一種被侵犯的不安,似乎來自身體中的某一部份已經死掉了。或許Narcissism顧影自憐決定投湖自盡的原因是因為要顧全這自我的大局,「自私」是other 的用語,「自我保存」是 I 的用語。身體中的某一部份死掉,是一個徵兆。就像更近的哈力的死,現在才開始的倒退十七年的懷念,完全希望重來的心疼,無私的愛的可能。更遠的懷疑父親中年之後醉心麻將幾天幾夜,其實也是心死了。「麻將桌上可以讓我忘記煩惱」。當年相當不解。現在理解了。電腦螢幕就是麻將桌,只是這是自己和自己的遊戲,輸贏不涉對象。

* 難修羅,我對於詩的語言的致命追求啊!在這社會水泥的流域,航向未知的領域。服膺一種內在的呼喚,找尋寄寓在自己身上的蛛絲馬跡,作為人的起伏與理性非理性。後現代看得多了,即使瞭解了一切。仍然是航向未知的領域。難修羅。

(2008.07.23)



病的自言自語

◎ 奎澤石頭

▼ 所懷想過的都在胸中燃燒,咀嚼樹林地平線遠方的視野,墜落的夕陽
  狡獪地翻動土地的病史,種植的青春死亡的新芽,乾咳一生,你說,
  所愛還在,還在,逗點的時代已經來臨,

▼我所有的不幸來自於,被視為是有傳染性的存在,卻對每一個接受我的人,產生
比正常的時候更為深刻的啟示:你瞧,這個可憐的詩人,躺在垃圾堆般的屋宇,吹著暖氣
冒汗蓋被吃著自己的靈魂,與一片錯過一生的雲當點心,構想著可能的一行,

▼奄奄一息的生機!這就是我帶給你們陷溺於庸碌人生的逗點,停下腳步,回顧自己
在病史間隙中,與逝者,曾愛而分開者,恨者,傷心者,快樂者,憂鬱者,無言者,
好好聯繫。

▼而且我降臨你的身體時,還讓周遭假裝的愛都現形,
那是一種離異的獸張牙舞爪的溫柔。

▼況且被我附身的十九世紀的那個偉大病人宣告上帝已死,那時代已經過去,
我將在四月極低溫度的春天所有病倒的人身上宣告,通過後現代的徬徨,站立,

▼並且,我在你的身體裡虛弱你,以便你迎接新的生命。

▼ 每一個受神垂憐的人啊,要堅持在這時生一場動彈不得的病,
放棄一切,以便於迎接真正的春天,這是迎接新的生命的儀式。

▼ 病的尾巴,死而不僵,彷彿無法完成的感情,在午夜忽然的重咳,拖著
長長尾巴的流星劃過天空,劃過沈悶的胸膛,照耀著一片光亮無人的天地。

▼回電的沈默相對於喋喋不休,病心開始陌生化去尋覓,一種形式上的無動於衷,
尋覓的人啊,回首百年樹人的事業裡一絲絲同情。

▼ 我病至此,在絕境中一點靈光,四十七歲入活死人墓,早就遇仙,此時斷情,可矣。

▼ 這時忽然陽光普照的窗前,我並不信任,這大黑暗前的偽意識。

▼病的最高境界是與病共處,傾聽病的訊息,牽著她的手,
 走過每一個戰火燃燒過的荒原。

▼而且這病的陰霾搭配著的是無法豁達的天空,雲層很低很低,像是假的。

▼說起病還會與一種心靈形式相通,譬如自戀,從走路時只看自己腳步開始,
以踉蹌的捧心觀月。

▼然後是在病裡感覺看世界的眼光超級溫柔,而且有你的瞭解看顧。

▼ 救急的雲層層疊疊趕來,你伸手構不著啊,風忘了起。

▼而且以嘗百草的精神去感受病的方向,手太陽小腸經裡有瘟疫來臨前的暗示,
說著人類身體的自我荼毒,到了無可救藥的地步。

▼ 病得神性。

▼ 病中認識自己身體千百萬個毛細孔裡的神祇的容貌,身神說。

▼病裡面產生一種幻覺,它自稱為神,其實什麼都沒有。

▼ 醒來時,身體以同樣的姿態醒來,這是病。
 醒來時,身體以不同的姿態醒來,這是病。

▼ 病裡咳痰,我望著它:
 將我們知道的東西帶走,不知道的東西繼續留在體內,譬如對你的摯愛。

▼ 病裡感覺雙腳輕浮,是世俗性的真實焦慮,如新婚燕爾的徘徊,

▼ 心未被填滿是病,心被完全填滿也是病。病裡乾坤的凝視,與病共處。

▼ 病史I:懷疑每個人都沒看穿。他進了寺廟道觀占卜,得了個下下籤,他說服
自己,或許天將降大任於我。向西危殆。他向西行。支配成為習慣之後。他無法
不政治。他的生命萎縮成一個棋子。沒有了植物性的存在。他終於了去心願。得
了天下,一群辦家家酒的孩子稱帝的瘋癲擁戴。孤獨而危懼,他說我是獨一無二
的,我有重任,我沒得重病。直到排山倒海的壓力壓垮了他的肩膀,他得了沈沒
的舟,滅頂。在一個依舊戀戀不捨的夏天黃昏。他吶喊的最後遺言:「千萬不要
跟我一樣啊,」

▼ 病史II:  病得神秘經驗只為自己說。

▼覺得病好的時候是病的開始。

2009.04-05的某些時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