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與鄭南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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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與鄭南榕(瘋狂是每一個天才的秘密)

◎石計生

溫羅汀的街道既創造了支配這個世界的精神性,也創造了流行的身體,它的證據在於從這一帶大學不斷生產出來的知識分子與創作者;和經由在公館足下經驗行走視覺上所起伏生死的愛戀,服飾,店面,車種,與人本身作為文化風景的日復一日的變化所構築成的鏡像城市。而這兩者之間並非如表面的羅斯福路的河流,相隔兩地;總有一些擺渡或地下渠道,讓創造精神性的知識分子與創作者,同樣在這星羅棋布的街衢中成為流行的身體的一部分,而身體的時尚轉變與不斷興亡的玻璃櫥窗內的展示,也反過來刺激著知識分子與創作者的靈魂神經,被拋擲在記憶或與時俱進地創造新的概念詮釋。

溫羅汀所暗藏的這個流通,並且不單只是以貌似秩序的理性為基礎的,它更是建築在感情的,感官的,甚至最大亂度以完成最低能量的類似於物理學的熵現象或詩的藝術錘鍊,如何受惠,端看我們自己的心靈方向與高度。

現在就在溫州街這頭靠新生南路的書林,也是老字號的書店。大二在店裡,我看見喬伊斯(James Joyce)的小說《都柏林人》時,書林的地理位置是在羅斯福路那頭,靠近公館公車站牌群附近的巷弄內,我還記得當年拿著自費影印的詩集來這裡寄售時尷尬的表情,所幸有點瘦俏臉色趨於蒼白的女老闆很慈祥地接下了這個浪漫(那天去,真正的附帶原因是去偷看詩集「賣」的怎樣)。但不知怎麼了,此岸的木棉樹長得比較不好,和對岸的台大傅園旁人行道比起來,總是覺得矮了一截且葉落較快(我一直懷疑是因為商店群與摩托車的廢氣汙染所致)。去書林進巷子前,我常喜歡觀察木棉,木棉花很奇特,是葉子落盡之後才開花然後整朵掉落,它從不囉唆地一瓣一瓣地掉落。

要維繫住這樣整朵花生死需要多大的內聚力的能量?

「地球的天空神秘地破了一個大洞,一種無聲無色無嗅的新的親水力量,躲在氣漩之中片灑,隨著汪洋四處拍岸,防風有年的自信的樹杞從此沾惹了致命的快感、讓長驅而入的「新奇」將沉睡的人類心靈或快或慢地陷入混亂,為的是找尋瞭解它的錯綜複雜結構的人。它看到了要找的人,就和他成為一體,並賦予他新的時代必備的失落的人生與顛覆的能量。那個人遂一睜眼便說:「漂泊就是我的美學 。」那是我們的喬伊斯先生,從此,酒。貧窮。痛恨責任。善疑。嗜欲。流亡。希望被起訴。搬家。懊悔。衝突的一生以強迫性重複的行動完成他的逃離的意志。以意識流的文學讓愛完整於無可挽回的遙遠裡。固遲於鄉愁印象,從交織的反面、非理性、屎尿發現解構中的「道」—後現代。以川流不息的語言。」

答案是必須以「漂泊的美學」,或一言以蔽之,「瘋狂」。政治上的瘋狂,藝術上的瘋狂,基本上是一回事。

我在閱讀《都柏林人》時,以戒嚴時的所有體驗驗證了喬伊斯的自況。當時模糊的感覺,一直到了前年,這些句子出現後其具體輪廓就比較清楚了。生命裡的週而復始地焦慮與敗德的想像式行動,是被一「破了一個大洞」莫可名狀的創作衝動所指引,挑釁和左右,並且是虛虛實實地交織在過去,現在與未來之間。經由理性的社會學或經濟學去掌握社會現實受過訓練看來容易,實際上那線性時間所構築的失落更多,通常這必須經由鍛鍊詩的眼睛捕捉才能表達,那實則有如毛線球一團亂般糾纏的時間與生活世界。但藝術的現實流變掌握卻是走鋼索的過程,身體的骨子裡必須「充滿活力與危險」。這種體內天外力量的錯綜複雜的結構,能夠洞悉其實是世界本身有病,剝落一切難堪的謊言,平靜面對,以文字的堅決筆耕蟄伏藉口,那晝伏夜出的攀緣試探,學習黑暗的深度與廣度,終究我們在溫羅汀的輻射介面面見了一個沒有固定形狀的時代,失落時光的海拋。

如我一向相信的記憶,戒嚴時期以挑戰箝制為職志,那時骨子裡充滿活力與危險的身體,一九八四年的夏季某一天,走進了新生南路上的最為著名的「臺一冰店」,記憶所及,這家冰店傳說也很多,有一度短暫歇業的原因聽說是老闆玩六合彩欠了一屁股債云云,但這家冰店的冰是真傳統,真好吃,是當年台大學生之最愛。帶我去的學運領袖之一,是我在醫學系的多年好友,學長,他也是大學新聞社和現代詩社的成員,事前沒說要見誰。一樣喧嘩熱鬧的傍晚,充滿運動完的汗水味道,地上擺滿大學生的背包與斜張的腳,困難但有青春力量的通行。在最靠近廁所的左側位置,坐著一個戴著黑框眼鏡看來斯文的中年人。我叫了最喜歡的紅豆牛奶冰,就這樣三人聊了起來。原來對面這個叫做「鄭南榕」的人辦了一個反國民黨的雜誌《自由時代》週刊,欠缺人手幫忙校稿編輯,希望我和朋友一起去幫忙云云。虛無不知所終的年輕人當然是一口答應,況且當時的政治氛圍相當特別,在國民黨的極權統治下,學運分子、島內異議分子(黨外)和共產黨被視為是「三合一敵人」,其結合是建立在反壓迫與反資本主義的理想基礎上,不像現在,因為黨外組黨後取得了政權,三合一已經異化成為分道揚鑣的三條路。昔日批判國民黨的學運分子在成為大學教授後,大部分因為顧念過去情誼或有目的地靠攏,竟喪失了批判日漸失能的民進黨政府之能力,使得知識分子輿論成為真空,更不用說當學運分子,這些昔日的朋友成為民進黨新政府的官員後所忘記的白馬歲月的理想。因此,在戒嚴時期那樣的時空背景下,弔詭地主張台獨的鄭南榕會心儀毛澤東與馬克思,而我這個虛無的青年,加入是因為堅信「理想主義聯盟」是為了產生「詩的集團」。

最現實的是閃電的力量
並且說明善行不能達到救贖。
一息尚存可以確信的是
均富,無階級,永久
和平的開始
在於
詩的集團,終有一天
將成為這個世界
動亂的根源……

「詩的集團」迄今尚未形成,只有零星突出的稜角,在各自的酒店,愁千萬人之愁。學運既往的剩餘價值,只能是台灣菜市場式民主的選舉年度登場時號稱自己曾經是那風起雲湧時代的自我加分標籤,或者辦個學術研討會時成為國科會補助的對象,以貌似嚴肅的探討,針對一些尚未就木的權力擁有者或文化霸權施行者,就急於賦予歷史定位,荒謬地蓋棺論定。而那年在一個炎熱午後的答應,那溫羅汀冰店的會晤,卻也讓我見證了鄭南榕之死。

那天,照例到他的在杭州南路巷弄內的出版社校稿,深框眼鏡後一雙佈滿血絲的眼神,疲憊卻有如囚禁於欄杆內的豹子炯炯勇猛地看著我,說,不錯!你寫得這首〈國父思想五十九分〉詩相當不錯!很叛逆,有創見,特別是這句「原來領袖是最容易髒的地方」一語雙關,相當精采,你的筆名「蔣尼采」也反諷意味十足,沒關係,台大不敢登,我這裡登。然後他開始激動地痛罵施行戒嚴的國民黨如何箝制人民思想與創造力,開始將我的視野往他的密密麻麻的書架上移動,他滔滔不絕地說著謝雪紅、毛澤東、馬克思和魯迅之偉大,說台灣一定要展現同樣的精神與實踐高度,說他不斷換雜誌名稱以逃避警總查緝辦這雜誌就是要實現台灣獨立與百分之一百言論自由的理想。在他豐富的手勢與言談中,我特別注意到他書桌後的皮製椅子的椅背上有無數被煙頭燙過的痕跡,接著,我起身去上廁所,發覺一件奇怪的事情,馬桶旁放了五桶瓦斯桶。我回到工作崗位上繼續工作,一直到半夜一兩點,終於校完稿。他在煙霧瀰漫的空間中繼續寫稿,抽空起身對我說:「明天就會出刊。之後每週都要來啊,謝謝。」拖著疲憊的步伐,回到醫學院學長的徐州路上的宿舍,倒頭就睡。醒來時已經接近中午,才想起今天要考總體經濟學期中考。管他的。我乘電梯到了地下室餐廳用餐,抬頭看到頭條新聞:「警總五路攻堅,鄭南榕引爆瓦斯身亡。」一個瘋狂而專注的政治實踐者,以火焚姿態完成一個未完成的理想,其獻身,是建構現在執政的民主進步黨的重要基礎。但是,現在日趨腐化欠缺世界觀的民進黨政權,以「鎖國」封閉的意識型態,在權力的傲慢下黨同伐異,南北分裂,族群分裂,讓台灣陷入一個「反全球化」而被「社會排除」的危機,如果台灣被民主進步黨玩完了,我想第一個對不起的人就是鄭南榕。這是我所曾書寫過,而且相信的史實。

但這時,我上網查了一下,發現鄭南榕是死於一九八九年,我經濟系畢業是一九八六年。冰店會面與校稿之事我確定都曾發生過,但歷史是如何在失落的三年被交織拼貼在一起呢?有怎樣的忽略、跳接與潛意識機制被陷落在那跳躍的時空之洞中呢?我所曾經堅信見過的人,愛過的人,做過的事,是真的存在嗎?這公館溫羅汀真的存在嗎?還是在一個不斷變化的時間與空間中被有目的或無意識地,階段性地掩藏與重新建構起來呢?所謂的文明,是不是建立在這些掩藏與重新建構之上呢?晚年被認為已經瘋狂的喬伊斯,寫《芬尼根的甦醒》時直接指出了我們的這沒有固定形狀時代的真實,代價是他身邊的女人和親戚五十都不快樂,指責他,離棄他,或者乾脆就瘋了。如已經全球知名的晚年喬依斯之慟,瘋了的「露西亞,我的女兒,為何至此?」戀父與二十世紀夭折的破折號—成就的是虛空中的無聲無嗅無色。「挖掘前往地獄的鑰匙,挖掘各式各樣的文句」,而前往地獄的鑰匙所開的門是以心愛的人不斷死亡為代價。沒有固定形狀的時代。失落時光的海拋。河流、灌木叢、山丘、男人、女人、與轉換不定的身份。高岸為谷。凹下的突兀。桌子下的暴露狂與會議中的儀式規範藩籬盡失。扣緊未來的後退。瘋人院。精神病院。醫院。身體與心靈的圈地運動。規訓用以懲罰瘋狂。「瘋狂是每一個天才的秘密」。瘋狂必須外顯為卓越文字。骨子裡無力透了的理性。超越圈住的啜泣。

藝術的瘋狂。在一個天才旁邊的人是怎樣情何以堪地活著呢?難以親近的,旁若無人地他頑固地只看著自己,他忙著接收來自天外的能量,無暇顧及身邊的人的情緒,寫禿再換的筆鋒迂迴由遠而近,先發後至地海拋失落獲得如長浪旋旋又離去,他非常焦慮而且忙碌地停不下來,他這樣容易地抄抄寫寫,他精神分裂地同時做許多事貌似安靜,把頭像鴕鳥一樣埋藏在自己幻想與真實介入的世界中,他抽象化生活又在作品裡展現了時代的生活。被詛咒的揀選。但他仍多麼渴望正常的個人生活,他願以所有的東西交換安靜,包括不能自主的書寫靈魂。

將時間的長河拉長百年,千年,我們讀到創作者的作品,讚嘆他的洞見身體的時代的來臨,為了遙遠的未來而寫的作品嘔心泣血甚至讓自己成為植物性的生命,那些文字裡的觸動神經與裸露下半身的描寫,因為距離而產生驚人的美感。但是,時間長河所稀釋的美感,在當下卻是貧病交加,悲喜摻雜的現實生活,性愛,兒子,女兒,管教,爭執,情色思想,疑心,酗酒。考驗為痛苦而生的才華。喬依斯其顛覆的文字只是在身體上感受到不遠的當代人的必然解放,精神並且開始隨之無所限制了。雌雄同體的虛實靈肉。在時空之間交錯。寓意。意識流。川流不息的語言。一個黑洞長在後腦杓。吸納一切所有。自我崩解。在我們都無法企及的時候。

但如果你受不住這「藝術」危險的走鋼索行徑,而傾向「工藝」制式的大眾化歷練,你或者可以找個藉口痛斥他,或者以「正常」的角度可憐他的「不正常」,或者則必須謙卑接受,有些人是偉大的這一事實,為了探索人性的奧秘,他/她們在熊熊火光中燃燒盡了生命,還說不夠。

前往地獄的鑰匙,打開的是公館溫羅汀的黑暗面,所象徵的人心本來就在的恐怖,一種愛情的絕對預設是不可抗拒的分離意識的恐怖,一種追逐欲望與商品拜物的後設天性,一種恨與戰鬥的需求。這一切本來是被掩蓋起來的,使得在五光十色,漸漸成為富而好禮的在溫羅汀散步時產生了一種天堂之旅的錯覺。但是當某些事件發生,譬如,在地下道擦肩而過的是心儀的人和他者的牽手之類,觸動你心靈悸動的愛的枉然追求就裸露了一切,心愛的人因此就死了,以美學的姿態,木棉花悲壯落地的姿態,在冷冷的秋。地獄不遠,地獄就在眼前。處處都是一種「死亡誘惑」:

這扇門沒鎖
只要你肯推,就
永遠開著

裡面有好東西
裡面有永生
進來吧…

連鎖反應引起存在價值的飄忽,那時在師大分部的出租宿舍自殺不成後堅毅地活了下來,想起那樣的從溫羅汀誕生的純粹心情,「心愛的人死了,到處是地獄。」這反覆出現在我的詩與散文中的句子,我在一九八二年,站著在溫羅汀羅斯福路彼岸的書林書店讀《都柏林人》時,就已在口袋裡一張紙上寫下。出了店,走出巷弄,已經是黃昏的公館,華燈初上的熱鬧,我開始窮學生最喜歡的把戲,一種「詩人不生根,只有植物才生根」的意識型態,我順著擁擠人潮往東南亞戲院方向前進又漫無目的地走回來,來來回回,東看看西看看,身體的與陌生人摩肩擦踵有一種打心底的快感,迷你裙的,喇叭褲的,蕾絲邊的,直筒襪的,長髮披肩的,理光頭的,一間店走過一間,鄧麗君到Air Supply,南管到King Crimson的,每向前移動五步就感受到不同的音樂,和往裡探縱深不知多長的商品堆積店面,遞換拼貼感官與感受的壓馬路,這早就預示了去中心的後現代的必然降臨。所謂的理想與革命,在溫羅汀這一記憶中的行走中,遺忘了幾回,又記得了幾回,我幻想自己是那個被揀選的人,被長驅而入的「新奇」將沉睡的心靈或快或慢地陷入混亂,為的是找尋瞭解它的錯綜複雜結構的人。它看到了要找的人,就和我成為一體,並賦予我新的時代必備的失落的人生與顛覆的能量。我真實幻想著。同時忘了已經起風了,一場無比強烈的風暴正在醞釀,成形。我已經準備好了,一個以光年計算其距離的旅程,繼續存在或者請帶我走開。我幻想地真實體驗著,羅斯福路這河流的水暴漲的厲害,所有記憶的一切都被淹沒了,連象徵系統的核心木棉也被淹沒了,滋養我心靈與身體的學院也為之滅頂了,我想我正經驗著「現象學的還原」(phenomenological reduction),眼界所見的純粹把一切放入括弧,存而不論了,回到了意識的生活,從中我找回了自我的意向性,成為一個「構成世界的零點」,世界透過我並且對我有重要性,我重新找到了經驗世界的真實互為主體,過去的我與現在的我的互為主體,這不需躲在任何陰暗角落而完成,這跳接時空的超然觀察,必須有一部分遠離活生生的意識流,所謂的意義才能裸露。我終究是推開了那扇門,沒有永生的裡面,說這樣的摧毀才是真實,看看隨之進展的二十年退潮之後,傅園滿佈的苔痕嘲笑著曩昔激進今日在朝為官裝飾的字字斟酌的保守。但或許這一切都是虛幻的,畢竟眨了眼後仍回到了二十三歲的我,記得華燈初上的閒逛仍可抬頭仰望這木棉群,在吆喝夜色中仍睥睨地審視這流動的一切, 而那張寫了句子的紙,如風中微塵,失神地掉在哪裡,當時也就忘了。

*本文摘自石計生著《就在木棉花開時—公館/溫羅汀的那個時代》歷史智庫出版,2006

〈黃昏嶺〉究竟是一首怎樣的歌?(下)




〈黃昏嶺〉究竟是一首怎樣的歌?() 


 石計生 


5.
有時候。噢,不,是所有敏於寫作的人都知道的無時無刻要面對的一件事:當一個問題或困惑之神,或興趣的苗在心中產生時,你就會被這問題追著跑,你假裝不在乎,但那是無用的,夢裡也會念茲在茲,它就是在那裡,看著時針一小時一小時過去,等你回答,直到你讓它長大成樹或者精疲力竭地自我崩解,它才罷休。如我的關於〈黃昏嶺〉究竟是一首怎樣的歌的問題書寫。


〈黃昏嶺〉究竟是一首怎樣的歌?我緊守著陳碧燕留給我的線索在台北酷熱的空間裡閒逛著,意料之外地找到了答案。


那日照例來到溫羅汀找高榮禧,號稱基督徒的主內兄弟,有時偷看《菩提道次第廣論》不敢讓帶領他受洗的廖乃賢知道,數十年如一日的台電大樓對面的星巴克咖啡裡的端坐讀書與便宜賣書,成為台北人文風景之一。或許是拜暑假之賜,這天是星期四,而非往例的週末或週日,我們閱讀了一整個午後的《舊約聖經》的〈創世紀〉篇章,和大量與現代藝術美學相關的資料(這種坐在Richard身邊瘋狂地唸書行為常常讓我感覺幸福微微),輪流去上廁所或出去這據說是全世界書店密度最高的文化區域晃晃。


該我的時候我的路線大致上是沿羅斯福路往北走先到B1的山水圖書,再折返從巷弄到溫州街一帶的如明目、唐山、若水堂、結構群和誠品等書店再往回走到星巴克。但這天我去第一個習慣性地點就「卡」住了。我走下要往可能是台北簡體字書最為便宜的「山水圖書」地下一樓的時候,拐角前的那專賣黑膠與舊書的「小高的店」竟然是開著門的!原來它就週末不開,難怪我從來沒進去過。充滿有點霉味的舊書店吸引著我穿行而入其長條形的空間,劈頭就問老闆「有沒有美空雲雀的唱片?」酷酷的小高指著後排左下角的位置說就在那裡。我的前行有點緩慢。目不暇接的各類有趣書籍黑膠完全吸引我的目光:台糖的歷史資料集、台灣經濟史、謝冰瑩的散文集、中國之命運、胡適文集和校園民歌黑膠等。特別是台糖那本書,我還翻閱了我 母親故鄉高雄縣橋頭鄉的日據時期就有的糖廠,黑白照片看來很令人感動,從小回去看阿嬤時都會順道去糖廠吃冰買巧克力健素糖等等。我在幾乎僅容旋轉的狹小空間裡蹲下來一張張找美空雲雀,意外先找到台灣歌謠先驅者呂泉生的兒童歌謠創作歌集,由台北榮星花園合唱團演唱。嗯。真好!再來映入眼簾的是這麼多的美空雲雀,但翻閱前曲目,卻都沒有夕やけ峠,黃昏嶺的日本原曲。揮汗如雨的搜尋中,有點失望。翻到那排美空將盡時,忽然看到一張由台灣龍鳳唱片(位於台北縣三重市文化北路1189號,早已倒閉)出版發行的〈美空雲雀金唱片第二集〉黑膠,這張唱片可以說是我解開〈黃昏嶺〉究竟是一首怎樣的歌的第二道鎖。


用戶插入圖片這麼多年接觸研究台灣歌謠這個範疇,讓我有一種敏感度,或者說,心中那個問題、困惑之神的作用,靈光乍現地彷彿告訴我說,要注意這張喔!我其實首先被那封面裡的美空雲雀照片吸引:有如鄰家女孩般親切的笑容露出潔白整齊的牙齒、六0年代流行的內斂梳理整齊的髮型還繫了個白色髮髻、香肩微露,捧著紅玫瑰與白康乃馨純潔,銀白色珠寶掛飾和同色系的耳環一起把她的身體之美高貴地襯飾著演歌人生;而美空的眼神則流露出一種春秋之間的含蓄氣息,既奔放、又帶點憂鬱,我幾乎就是被那眼神所擄獲地不能動彈,久久才能翻至背面觀看歌詞部分。繼續失望的深淵是沒有黃昏嶺的蹤跡,但右下角方塊裡的「最新出版十二吋日本最流行金唱片目錄」的〈美空雲雀金唱片第一集〉黑膠唱片編號:LLP101-B面的第四首竟然就出現夕やけ峠。這一驚喜非同小可,我更瘋狂地翻閱所剩黑膠,但都沒有第一集,於是我的追尋跌入更深的深淵。過了一個小時,我雖然將這些黑膠買了帶回星巴克,但喜悅有限。我坐下來時,高榮禧微微抬頭右邊眉毛上挑一貫冷淡溫暖地問我:「去這麼久?找到什麼好東西?」我說是黑膠,然後把我知道他不會感到太多興趣地我對台灣歌謠的黃昏嶺追尋簡略又說了一遍,語氣帶著沮喪。「到哪裡去找那第一集呢?」向來是電腦白痴級的Richard突然說,「不就是網路世界有可能嗎?」這話讓我展顏而笑。是的,去二十一世紀的網路購物世界尋找!


6.


二十一世紀的網路拍賣世界,據說在被Yahoo奇摩、Pchome的市場化運作前,是個有趣的天堂。人們把自己只剩下使用價值的東西拿出來,放在網路上,不一定是為了商品的交換價值而賣,有時是為了交朋友或者看到和自己一樣喜歡收藏這些東西的人而高興地隨意賣賣或者就物物交換,帶著社會主義性質的有點挑戰或者另類地在資本主義邏輯之外的資本論味道。但是,這一切在因為網拍交易量越來越大,市場化程度越來越高後,就被以法規制式化改變了。爾今的網路拍賣世界,是另一個服膺供需原則市場機能的虛擬真實世界,物品的使用價值曾經閃爍著的自主笑容收了起來,現在又回到冷冰冰的商品交換價值金錢邏輯。但即使如此,我覺得網路世界裡的買與賣,雖然和現實世界一樣有欺騙和剝削,但它的匿名性與合併同類項裡的無邊無際的提供,幾乎是過去人類所達不到的購買境界,有時還帶著隨性的贈送:如我在七月的那天,終於在電腦裡的所有拍賣網站上打了「美空雲雀」四個字,經過一番收尋,終於找到了龍鳳唱片出的〈美空雲雀金唱片第一集〉,甚至,還找到了CD版:《美空ひばり全曲集4》,台灣朝陽唱片出版社發行(台北市內湖區新明路17411樓,不知還在不在),CD編號:TCD-9250,還加送了一張古典音樂CD


一個從台南,一個從台北縣,兩個星期後收到這兩份對我而言珍貴的資料,心中感動莫名。對於原來擁有者而言,他們曾經如此享受過美空美妙的歌聲,然後因為某些因素希望把這些唱片或CD賣掉,在網路上流傳,需要的人上網,基於收藏增值或興趣或研究的理由,去競標買下。或許原來擁有者寄出時心中有些不捨,我觸摸著那張〈美空雲雀金唱片第一集〉黑膠已經斑駁的封底,與有多道刮痕的唱片本身,想像寄來的人是位老了的台南女士,總是在黃昏的時候在三合院落,用竹扇搧走暑氣坐在庭中,一株楓槭被風吹的微微飄動著,大廳裡的留聲機唱針緩緩放著夕やけ峠,1957年時少女時代的收藏,隨著美空雲雀的歌聲她微笑地把眼神投向遠方,青春時光曾經不悔的付出,即使愛完整於無可挽回的遙遠裡。但這時她真的覺得自己老了,想把這張珍藏的黑膠交至她所摯愛的情人之手,但這心願沒不知怎麼完成。那女士的讀大學的孫女有天知道這件事,就上網拍賣這張事實上根本乏人問津的看起來過時的美空雲雀黑膠,238元新台幣,像個密語般的奇怪價碼,然後就被該買的人於流標三次後找到買走了,那女士聽說是這樣,很滿意地在水庫的山腳龍眼與芒果盛產的村落睡著了。夕やけ峠,〈黃昏嶺〉究竟是一首怎樣的歌,其中引發的諸多符號之一,我想這應該是這樣虛擬真實地在某個平行的宇宙空間中發生過,只不過這裡的空間無風險地完成了交易。我在研究室裡看著一黑膠,一套CD。


平行宇宙是超現實的一種形式:「時興的絕對理性主義只允許我們考慮與我們經驗有關的事實。邏輯終結反而遠離我們…憑藉自身經驗已發現自身日益受到限制,就像一個籠子裡來回徘徊,越來越不能發現事實的真相。」–布列東(André Breton)《超現實主義宣言》(Manifeste Du Surrealisme)(1924)


7.


〈 黃昏嶺〉究竟是一首怎樣的歌?學術上要的定論為:〈黃昏嶺〉是首「日歌台唱」的混血歌:是由詩人野村俊夫(Toshio Nomura)作詞,三界稔(Minoru Mikai)作曲與編曲,美空雲雀演唱於1957年演唱。


我在研究室裡研究著一黑膠,一套CD。卻看到了歷史的裂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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龍鳳唱片誤植的夕やけ峠作詞作曲者

應該是1960-70年代龍鳳唱片出版的〈美空雲雀金唱片第一集〉的黑膠封底歌詞介紹部分說明,美空雲雀唱這首夕やけ峠,〈黃昏嶺〉時是昭和285月的錄音,也就是西元1953年。作詞是小澤不二,作曲為米山正夫(Masao Yoneyama)。而朝陽唱片出版社發行的〈美空ひばり全曲集4〉是詩人野村俊夫(Toshio Nomura) 作詞,三界稔(Minoru Mikai)作曲,編曲,美空雲雀演唱的時間沒有記載。詞曲部分的差異非常大。這個謎題的破解仍然需要仰賴網路。我的作法是在Google的入口網站分別打入「米山正夫與夕やけ峠」和「三界稔與夕やけ峠」,結果為:「米山正夫與夕やけ峠」第一條顯示,今日の我れに明日は勝つ/美空ひばり大全集~さようなら、そしてありがとう…~其中13-7 夕やけ峠作詞為野村俊夫/作曲是三界稔/編曲:三界稔;13-8 長崎の蝶さん(長崎蝴蝶姑娘)作詞為米山正夫/作曲是米山正夫/編曲:福田正。而當輸入「三界稔與夕やけ峠」時則出現上百條的訊息,均是夕やけ峠作詞為野村俊夫/作曲是三界稔/編曲:三界稔。如全音歌謡曲全集(6)1955年にヒットした歌謡曲を網羅したダイジェスト版です裡的記載。而最直接的證據就是後來某日又找到的,由日本的古倫比亞(Columbia)唱片公司所發行《波止場小僧》的黑膠唱片,是美空雲雀於19570518日錄音、1957615發行,唱片明白記載野村俊夫作词,三界稔作曲,,唱片编號是A-2800-BA面歌曲是波止場小僧、B面就是夕やけ峠。


1960-70年代台灣龍鳳唱片出版的〈美空雲雀金唱片第一集〉的黑膠封底歌詞介紹部分所說的「昭和285月的錄音,也就是西元1953年。作詞是小澤不二,作曲為米山正夫」,明顯是誤植,這也說明是當時台灣唱片業某些公司製作水準與態度本身不夠嚴謹所致。應該是1980年後朝陽唱片出版社發行的CD〈美空ひばり全曲集4〉是詩人野村俊夫(Toshio Nomura) 作詞,三界稔(Minoru Mikai)作曲、編曲是正確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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朝陽唱片夕やけ峠詞曲作者

而這個追尋〈黃昏嶺〉究竟是一首怎樣的歌所意外發現的歷史裂縫正說明一種社會學質化訪談研究方法上的重要視角,北京大學社會系老友楊善華教授的文章說明了正視錯誤的重要性(錯誤的答案或結論有其為何錯誤的理由與邏輯):為什麼會有誤植混血歌作詞作曲者的現象?為何在後的時間發表的CD卻比在前的黑膠正確?是不是跟這首歌是和美空雲雀的歌系中是比較不紅的歌有關?


(美空雲雀的名曲花笠道中馬上聯想到陳芬蘭的孤女的願望, 長崎の蝶さん馬上聯想到顏華的長崎蝴蝶姑娘,但明明1960年代也有台灣唱片公司出版美空雲雀的夕やけ峠與紀露霞的黃昏嶺,甚至有至少五個版本,為何沒人將這兩首歌聯想在一起,讓此事沈沒近五十年)


但即使錯誤本身也是有意義的,它背後事實上可能隱藏著許多當時的音樂工業生產的問題與國民政府對於在台灣發行日本歌星黑膠唱片的政策意義或者什麼的。關於這些事情的探索,叫做音樂社會學,但是不可過度社會學理論或意識型態地貶抑音樂本身,也不要過度執著於如數學般純粹高深的音樂分析而忘了其發生裡的人情世故,悲歡離合的社會意涵。在熱情所導引的關於〈黃昏嶺〉究竟是一首怎樣的歌的旅程中,我想錯誤與獲得,這一切都是可能的。




從早上十點到下午三點,我已經連續寫了五個小時,我感覺那問題或困惑之神稍稍感到滿意願意放過我了。我應該去吃點東西,背手於暑假空無一人的校園裡走走。隔兩天我想我要把美空雲雀唱的夕やけ峠與紀露霞於1960年間所唱的五個版本的黃昏嶺燒成光碟送給紀露霞老師,連同我在網路上找到的《慈母淚痕》黑膠唱片送給她。黑膠唱片,爾今再怎麼昂貴都比不上物歸原主,當年忙於演唱撫慰台灣人心靈的寶島歌后,七十四歲的今天手邊連一張自己唱過的一千餘首歌構成的黑膠也沒有,那是台灣人的對不起音樂家,是我們做研究的人的恥辱吧!我的心願是,網路上找到一張,就送給紀露霞老師一張。我們聽CD就好。我想我應該去找點東西吃,背手於暑假空無一人的校園裡走走。(2009.08.03 )




8.


那問題或困惑之神這時又作祟了。事實上是沒完沒了的。做研究的真正難處不在結論,而是了結,中斷。要面對疑問,它自己會形成一個詮釋之環(circle of hermeneutics),在你認為解答的時候,自身就會分裂出新的問題,等待進一步的追尋,回應,這樣問答在時間之流中無窮無盡地輪迴著。了結的是情感因素的離開,中斷的是(非)理性/獨裁的判斷。兩者具備時,就是轉換另一個問題的開始。雖然問題與問題間總是一切焦慮與創造力的來源。


今天在研究室,想想這一系列的書寫,最終需要回到紀露霞本身看待這首歌。就趁颱風來襲前夕,出乎意料之外的豔陽天,我就對紀老師做了電話訪問:

用戶插入圖片

阿那時候為什麼大家都說黃昏嶺你的成名曲呢?「因為那時候我把那首歌唱成自由版,有拉音…(開始用台語唱歌/也是不~得已),阿那時候大家就覺得很特別」喔,確實很特別,那時候美空雲雀也沒有這樣唱嘛吼。「對,美空當時唱是照節拍的,我的第一張黃昏嶺,歌樂也是照節拍的。是後來我去外面唱的時候才創新有自由版的拉音,後來如台聲,亞洲的錄音就都有。」 喔,是你改變了。這樣大家都喜歡,成名曲就是這樣產生?「對啊,因為唱到那裡人家就會覺得很特別,印象很深刻,覺得喔可以這樣唱,所以…」哈哈,喔這樣因為印象很深刻就成為你的成名曲啦!「對對…」


阿周添旺有跟你說過這首歌嗎?因為台灣版的詞是他寫的。「他們從來沒有跟我聊過,所有的作者都沒有跟我聊過。就是拿給我,叫我這樣唱而已。所以我跟作者都不很親密,都是欣賞我,拿來給我唱,這樣而已。喜歡我的歌,這個人唱的不錯,周添旺就好像楊三郎這樣,很疼我,我那時年紀小,欣賞我唱歌,有歌就拿給我唱。我就唱。」 像慈母淚痕就是楊三郎拿給你唱的…「對對…」「……那時人比較純樸,明星也少,像那個柯玉霞,是電影明星,大家也知道她住哪裡,阿我是紀露霞,是嫁給空軍的,又是電台主持人。」


用戶插入圖片阿我最近剛寫了一篇文章叫做〈黃昏嶺〉究竟是一首怎樣的歌啦,寫了將近一萬字,我就追蹤為何是你的成名曲,和這做詞作曲,美空雲雀這件事…「喔教授那你就要說我講,為什麼〈黃昏嶺〉是我的成名曲,就是因為以前去歌廳啦各地演唱勞軍啦歌唱會每次我都會唱黃昏嶺,然後唱久了我就會去詮釋那個味道,就開始獨特的自由發揮,變成是我個人的演唱特色。沒有照節拍啦,中氣好的話,就可以拉的很長,大家都喜歡聽…」噢,所以成名曲的原因就是因為你自由詮釋的關係,到處唱的關係…「對,第一個是詮釋,第二個是人家欣賞…」ㄟ那時候聽眾大概不知道這是美空雲雀唱的吼,都以為是你唱的?「對啊,因為我有拉音很特別啊」ㄟ你那時候就知道這是日本歌改的嗎?「我知道啊,我唱的時候就知道是美空雲雀改的啊」 喔你那時候就知道?但聽眾可能不知道「對啊,觀眾不知道因為我有拉音啊,有詮釋啊」喔,哈哈,對啊,當時大家都以為這是正宗台灣歌謠…「對啊,那時候這種翻唱的很多啦,我一開始就知道,但聽眾可能都會覺得是台灣歌」………


訪談目的是建立在無目的上的。這次問題之神的召喚,起因於想要慰問紀露霞老師的扭到的腳,出於關心,那天去大屯山旅行時的腳傷。然後在說話中就起了念頭,黃昏嶺的事情還沒完啦。就把隨時的錄音機打開,跟紀老師說想錄音徵得同意。然後就開始紀錄了上面的逐字稿。


紀露霞的黃昏嶺之所以被認為可能是正宗台灣歌謠,事實上和她的創新唱法,自由詮釋有關。剛開始第一張歌樂唱片版的黃昏嶺,還依循美空雲雀日本原曲的歌譜節拍,到了「後來我去外面唱的時候才創新有自由版的拉音,後來如台聲,亞洲的錄音就都有」。對應我所收集的夕やけ峠與黃昏嶺各個版本,確實後來「也是不得已」等的「拉音」就出現了,這使當時的聽眾印象非常深刻,像個羅蘭巴特(R. Barthes)講的「刺點」(punktum),是人們的歡愉(plaisir)的來源,這是大眾文化裡聽歌的一個高潮,寶島歌后紀露霞成功地通過無數次演唱後自由詮釋美空雲雀的夕やけ峠而將原來的日本味變形成為台灣味道,這就是一位流行音樂演唱藝術家的功力所在。


〈 黃昏嶺〉究竟是一首怎樣的歌?它是能指,是象徵,


是一種鄉愁社會,隱蔽知識裡,有大量台灣歌謠的混血歌時代的音樂價值等待去探索。


(2009.08.0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