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稻埕的一頁燦爛:巧遇新芳春茶行王國忠先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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巧遇新芳春茶行王國忠先生(台北/大稻埕,民生西路上,石計生,2010.08.07)

社會學質化訪談的最高境界之一是隨機訪談,充滿印證生命的真實:意圖的目的往往導向意圖之外的結果。這天遇見昔日著名的大稻埕出口茶葉精製廠新芳春茶行的王國忠先生完全是的偶然,原來與研究生邱婉婷,朱思樺早上十點來大稻埕所為者是參加在大同分局(日治時期台北北警察署)舉行的「台灣新文化紀念館」的台北市文化局活動;和下午兩點訪問延平里郭義興里長,孰料三點鐘郭里長要開會,使得有關江山樓的正開始有趣的正式訪談必須中斷。以我長期執行國科會關於流行音樂與空間研究的經驗,當然是需要尊重受訪者禮貌告退,交換名片期待下次相逢。
 
然後跟隨著本身就是大稻埕人的學生思樺腳步,與婉婷一起師生三人就在歸綏街,貴德街,碼頭,延平北路與民生西路間隨意行走,這基本上是一種完成訪談後的放鬆狀態。但是,大稻埕作為一個深具文化厚度的研究空間是能呼吸,與反饋的活生生結構,即使繁華歷史已經成為異托邦(heterotopias)。在歸綏街的辜顯榮宅第,坐東朝西經典洋樓格局隱藏於狹窄巷弄不起眼的路口內,其前的停車場就昔日水線而言推測就是唐山帆船停靠之碼頭。現在辜宅是榮星幼稚園,其前是環河快速道路,更西邊就是9.6米高的堤防,外面就是大稻埕生命的真正靈魂:淡水河。空間上而言,再也無法一眼就親近的經濟與文化命脈,大稻埕,在淡水河堤防完成後,從面水變成背水城域,注定與光榮歷史背道而馳的沒落命運。這昔日水線一直從歸綏街延伸至貴德街(昔日之千秋街,建昌街)的著名台灣茶商陳天來的雕飾著台灣蓮霧與香蕉的巴洛克風格豪宅,同樣傲然沒落貴族的景觀。

沿著淡水河岸的歸綏至千秋,建昌街,清代劉銘傳以來的水造繁榮地域,洋人居住區的已早就不見蹤影的怡和,德記洋行,現還能見得到的辜顯榮宅,陳天來宅等,交錯於車水馬龍倏忽而過的環河快速道路與陳舊火柴盒式三四層建築間,我們穿行其中,因有歷史意識心感覺微微震動,因為腳踏實地而感覺有些什麼在我們之間流傳。

一座高不可攀的堤防如城牆隔絕了大稻埕跨越至二十一世紀的記憶,我們在碼頭眺望河的紋路時,一群年輕單車族集合著正背對著水乎蓄勢待發。

今日的風帶領著我們的腳步其實已經踏上歸途,去找尋捷運雙連站。在一個轉彎我們告別中午用餐的設立於1934年的波麗路西餐廳,卻被路對岸的一棟雕工同樣精緻的豪宅吸引,仍然清楚可見寫著:新芳春行。其中「行」的燙金已掉。好奇心或者說大稻埕空間本身的結構魅力吸引,渡河過去所見的牆壁上文化局留下來的說明說這是一間茶行但有點簡略語焉不詳。旁邊那間鐵門拉開三分之二的店面,一位穿著夏天常見的透氣有口袋內衣的老人,精神抖擻地看著我們。經過交談,就幸運地受邀入內,喝茶聊聊。這位老人其實就是新春芳行的第二代屋主:王國忠先生。

直覺這就是比較少發生但總會碰到的訪談的最高境界之一的隨機訪談。我禮貌遞上名片,就直接說在做國科會的大稻埕空間文化研究,希望他直接談談自己的故事。王先生可說是很好的說故事的人,以典雅深奧的台語娓娓道來,從他的父親王連河先生胼手胝足從福建安溪堯陽來台,講到大稻埕的發跡動力茶葉與新芳春行過去輝煌的歷史。位於民生西路的新芳春行是「精製場」–將昔日從坪林,南港和內湖一帶茶農那裡收購來的文山包種與烏龍茶進行分類與精製,從昔日至少有一百多家茶行的民生西路運往西邊淡水河,直接走水路向泰國等東南亞國家出口。他說。台灣茶葉出口有兩個黃金時間點:一是他父親那輩約是1930年代與他繼承後的1950-60年代。茶葉基本上彼時都是奢侈品,泰國是由信仰佛教的貴婦購買後送給僧人作為過午不食的禮物。中午後,經由喝台灣的包種茶,泰國僧人修行著。王先生提出一種結構論:在台灣經濟起飛後的1970年代,過去相對繁榮的泰國卻衰退了,台灣茶葉因此喪失了市場。新芳春行乃結束出口生意。其他一些做台灣島內生意的是林華泰,全祥等茶行。我說我常買林華泰的茶喝呢。

信任是訪談成功最根本的要素。在我和王國忠先生的隨機訪談過程,感覺他是一位精明幹練的精實商人,已經近八十歲的人生智慧,與三言兩語間就對我們師生三人做出了真誠做台灣文化研究的判斷。所以可以在最短時間內產生了巨大的逐字稿可能。我們甚至沒有像正式訪問郭義興里長時去十字軒買了鳳梨酥送給受訪者,卻得到更多的大稻埕知識。臨場的誠懇與禮貌是最重要的。機遇一到,必須掌握,稍縱即逝。在信任之下,接下來就是無入而不自得地交談,發現我與王先生生命史交叉點很多:如當兵都是空軍,他在統指部我在37。如我父親是孫立人新軍部屬,軍隊在岡山,他也在岡山當兵。然後就順裡成章地上樓參觀:驚人完整的新芳春行格局展現了大稻埕輝煌經濟文化歷史的內部格局。大片半落地窗櫺,檜木門扉與地板,堅實紅磚構成層層落落的房間,蜘蛛網雖然穿插巴洛克廊柱於寬敞空間裡顯得高貴而中西合璧。雙天井讓燦爛陽光直接映照屋裡院落,讓殘餘數十年猶在的大捆茶葉包保持著一貫的乾燥,清香我們剛才在樓下就是喝著其中之一。昔日讓看茶的商人論茶的木製櫃臺,還在樓間灰塵未滿地閃亮光彩。格局完整的佛堂奇特的祖先居中的擺設,我細細讀著王家先人的渡海而來開拓的歷史。

我們就這樣隨著王先生仍然矯健的腳步巡禮大稻埕的一頁燦爛,滿溢的意象目不暇接,看著王國忠先生的慈祥表情,感覺溫暖而些微蒼涼。

下樓後想是他的內人與孩子回來了。我們寒暄後舉止合宜地告辭。我回首看著在門口送行的王先生與他的新芳春行,很想過街再從遠方瞧瞧。但其實也不必。

異托邦像一面鏡子,那空間是一個無地方的地方(placeless place),新芳春行在民生西路上有住址,但已經喪失意義。它現在只是一個住址,與整排後來拆建的現代建築無異,是老區內等待都市更新,等待被資本主義「拯救」的空間。但是它卻充滿能量,這住址是一個鏡子裡不存在的存在的地方,當受邀進入其內部時宛如進入一個時光隧道的歷史世界,如這時的大稻埕新芳春行。讓我們遺憾在彼時缺席卻又激勵著我們於這時行動,去完成一種比古蹟保存更為激進的事業:打掉堤防,讓親水的城市地域成為真實。淡水不就是如此嗎?你對在鏡子裡的自己說。

你走出鏡子,師生一行人漫步於黃昏台北,用腳書寫大稻埕的一頁燦爛。

(2010.08.0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