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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天在台北紫藤廬講道家身體
⊙ 石計生
西方已過,東方昇起。以盤坐之姿,帶著一九九二年十一月從北京白雲觀請回來的〈內經圖〉與〈修真圖〉,那天我在市定三級古蹟紫藤廬的早晨悠閒翻書論道,有聽者十餘人,與窗外棚架所搭生長茂密的紫藤同步,星期六起了個早,在灑下的陽光微微暖意烘托,追尋安靜自己的心。不容易,我說。〈內經圖〉中的人體隱喻,其上半身是神性的超越的世界:有靈山,寶塔,光點和白眉老人;其下半身是現實的物質的世界:耕牛,織布,水車和垂柳,這兩個世界的聯繫是靠經由任督二脈逆行的精氣神的轉化,這是全真龍門派鍊功的基本原理。
並且,必須注意,這些身體隱喻不應該被過度與宗教或國族主義聯想,身體本身可以超越這些的。道家身體本身就具有世界性,超越族群國界,我們甚至可以用一個a的符號來代表。這裡,就方便善巧,我們為了清楚說明一個由古老中國傳遞下來的實踐體系,以「道家身體」名之。
古代人修行比較容易,我說。從社會學來看,因為現實世界是以農業社會的方式表現,是一種馬克思《資本論》所謂的簡單再生產(simple reproduction),沒什麼資本積累的社會,物質複雜度較低,外在世界是相對靜態與簡單的自然。現代社會所陷入的資本主義泥沼,則基本上改寫了〈內經圖〉的現實世界象徵,水車,織布所象徵的田園牧歌世界不再,我們面對的是盧曼(N. Luhmann)所謂的複雜系統,高度分化的世界,是馬克思所批判的商品拜物的世界,是追求慾望與利潤的擴大再生產(extend reproduction),電視媒體所傳送的是勾引誘惑永無止境的消費與生產,不需柏拉圖的「洞穴說」中的腳鐐,人們面對螢幕早已不可自拔,因為這是一個失落的世界,是一個大詩人賀德林(Hölderlin)發瘋前寫的Hypersion詩集的名詩Diotima所預言的「活生生的美麗啊,請回首垂憐這業已乾涸的人心」,在這匆忙日日不知所終的傾斜世界,追逐極樂的盡頭可能是空虛。嚮往著,來,這樣朗誦,Living Beauty, returns to the destitute heart of the people。諷頌這句子,我們在悲傷世界傾斜中覺得神清氣爽,有些希望。
確實,道家身體,這「活生生的美麗」,宛如曾經啟迪蘇格拉底的古希臘最具智慧的女預言家Diotima,在今日給予看不清楚自己樣貌的我們霜枝大寒中的一點光。但是,我說,即使學了我們中國代代相傳的智慧能量,仍然無法得到安靜的心,如果不從社會學的角度徹悟現實世界的轉變,自我反省與觀照眼耳鼻舌身意。
在資訊化,電腦化,虛擬化,全球化的現代,為何我們仍然可以練習中國古代道家的身體韻律呢?關鍵在於,不管〈內經圖〉下半變成怎樣的混亂的世界,身體穿越百年,千年,萬年,還是方位不變肝心脾肺腎的身體。
身體還是身體,這個事實,讓道家身體作用綿延不絕。
並且道家的身體不是涂爾幹(É. Durkheim)「儀式身體」–在集體嘉年華的宗教慶典被外加在身體上的神性力量–的功能性存在。涂爾幹在他的經典名著《宗教生活的基本形式》中言道:客體所擁有的神聖特質不是包含在客體的固有屬性中,它是添加上去的(It is added to them.)。宗教事物的世界並非以經驗為根據的自然界的一個特定方面,,它是外加在自然界之上的(It is superimposed upon nature.)。但不幸的是,所有的力量,即使是最精神性的力量,如果不能在儀式中補充能量的話,也會在日常工作中隨著時光流逝而消耗殆盡。…存在積極崇拜的原因,是定期地使自己體內的圖騰原質獲得新的能量,否則便不能保持他們的地位。道家身體的氣的力量不是外加於我們身體之上的,它是內生的。在這點上,從建立力量的來源看來,道家身體不假外求,超越了涂爾幹的論述。
道家身體也並非只是傅柯(M. Foucault)的「倫理身體」–隨著節氣與自然變化而調整–的外在環境與內在慾望的搭配。在其最後的著作《性史》三大卷中,傅柯所談論的aphrodisia,可以被稱為「快感」或「性活動」:aphrodisia是引起某種形式快感的活動、舉止和接觸、 這種活動是由一種把各種性活動(aphrodisia)、相關的快感和它們所引起的針對它的欲望力量,與性活動一起形成的一個牢固的統一體。這個統一體的解體(至少是部分的解體)後來成了肉體倫理和性觀念的基本特徵之一。而傅柯的「倫理身體」的自我統治技術是將aphrodisia置於「力量的遊戲」(game of force )–理性與性活動的流動平衡狀態–的論點中。但道家身體不約而同地呼應自然和諧之外,還超越傅柯的「倫理身體」的欠缺本體論的知識實踐觀,認為控制欲望的理性和追求感官快樂的性活動不會經由知識上的理解自我治理就完成身體的平衡,還必須經由精氣神的身體氣的操練轉化而朝向人的中性的發展,這種可能性,是道家身體在當代身體論述中佔據絕對的優越性。
道家身體並且基於一種本體論: 小從個人身體,大到社會,國家與宇宙,均有其內在一致性,是建立在太極和八卦的方位對應與變形轉換上。〈內經圖〉顯示的,從農業走向現代社會,從穩定到不穩定,我們可以說,是伏羲先天八卦走向文王後天八卦乃至六十四卦的過程,道家身體的修道者早就從形式上預言一個不穩定的傾斜世界的來臨,只是具體內容而言,並不知道會混亂到這種程度。
道家身體更是一種實踐論,而非知識論。是需要經由明師指點,下手,讓人自己的身體變化去印證所有典籍記載的過程。身體,作為先天八卦的駐紮地,通過自己的眼睛直接成為理論家。我說。如果你容許我改寫馬克思在《手稿》中的名言。因此,道家身體的操練首重親身去做,最為忌諱的是帶著太多的知識去「解釋」與問東問西。不是你的腦袋在感受,是你的身體在感受,當身體的力量累積達到一定層次,臨界點後,心的力量才會開始作用,去想,到底發生了什麼事了呢?
〈內經圖〉啟迪了一種古老的身體地景(body landscape),而面對自己的身體,那把開啟內觀無限深奧世界的鑰匙,則是透過〈修真圖〉。
〈修真圖〉是一幅非常高深的卷圖。對我而言,此圖十分珍貴。我說。它的原件是和〈內經圖〉一樣巨大,各位現在所看到的是袖珍版。因為早晨搭捷運來拿兩幅巨圖十分不便,就帶這小圖來。〈修真圖〉是當年和 來靜師父造訪道教總壇北京白雲觀時,在天地人三緣具足的情況下而得。這圖基本上是鍊功大全,具備多重隱喻,我看了十五年,只知其三,四而已。精氣神的運行,除了下手必須由明師導引外,也和天時(月亮的陰晴圓缺),地利(風水與和松柏石頭)和人和(善緣平和與堅持廣闊胸襟)有關,這些具足,了手和轉手方有可能。
〈修真圖〉基本上是一種身神說,充滿了動態循環的力量。身體的五臟六腑均暗藏神明,各有字號,也有特殊的顏色,與植物和動物等隱喻,重要的是,透過月亮的陰晴圓缺對應著初一至十五,十六至三十的督脈至任脈的逆行循環,沿著脊椎往上移動至頭頂,再經鼻樑順勢往下回歸下丹田,這種又和易經先天八卦與空間方位呼應的月亮循環時間。所謂乾南坤北,乾首坤腹。乾卦位於人體的泥丸宮,約是兩眉中央線與頭顱頂端中心線相交之處,也是〈修真圖〉中一個月的十五那天氣行之所在。坤卦位居下丹田,約是腹部的肚臍下一吋往內與頭顱頂端中心線相交的地方,是一個月的初一那天氣聚的日子。乾坤既定,坎離與兌震巽艮諸卦在人的身體遂各安其位矣,跨越春夏秋冬。
道家月亮身神說是一種直接超越西方資本主義式的七日星期觀(禮拜觀)。為何是七日? 明顯是根據基督教的上帝七天創造人類的故事,星期又稱禮拜,七天為一個循環足以明證。事實上我不反對基督,而是反對其背後的資本主義「時間即金錢」的意識型態。而在建立現代時間韻律這件事上,資本主義與基督教有著某種選擇性親和關係。
資本主義也不等於西方。西方本身也是充滿差異性的意涵。我也不反對西方,事實上,我是從西方的美國留學回來東方的。我反對的是建立在競爭與拜物基礎上的入世耗費時間觀的西方,這會破壞我們內在本來擁有的和自然與宇宙相互呼應的時間韻律感。雖然,目前我們無法改變七日循環的時間韻律,但我們應該經由鍊功先恢復內在的月亮週期時間感,再「精神分裂」地跟大家一樣星期一至星期五朝九晚五,上班上課,星期六日休息,發展出兩套時間並行,並在長期逐漸讓七日的韻律化於無形。
或者說,西方基督教式的禮拜時間觀是洋槍大砲瓦解了近代中國人的時間感後的產物,不一定能持久;而道家的月經式時間觀是和自然宇宙一致存在的亙古韻律,a它常在,甚至也存在西方的身體中,它超越宗教與社會制度。
並不離開已經商品化的現實,我們在其中行走,冷靜自在。獨與天地精神往來而不傲倪於萬物,不譴是非而與世俗處。我們道家力量的傳遞者,必須謙虛,持續,果敢地操練內在的逆行力量循環,才能找到一顆安靜的心。
這個時代沒有人能宣稱已經找到了那顆安靜的心,即使避地淹留也無法逃脫車馬喧的現代忙亂,但是,覺悟的有情的人應該知道,∞是以迫近的方式而非抵達的方式完成,更何況是找尋○。
認識我的人都以為我是浪漫的寫實的詩人或嚴謹實踐的社會學家,那都只是表象,本質上我,我們都是獨與天地精神往來追求無為的道家,它涵攝詩與社會學,是根本建構/解構的動力。
應該要確切認知,誠然,我們每一個人的額頭都有千絲萬縷的情緣如線和他人相連,前生,今世,來世,真誠以對,詩與社會學。但,懂得道家身體的人,會知道再怎樣前進都是在紅塵裡繞圈子,都會回到一個內在深處的呼喚:
「人能常清靜,天地悉皆歸。」全真王重陽已經說中了我的心事。在眾人之中保持獨自,是找到安靜之心的唯一道路。
而〈修真圖〉內藏的偉大功法很多。是內顯而非外揚。橐鑰在玄庀。其解釋最為精彩者,即是在清代修道傳人千峰老人的《性命法訣明指》書中。這下次再談。我說。西方已過,東方昇起。而窗外灑進來的陽光已經亮麗非凡,a的力量溫暖週流了全身,化開盤腿,忽忽已過了三個時辰。在二00五年的那個紫藤攀爬滿架的二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