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華德福教育究竟是體制內,還是體制外?一種教育救贖的反思>

<華德福教育究竟是體制內,還是體制外?一種教育救贖的反思>

石計生

1. 在場的老師說了脫離所謂主流教育的小孩,到了體制外的另類教育,宜蘭慈心華德福學校後覺得很快樂,很有生命力。在這個關切教育的會議裡,這樣說,在宜蘭施行的近三十年的華德福教育,我必須先從一個大輪廓,從超越個人快樂或台灣教育環境的更高層次來看:那就是思考人類前途與對於資本主義社會制度的反省,從這個角度,我認為不論主流學校或者華德福都是體制內教育。因為,兩者都是在資本化,金錢化的普世邏輯內運作,只是前者不說/知,後者加入了身心靈的因素。但兩者均欠缺那溢出體制規範的社會批判能力,所以只能都是體制內的教育。

2. 但從另一個角度看,華德福教育,至少是宜蘭慈心的施行,是種體制外的教育。因為在價值(value)層次上,它採取了一種新的價值傳播。借用馬克思(Karl Marx)在<政治經濟學批判大綱>(Grundrisse)的⋯⋯分來說,實現生活價值的社會形式來自(1)財富/物質形式:這是由國家控制的由上而下的所謂主流教育的價值,和社會與政治經濟產生連帶,其實現依靠著資本主義的商品化,評鑑化,優位化的優勝劣敗的競爭邏輯;而(2)價值:這是小孩在華德福學校覺得快樂,有生命力的原因–是建立在與自然親近溫情脈脈情感的直接勞動時間的價值上,它產生家長,老師與學生間的共同體(gemeinschaft)關係,其運作邏輯不僅僅是成本效益分析,還包括互惠關係,使命和理念,以身心靈包含神秘主義的具體化作法,其實現是去考試,去競爭,在以自然為師的基礎上找尋充滿創造力的現代愛彌兒(Emile)。所以,華德福教育是一種另類的,體制外的教育。

3. 但是,從人類前途,教育救贖角度來看,財富形式與價值,這兩種邏輯截然二分是不切實際的,一種迂迴,轉進的作法是在資本化邏輯裡去創造共同體的價值與實踐。事實上,公辦民營的慈心華德福學校也必須接受教育部評鑑,教師也需有薪水收入。它不可能自外於資本化,金錢化邏輯之外。當從國中或者高中部畢業的孩子,從另類,體制外進入體制內的主流教育時,這就是真正的考驗開始:是否被高度讚揚與美化,或者事實上就是如此好的華德教育教導出來的學生,他們在主流教育裡的大學裡如何自處?其適應如何?這是我作為一個看清當前教育問題在於是否能培養出具有社會批判能力的公民角度所看到的斷裂可能,一種價值與行為的斷裂。

4. 一種人類前途的教育救贖,如果我們要真正評估華德福教育的成效,對於價值與行為的社會科學研究是最具體的。 剛才有人說了華德福教育的不可知論,不可研究性,是來自於它不是一種系統性,整體性的教育。華德福精彩之處就是能夠本土化,被轉譯,與創造性地每個學校都不一樣。但從社會研究法的基本科學解除魔咒而言,這其實是個案研究(case study)的範疇:就以宜蘭慈心三十年來的實驗為研究對象吧。再怎麼混沌不明,多變不可知的社會現象都是可以研究的,宜蘭華德福個案涉及了我剛才說的價值傳播和受教育/社會行為的從價值到行為的過程。這個過程就涉及了概念化(conceptualization)與操作化(operationalization)的過程,簡單地說:價值指涉的是:華德福教育究竟傳遞了怎樣與眾不同的價值?你們必須把這些價值反覆討論,找到幾點共識性的原則,可以理解的概念說出,這叫做概念化。而進一步,用具體的生活化的說法說出這些概念如何運作?這就做操作化,它可以被進一步製作成指標,量表用以做為問卷發,回收後進行行為的分析研究。這是量化研究的途徑,也可以用深度訪談的意義建構深入那你認為不可知的世界,找出價值到行為的斷裂或一致性的原因。

5. 而最後我必須說,做這些科學的研究或許是為了一個看起來不怎麼科學,不怎麼理性的社會運動做準備,這是我所謂人類前途的高度看台灣教育問題時的激進實踐。設想華德福教育如果是帶給孩子們快樂,生命力,創造力,主流制式教育帶給孩子們機械式思考與只知累積財富不擇手段去競爭的喪失真善美能力的話,那麼,我們上述的價值與行為的科學探究的結果就很重要。當華德福的和自然親近的勞動價值,與孩子們進入主流教育/資本社會的社會行為產生斷裂的樣本大到達到顯著水準時,保守的作法是去反省那些價值的缺點在哪裡?是價值到行為,行為到價值不斷反饋的過程。激進的作法就是去挑戰目前的國家意識型態主導的所謂主流教育,產生一種社會批判或社會運動!

唯有如此,才能讓感覺快樂又有生命力的,活在教育天堂裡的華德福教育不只是一種劃地自限的美麗,而是從人類前途的高度,救贖大愛去溢出體制內或體制外的侷限,讓每一個人的解放繫於全人類的自由獲得解放,讓一切在秩序裡幸福地走路。

(2013.09.07於師大教育大樓九樓開華德福教育會議後)

在華德福靈光中的羅葉(1965-2010)

◎ 石計生

這天從張所長那裡回到台北已經接近午夜。蘭陽平原在濕冷雨夜顯現出一種我完全不認得的詭譎樣貌,或許因為提早了一個轉彎,車行就穿過羅東公園來到了陌生的境地。歪仔歪橋。開車的學生拿出手機GPS定位器給我看,笑了笑說。這是什麼名字?我陷入了回憶地說,那是日治時期從太平山的運木材的五分車自西向東必經的一條重要橋樑,過了不遠就接近羅東鎮了。從那裡有個儲木池,可經由火車直抵基隆港,然後由輪船航運至東京。我想起這些我寫作時所處理過的蘭陽平原的掌故,然後心緒又扎扎實實地回到這一切發生的源頭,剛才所去的地方:慈心托兒所與其所長張純淑的家。我二十多年前最早因為身為黨外政治人物黃煌雄先生的國會助理隨之返鄉助選,而結識的宜蘭環保聯盟分會副會長,也是黃先生競選總部的總幹事張純淑女士,結果成為比終生還久的朋友。張所長,我稱之為「土地的靈魂」,她作為一個人格者,對於教育的愛的播種者,當從政治期待中覺醒要把生命全力投注於教育辦學後,吸引著無數有理想的年輕人從台灣四面八方到宜蘭羅東的鹿埔與冬山鄉下,加入她的「慈心華德福教育」,大約在五六年前,我有次照例到宜蘭去看所長,看到了一個既熟悉又陌生的臉龐:學弟羅葉。

羅葉在台大應小我至少三屆,記得是社會系的。我見到他應該是活動中心238。那時裡面有現代詩社,大學新聞社,與大學論壇社等。羅葉主要應和吳介民,杜文仁和梁至正等大新同學熟,我雖也屬大新,也喜歡介民等友;但真正狂熱所愛者為詩社,我和高榮禧,廖乃賢,許銘義與王作良等形成一種非常內聚力的山下海耑索不存在的藍色花朵的浪漫意識,或許因為如此,據說也是寫詩的羅葉從來不是我們之中的一員,或許是他與我們氣味不同所以從未是,或許我那時已經畢業。無論如何,在那戒嚴的校園世界裡,每個那時在238出現的名字都被貼上標籤:學運份子,它的意涵等同於共產黨與台獨份子。國民黨政府當時稱我們為三合一敵人。或許因為如此,即使與羅葉不熟,但總覺得是革命同志。提起這個名字,就有種相濡與沫的感覺。像這時我在他位於所長家對面的自宅靈堂所見的遺照:短短的頭髮有點戽斗歪斜的嘴搭配著一雙炯炯有神能看穿世事的眼睛透露著孤傲的詩性靈光,這時終於安然沈睡。我按禮法恭敬為羅葉上了一炷香。

在更早之前,我和張所長與學生在八味日料理吃飯時,所長說了很多關於羅葉逝世之前念茲在茲的事情,他的潛意識裡似乎知道來日無多:在上星期六離開前,連續三天晚上打電話給只住在對面的所長「聊天」,其實是交代遺言。說了許多,他對於那位老師的教學可再多使力些,那班同學的個性問題為何,學校的發展與聯繫,他甚至把所有負責的教案鉅細靡遺地保留在所長的電腦裡,希望她有空去看一下。如此用心愛著華德福學校,因為他自己的生命是經由這個學校的土地力量而復活,在最為頹唐無助之時毅然離開台北那個沼澤。他也不斷希望朋友們可以陪他打麻將,大家本來口頭上都敷衍,卻都因為友誼的呼喚真的都跑去他家云云。張所長帶著深深的不捨的感性語言說著這些生活的瑣事,本來有一深交的女友計畫四月份要結婚,結果天不從人願。說他最近得了個林榮三文學新詩獎,審查的人之一還是楊牧。說他自陳近來詩風有受楊牧先生影響,得獎後大家恭喜他時,羅葉卻說:「這不見得有什麼好」,顯得成熟淡泊。說他幾個月前信仰了佛教,說他有福報,過世後有整個慈心華德福為他哀悼,祈福,念經。說他在華德福的靈光下,整個人從一種孤絕的存在開始感受到互動與愛。說他同時也有來自耶穌基督的祈福,原來張所長和我一樣同時都在讀聖經,華德福裡有部分的家長都是召會的基督徒。佛陀和基督在神的世界裡都是好朋友,我想,死於壯年的羅葉引發的紀念多麼豐盛。

我記得的羅葉幾次在人智學教育基金會的董事會開會時的場景,總是寡言,但言必中地。最近的一次應是半年前,在華德福中學的會議室。就坐在我隔壁,我們一句話也沒交談,但我們慢慢共同吃完一盤有著西瓜,小蕃茄與芭樂的水果盤。羅葉在關鍵時刻照例慷慨陳詞,表現出對於這個華德福學校的衷心付出與投入。冗長的會議我也照例出去上了幾次廁所,回來後我在座位上環伺出席的人們,身旁羅葉臉色有點蒼白但意志力堅強地斜倚端坐,或許剛才講話太用力了。我想,我把最後一顆小蕃茄遞給他。羅葉露出難得的微笑對我點頭。那時黃昏沒有什麼神蹟似的光芒從窗櫺外射入,但充滿在兩個詩人心裡是一種默契與理想所醞釀而成的溫暖,為的是宜蘭傳奇人物張純淑與她花了三十年所建立起來的培養孩童健全身心靈的華德福學校。那種溫暖就像剛才道別張所長離開蘭陽平原的驀然回首,陰霾天空下城市的街燈明暗指引,這個不平凡的靈魂。被土地感召來到華德福教育的域土,奉獻其流星般燦爛而短暫的生命,讓幽微困窘的生靈有所榜樣,老實地扎根,認真地實踐,那麼土地也會為你安排,一培沃土,留念方寸之間。

(2010.01.23 台北/士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