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短篇小說】老王中頭彩

⊙ 奎澤石頭

一個尋常婦人挽著香籃,手執方才新燃的三柱香嘴裡喃喃有辭地走著,朝眾人相反的方向走著,走在黃昏鐘聲響起校歌一段演奏完之後,日間部學生蜂擁而出狹長的出校園之路,一排老榕樹,另一排是油加利長長的影子指向更為忙碌的橋的另外一頭,她看來意志堅決地走向校警正要揚哨的停車場,婦人探頭探腦,審視這三輛校車,然後走到居中的那輛前,她突然跪下,從香籃裡拿出香爐,將香插上,朝著校車車牌虔誠膜拜。
「喂!你幹什麼,擋住車子出發」,校警氣沖沖地阻止這婦人怪異的動作。
「拜託你賣價我凍啦,兩分鐘就好了」,
「沖瞎?」
「聽說你們學校司機中了頭彩,我來拜他的車牌號碼啦」
「不行!不行!現在下課下班時間,你這樣會阻礙交通,走開,走開!」
「唉呦,你們真奇怪,自己的人中了一億四千萬,就不肯讓別人沾沾喜氣
這樣有道理嗎?司機呢,司機在不在?我要跟他問明牌。」
「走走!不要擋路」,校警邊勸邊拉,終於將香爐踢倒,香倒在水滯之中,學生與老師們逐漸圍觀過來了。
「唉呦,警察打人喲!你碰肚短命,感弄翻我蘆洲慶霄宮三太子的香爐,你真大膽啊,你真悲哀啊,來人啊,講個道理來聽啊,三太子說就是這個時辰來拜才有路用的,你價我的香爐沖倒了啊!我的時辰走去了,我的偏財運不見了!我的財神從正東方飛走了啊!太子!太子!太子!」婦人開始歇斯底里起來,師生們也七嘴八舌議論起來。
「你們都看見了,我可沒打她,我只是要拉開她,誰叫你擋了校車出入」,校警無奈地說。
那婦人索性就坐在黃昏映照的停車場前嚎啕大哭,夜幕已經逐漸逼近了,車上要回家的教職員員工被外頭的喧嘩聲吸引,紛紛探頭或下車問是怎麼一回事。
「可能是瘋子」
「想中樂透頭彩想瘋了」
「她說的是真的嗎?我們學校的司機中了這期彩券頭彩嗎?」
「不知道ㄟ,不是上星期五才開獎的嗎?聽說台北市有一個人獨得一億四千萬新台幣呢」
「哇!真的是我們的司機的話,一定要他請客」
「要向他借錢!」「要讓他捐錢給學校買城區部那塊地!」
「喂!老王,是不是你啊,是不是你中頭彩啊!」

這句話讓車內與車外的議論紛紛突然一片死寂,婦人也停止哭泣,所有的人的目光全部集中在右腳已經踩住油門、左腳含住chelachi的司機。透過廣角的車窗,以老實木訥著稱的老王不發一語有點緊張目光呆滯地看著遠方。操場上準備國際馬拉松比賽的旗幟插滿,帳棚也搭了起來。幾個練習跑步的人影隨著夕陽而拉的好長好長。夕陽拖曳著的你的二十歲的人影也很長。「阿穎,去台北,要好好找個頭路,打拼賺錢,阿爸價阿母攏靠你了」。水尾蓮池垂柳生姿。垂柳一排之後就是外雙溪。裡面微生物系的老師說有倖存的台灣魚種。「阿爸沒出代誌以前就是抓魚的」。「老王」,說實話很討厭這有點外省人的稱號(老王,老個鳥,我阿穎啦你祖媽!當初為了生存也沒辦法,學起國語也要ㄅㄆㄇ有模有樣),他有台灣人罕見的魁武身材,燙著一頭油里油氣的阿哥哥頭,平常喜歡穿著黑色絲質的衣服與喇叭褲,說實話,這番打扮,還看不出是五十出頭的中年人。他用力按了一下喇叭。婦人、警察、師生都嚇了一大跳反射地、跳開。車子漂亮地在地上畫了一個S型,擺脫了吱吱喳喳狐疑的人群,帶著一車好奇心掩蓋歸心似箭的教職員工揚長而去。

說起來那天也是湊巧,星期五下午老王開著校車沿新生南路到台大公館附近時,本來人都下完之後,應該在羅斯福路口轉彎回外雙溪;但是,住景美的國際發展處職員鄒美華說接到大哥大說家裡遭竊,警察正在處理,她拜託老王趕快左轉載她到景美她家去看看財務損失情況。老王台南鄉下人的古道熱腸未失,就順勢於車水馬龍的公館殺出一條助人的回家路。美華連聲向老王道謝,飛也似地奔上位於五樓頂的家。老王有一點惆悵地看著穿著紅裙婀娜多姿的美華的背影隱沒在紅漆剝落的鐵門陰暗的樓梯間之中。這麼多年來,美華總是有意無意做最後一個下車的乘客,在懷恩堂下車後,她總會回眸輕聲細語說聲「謝謝」「要小心開回去喔」來振奮老王日復一日的神經。但也僅止於此。五十餘年了。老王的王老五生涯常常想要因為這樣的回眸而劃下休止符。「實在應該跟上去,幫個忙什麼的…」老王心裡想。無奈啊,今日難得的機會卻因必須趕回校本部以便下一個發車輪迴而做罷。想著,想著,尿忽然就急起來了。興隆路一帶的加油站,老王就把校車停在那兒,去方便了。隔壁右手正抖著小鳥的一個歐吉桑對老王說:

「今天一定要去簽,頭獎有新台幣二億多勒,你看,我一次就簽30張」,歐吉桑左手從夾克掏出一疊彩券。
「彩券我每次簽都摃龜,敢有路用?」,老王說。
「這次一定要簽,上期沒人中,這期要拼才會贏」
「這樣,哪裡可以簽?」「加油站對面路邊就有了」
「噢,好,也來隨便買幾張吧」,老王惆悵的心情受到老人的激勵。

但是用什麼號碼呢?老王晃到彩券行前,加入排隊的人龍之中時想著,看著擁擠的下班時刻的興隆路,對面跟著自己多年的交通車,在一個紅燈轉為綠燈的間隙,車牌號碼A16742映入眼簾,「01 06 07 42」,嗯,還差兩個號碼,自己生日吧,老王於是就在簽單上寫下「01 06 07 12 20 42」,外加三張電腦選號,湊它200元。

到了學校宿舍,洗澡換好衣服都已經近八點了。美華的倩影腦海裡揮之不去。實在有點飢腸轆轆但又想坐在電視機前對獎呢。

從此之後抬頭挺胸。現在歡喜了。提起村莊名字時候的幸福感。井潟村。從這裡搭公路局回家時還需要一個多小時的車程呢。老王算一算,二十歲到台北打拼之後,過去幾十年來真正回家的次數大概十根手指頭也算不完,原因實在是無法面對貧窮的滋味。總是在泥巴中渡過。在城市,老王總是可以將自己隱藏在人群之中。他開車之餘的閒暇時候,最喜歡到人最多的地方鬼混,以前是西門町、東區,現在當然是京華城、與剛剛落伍的微風廣場。真不可思議,燈紅酒綠聲光十足,24小時營業的人擠人的地方。老王晚上有次因為思念鄒美華而無法入眠刻意通宵呆在那裡,3:00am或坐或臥的稀鬆人們正覺震耳欲聾的無聊忽然目睹鬼魅般蒼白的黑裙少女兩個赤裸上半身以豐乳晃搖著搖滾的節奏相互親吻做愛直到警衛即將把她們拖出圓形球體建築之外時旁觀的一名西裝革履抽著雪茄的中年人將警衛請到表演平台旁掏出好幾疊千元大鈔後她們一直愛撫深入進行到天明。老王看到臉頰通紅,心跳加速,在廁所打完手槍之後頗為空虛但也悟出一個真理。有錢就能佔領一切。這世界變化快。「這個週末後,現在的我正屬於這個時代」,老王不免握著口袋裡的那張彩券暗暗驕傲。眼前這片芒果、鳳梨與綠竹構成的鄉野熟悉的很。老王的阿爸在他小時候帶他來幫傭的時代出入無數次。有次風急雨驟的暴雨來臨之前,他在鳳梨田裡面迷了路,害怕的心在刺蝟處處的田埂之中尋找出口,黑色的雲不斷聚積,雲壓得低低的,好像是假的。他抬頭看到了都市電視裡日本製造的科學小飛俠裡面的惡魔黨,一架毀滅地球的太空船就要以光速重砲焚燒掉他所熟悉的一切了。倉皇的奔逃。一株巨大的台灣朴樹突然在他眼前出現。帶著黑色腺點的葉子飄落滿地的腐質土厚實如老王阿爸抓魚作田的手。老王一把被阿爸從地上爬行中提起來,「死因那,走去哆,阿爸垂攏冇」。老王想到這裡心裡不免會心一笑。

「先把祖厝翻成層樓,再將田全部收購,那棵樹也要」。

阿爸佝僂的身軀在公車站向他招手。

「命運真怪,祖孫三代奮鬥一輩子的事,竟是我口袋裡這張紙」。

「伊娘的!什麼鬼大學,什麼鬼司機!林背莫ㄟ做了,以後不再被叫老王,林背是阿穎啦,遠離城市那些裝腔作勢的人,那些三更半夜不睡覺縱欲無度的人,擱來就是擱美華娶回來,阮是庄腳有錢的阿潁家族啦」有點矛盾而混亂地想到這裡,老王臉上掛著春風得意,走下風塵僕僕的客運車,這渾身帶著都市味兒的歸鄉道路上的步伐,還真的有點輕快起來了,而鄉野常見的暴風雨,天黑黑地在北方隆隆醞釀作響著。

【短篇小說】老么的業力

⊙ 奎澤石頭

老么是最讓人擔心與任性的。你過著孤單的生活是註定的懲罰。

因為你是小康家庭中唯一被允許的浪漫。哥哥姊姊都比你大六歲以上
跟會渡日繳學費與養家的辛勞,在你求學時都已負擔漸輕,期待也
最重。

你從小習慣缺席與離開。習慣別人都應是配合你的存在。結拜的孩提,於
巷口偷有錢人家的植物被活捉時,阿平弟弟說,是我!是我做的。你甩在
身後暗水溝中的紫羅蘭,沾滿了污泥暗自躲藏。晚一點,再回來。說過幾個
小時,我會永遠保護你,呵護你。被帶走的身影,隱沒在火辣辣的南台灣黃
昏。

壽衣昇華了一場延異的雨勢。星光明亮朗照午夜的殯儀間,應該是爽朗的
笑與衛生麻將徹夜歡聚的年復一年。但爸爸現在平躺在冰冷的台上,大大的
佛字安定著空間流動快要崩潰的耳語。你突然理解自己不應再是依靠別人的
人。以一種無人能及的意志,24小時課頌佛經的意志。一滴淚未曾流。壽衣
昇華了一場延異的雨勢。

然後任何臉色與任性都是你的幸福。因為老么的業力正以神秘的方式
傳遞給下一個人。體驗遲到的雨燕,忽然光芒萬丈,忽然傾盆。一句話也說
不出。離開。回來。離開。回來。問號飄盪成為驚嘆號。就這樣掃過
每一個介意的臉龐,海上雨絲,撫慰,原諒,每一個乾涸的眼神。你的
根性,在驚嘆中變形了嗎?

【短篇小說】自由時代

⊙ 奎澤石頭

你帶我去見他的時候我才22歲, 在杜鵑花城兩個寒暑感受到的是無邊無際的肅殺氣氛,緊繃神經他坐在杭州南路一個小巷子二樓的雜誌社辦公室裡,興奮地對我說:

「這麼年輕就來,很好!詩寫的 好極了,國父思想五十九分,反抗性十足。蔣尼采筆名取得好!來來,幫忙校稿, 自由時代, 終將來臨。」

他看來斯文,穿著白襯衫與黑西裝 領帶亂掛在他身後的衣架上。講話很用力 急促,好像想把他所有的熱情一股腦兒 傾洩在我身上一樣。你說他是目前國民黨 最想要逮捕的人。週刊的言論十分嚇人 直接大聲說出台灣要獨立!軍警退出政治。 你說他是你的偶像。因為他徹底地實踐 他的理想。

我就坐在兩坪不到的工作台上逐字校稿。明天 總體經濟學要考期中考。一個字都還沒念。管他的。 親炙一團火球比較重要。他不時焦躁地過來看我 校稿校得怎樣了。他說明天一早一定要出刊, 台灣獨立的大業不可耽擱一時。他在我面前 走來走去,彷彿是一隻困於柵欄又急於獵物的猛豹。

我邊校稿邊看著他署名的發刊辭。語句鏗鏘有力。 旁徵博引地說明著台灣四百年來的腥風血雨,人民 是怎樣在政權轉移中一次又一次地期盼,等待,受到傷害。 他說漫長的等待已經過去。今天是我們揭竿而起的時候 獨立是愛爾蘭詩人葉慈的現實職志,他說,台灣人,為了土地之愛,是追隨愛爾蘭反抗英國的統治的時代來到了!

他的事蹟早就在我們校園中廣為流傳。你是我的啟蒙者。 你說今天是值得紀念的。因為我可能見到了台灣的國父。 我偷偷瞄一瞄他的辦公室/住家,牆壁上堆滿了書籍,地上 也是。史明。楊逵。馬克思。葉慈。謝雪紅。魯迅。與 資治通鑑。等等。凌亂的桌面上,改了又改的草稿。破了的 椅背上,有香菸燙過的痕跡。奇怪的是廁所半掩的門後放了 四五罐瓦斯筒。 他的襯衫灰塵不少,仔細一看是因抽煙過多而掉落的煙蒂。他的眼睛充滿血絲。因為過度認真的伏案而 造成的紅腫。他常常問我。對於獨立建國的看法怎樣?

晚上12:00,我校完最後一個字。你說我們先告辭了。杭州南路走回法學院。途中你說Ninon就是這樣的工作狂。我們走後他大概還要忙到清晨,為下一期寫稿,因為是週刊。我們在不遠的 龍門吃了好吃又便宜的水餃。就和你到醫學院宿舍睡覺去了。

翌日睡到中午。錯過了考試。到樓下餐廳看到新聞報導。

「警總五路攻堅。鄭南榕引爆瓦斯桶自焚身亡。」

【短篇小說】或者所謂的大學

⊙ 奎澤石頭

1 系辦一景

「老馬走進屠場。王婆揮著短枝驅趕著。」影印機吐出來這樣的蕭紅生死場的字句。幾個學生在旁邊打手機,聊天,說道經濟學的課竟用一本非常厚的原文書,看起來相當有份量的呢。六七箱,幾個大一新生等一通電話,是否能夠搬到B棟五樓?「大樹林子裏有黃葉迴旋著,那是些呼叫著的黃葉。」窗外的雨勢加大了,影印紙仍然忙碌地進進出出,神奇地複製了我一字一句敲擊出來的講稿與小說片段。

「主任說你們可以使用電梯管制卡,她看到學生用樓梯搬書至五,六樓,好可憐喔。」系助教說。

「那真得太好了。系上真體貼。這樣我們就不用這樣累了啊。」新生高興地說著。

「淒沈的陽光,曬著所有的禿樹。田間望遍了遠近的人家。深秋的田地好像沒有感覺的光了毛的皮革。遠近平鋪著。」

2 政治社會學課堂一景

就像老師明天晚上要在紫藤廬演講的蕭紅。在她從小玩耍的後花園之外的世界,是需要叛逆與勇氣才能走出去的世界。呼蘭河傳中是這樣說的:

「不料除了後園之外,還有更大的地方,我站在街上,不是看什麼熱鬧,不是看那街上的行人車馬,而是心裡想著:是不是我將來一個人也可以走得很遠?」

馬克思所說的革命是需要叛逆與勇氣的,封建社會的農奴是腳被綁在土地上的存在。蕭紅離開後園。追求自由的農奴離開莊園。都是階級革命。

革命是對生產方式的成住壞空的不滿。因此,推翻一種制度或規則是革命的態度與實踐。

3 B棟電梯一樓一景

雨勢加大了許多啊。電梯前有一個瘦削的男學生正用力把學生證對著感應器照著。問題是紅燈還是紅燈。轉不了可以開門的綠燈。我抖了一抖雨傘。下一堂課在五樓啦,走近感應器,從皮夾中拿出學校新發的感應卡,隔空碰了一下,就轉綠了,電梯緩緩從四樓下來。

「這個公告上的不知誰用黑筆寫的「幹」字寫得真好,我覺得這是一個錯誤的決策。本來學生大排長龍上時,其實都會有禮貌的禮讓老師先上去,我不知道為何會有管制卡?」我對著那學生說。

「啊,確實不方便呢!」男學生本來拿著傘與厚厚的書本回頭要去找樓梯了,聽見我講話後就搭了腔,「同學們都覺得很不方便。」

「你要不要和老師一起搭上去?」我說,電梯門已經打開。

「好啊,謝謝老師啊」

「到幾樓呢?」「六樓,真謝謝老師啊,讓我搭便車」

到了五樓後,我出了電梯,朝上政治社會學的教室前進。腳步卻不知為何沈重起來了,或許是外頭雨勢又加大了許多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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