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京煙袋斜街的黃昏



◎石計生

那是在一個嘈雜的嚮午到了這裡,從有點歪斜的清代就存在的煙袋斜街進入,修繕如新的石砌地板兩旁是各式商品販賣的店面與消費地點,這裡面隱藏了許多條縱深長短的胡同,我和陪同的北京清華大學學生先走進了其中曾經是道觀的一條。看來面積不大,但本來應是中庭的地方被砌起了許多寬寬窄窄的房間,從剝落的泥牆與裸露的紅磚,可以看出是有了些年代了。不斷地有人探出頭以戒備的眼光問找誰有什麼事,當知道是清大的參訪時均表示了歡迎之意,這互動很清楚地說明了清華的田野調查不但深入而且取得了常民的信任。「而這種一個胡同內可能同時住上三、四十戶人家是非常平常的事情,其形成的歷史因素包括戰亂、文革、唐山大地震等。過去政府是鼓勵興建的,但是現在又想整頓這大雜院式混亂的空間,卻因產權不清產生了很多的爭議與抗爭。」學生解釋道。

我隨著又進入了一條更深的胡同,這裡面一個大娘正撥弄著葉子,那北京傳統(現在大概僅存於下層階級民眾)儲存準備過冬的大白菜堆積如山。表明身份後,大娘引我們參觀她胡同裡的「家」。雖然據說已經是比較好的了(有一個廚房及一個房間),但你仍然無法想像在這動輒零度以下低溫的北京,只是靠著燒煤球取暖度冬是怎樣的生活?常民的生活智慧則表現在用煤燃燒的熱蒸汽傳輸至房間的牆壁之中,保持了室內較為暖活的溫度。熟練地夾開兩層鐵蓋,翻動著煤球,把水壺放在上面,蓋上,大娘甚至彎下腰來,親自示範給我們看怎麼做。問大娘為何住在這狹小空間的胡同中呢?「一直住在這裡習慣了,小孩大了後搬出去住公寓,節日也會回來看看老人家。」在大娘家繞上一圈,完全看不到廁所,詢問之下,才知道整個胡同均用公用的衛生設備,離胡同不遠的街上。

我們道別了大娘和病到語焉不詳的她的老伴,走出了胡同,沿路守在門口的小販每個人背後都有一個和拆遷有關的故事。「像那賣鞋子的老先生,上回我們來訪問時,他憂愁地跟我們說搬離這裡後,就沒了習慣的生活和老鄰居的熟悉,所以堅決不搬。」陪同的學生邊走邊指著那低頭整理類似清代繡花鞋的老先生說。我看著他認真整理躺在一個人力木板車上的三四十雙鞋子,感覺一種隸屬於這個空間的歷史光影日常。我們走出了煙袋斜街,身後逐漸黯淡了的陽光把那老人的身影拉的長長的,沒有了煙袋的古街道,他忽然抬起頭來,以一種無法言喻的蒼涼,目送我這個從遠方來的過客,彷彿黃昏追逐星辰說,「離開,真正就是自由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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遇見那個身體

◎石計生

我遇見「那個身體」約莫是一九八六年,那時念台灣大學經濟系行將畢業。同學們大多忙於出國留學或找工作,我則在「這個身體」上陷入了很大的問題,猛爆型肝炎的病毒潛伏了多年後就在此時爆發。這晴天霹靂,使我必須逐漸淡出當時為實踐理想的學運圈,辛勞憂心的母親則帶我四處問醫。嘗試過喝民間土方蛤仔湯、吊點滴打葡萄糖、吃美國進口一粒四十元新台幣的保肝片等,還只能將指數降至幾百。問題仍然十分嚴重。媽媽終日以淚洗面。但就在一切東西醫束手無策看似完全無望時,老天卻讓我的生命發生決定性的「轉向」(turn)—有一天奄奄一息躺在台北木柵的劇場小隔間,經由好朋友引薦至一個道場煉功。

當天去體驗「那個身體」的感覺真的是超越筆墨所能形容,但為了說明「那個身體」真的存在,我只能落於言詮努力描繪。在台北新店二十張路附近的頂樓加蓋道場,可以說和所有台灣人家一樣,是再尋常不過的地方:通過壓縮抽水機嘈雜與一些盆栽雜草花園,打開紗門是十幾個榻榻米構成的空間;若不是正對紗門的牆上掛著一張龍圖、地上的朱紅八卦毯與穿著淺灰色唐裝的先生嚴肅銳利打量我的眼神,你無法相信這是一個煉功的空間。全身虛弱非常不舒服的「這個身體」基本上是喪失所謂知識的倔強或理性科學的反抗「迷信」的能力,被動地引至八卦毯的中央太極墊上站立,迷迷糊糊中只聽見一些零星的交談,那先生要我閉著眼睛站好合掌跳動,然後奇特的事情就發生了:我閉上眼睛的剎那,就覺得眼前有一條金色的青龍從圖的方向過來穿過我背後把我整個人拉起開始向右旋轉,而且感覺身體臟腑非常非常劇烈地震動著,那青龍前後左右上下內外纏繞穿梭在我的身體內外,直到我腳站不穩整個人跌倒在榻榻米上翻滾,覺得頭非常暈。此時就聽見聲音說:「將這小夥子扶起來,盤腿拉太極」,幾個師兄姐就扶我起來,硬梆梆的雙腿好不容易做了單盤式,兩個手掌被置於肚臍之前相對緩緩拉動著。說也奇怪。竟然這樣一做,頭就不暈了。這樣拉了也不知道多久,就覺得全身的大汗逐漸消失,身體濕透了又乾了。整個人從身體到精神出奇的安靜。直到先生說:「好,叫還在煉功的都起來收功,今天就到這裡。」我被帶起來,睜開眼睛,才發覺這道場裡有十幾個老少男女一起在此,均恭敬地做了一個彎腰低頭用手由下往上拍打大腿外側至脊椎頭頂部位的動作,我跟著做完,肅穆地等待先生說話。這時,我身體產生了生病以來從來沒有過的感覺:站著聽人講話時手腳末稍神經竟沒有刺痛感,頭不暈而且神清氣爽、身輕如燕!這時我終於第一次嘗到「那個身體」的滋味,日後持續了二十年,遇見「那個身體」讓我有了健康外,也對我的思維與藝術創作產生「轉向」影響。

而那先生就是中國道家儒釋道三教合流的全真派龍門宗第十三代王來靜宗師,道場即正統丹道的「龍門丹院」煉功道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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地獄裡的火宅之人

◎ 石計生

在煉道家「那個身體」功法後很久我曾自我詢問的是:「藝術創作的心智活動是否和煉功的身體鍛鍊相互衝突?」中國道家的智慧是尊古的,那是一種「追求來時路」的歸鄉救贖之道,藝術並非為了凸顯個人的感情,反而是淡化與消解感情起伏本身,追求「復歸於嬰婗」:在母親懷胎時的自己是不會有感情的,是先天的自我,是「元神」還在、「識神」未萌的時候,那叫做「道法自然」。

基本上,我的「那個身體」是朝向這個金丹大道前進。但是,迄今煉功已經二十餘年,除了剛開始的幾年為了自我拯救非常認真操練外,再來的日子說實話傾向世俗的「這個身體」時常想要占據身體全部,驅逐想要神聖超越的「那個身體」,成為《地藏菩薩本願經》〈囑累人天品〉所說的:「未出三界,在火宅中者。…是南閻浮提眾生,志性無定,習惡者多,縱發善心,須臾即退,若遇惡緣,念念增長」十足趨惡離善的「火宅之人」。這「兩個身體」的拮抗,似乎成為我後來寫詩與思想的永恆命題。我年輕時所崇拜的藍波(Arthur Rimbaud) 詩句「我的生命如此遼闊,不會僅僅獻身於力與美」,這時變得很嚴肅,因為若一個詩人的生命若不僅僅是「獻身於力與美」的話,那還有什麼呢?「地獄」難道是像地藏經所云是在人死後才會見到的懲罰人在世惡行的可怕地方嗎?還是像藍波地獄的季節所描述的就是這人間世本身呢?

藍波用他的餘生回答:如果「惡」是地獄的本質,而又是這人間世的普遍存在的話,那麼藝術家成為「受苦的天才」「與病共處」將「那個身體」隱藏於日常生活則是必須自然的作為。只活了三十七歲的他在十九歲時突然停止詩歌的寫作,並選擇讓世俗的「這個身體」完全占據自己,投入俗世流浪晃蕩生活,在任何地方的停留,都不想超過兩個月地流浪與變換多種身份,完全放任「這個身體」的健康敗壞,以殘酷而義無反顧的足下經驗的行走實踐他的醉舟般詩的幻想,感受地獄般生命底層的吶喊。

所謂身體「健康」通往的「自然」或「天堂」,對於死於年輕並決定以身殉道的藍波而言,這人間世「地獄」的季節變化與風景,或許才是遼闊生命的全部。

藍波勇氣地選擇將他的生命一分為二:十九歲之前以「那個身體」追求詩的創新與無人能及的精神性;十九歲之後到三十七歲的時光則讓「這個身體」占據主導,在腐敗的、污濁的、淫慾的、假面的、裝腔作勢的、文明的人間世「地獄」中去實踐他如此遼闊的生命;我自己因為命運轉向所擁有的「兩個身體」也會在我的餘生中,若幸福曾是我的災難,我的懺悔和我的蛆蟲,則以「地獄」裡的身體健康操練找尋「天堂」裡猶有遺憾或美麗的詩句吧。讓深度產生無波,讓我們學習呼吸,魚汛漲滿冰冷的胸膛,無明地景暖暖的洋流緩緩通過,讓我們只剩二分之一情緒半衰期。我們是被天上的彩虹罰下,地獄裡的火宅之人,生命如此遼闊,要體驗生命超越自己,因為是如此,不會僅僅獻身於力與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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東京街頭來電

石計生

這豐原孩子到了靜岡一陣子了吧,應該說,整整一年了。從花蓮那海濱學院休學以來,一種轉移向宗教的靈光導引至,北方的更為北方的路途。那次去那兒時本想去看這孩子,但是,來自所謂靈山的風,以低沉的聲調拒絕了凡間的探望。說起來,令人失望。以你絕對的意志想要指引的光芒如此猶疑,身體的病苦覺醒一種轉移,往神聖的道路走,以為最後的真理就這樣被找到了。但是,沒有手機電腦的山頭,鎮日聽著超越的真言密語,無償勞動地服務著金碧輝煌的破敗,這總會不聽指揮的血肉之軀,讓這從小就是溫室的花朵的孩子受到前所未見的磨練。

你曾經相信,但現在不信,宗教可以改變一個人的心智傾向,在社會之外建構一個山頭烏托邦是樁美麗的神話吧。說到美麗,這豐原孩子是美麗異常的,大學的講堂一眼就可以認出,如此出眾的亭亭玉立。但是當美麗加上了一付善良易感的心腸,就成為存在的災難了。這樣易感的美不僅遭受上天的嫉妒,同時也無法見容於平庸的凡間世界。所以,可以見著的,對於這孩子的戀情,所有追求者眾著魔般的嘔心泣血最後都導至鐘擺的另一極端,陌生化的詛咒。「成人的世界是險惡的,路有很多條可以走。」你幾次面見了這樣的波動,總以恆順眾生的態度鼓勵,或者,寄望一個轉折會帶領她至掙脫平靜的境地。

那時你正在台北公館溫羅汀,與久未謀面的在中研院問學的老友品茶敘舊,忽然東京街頭的來電終究還是來了。省掉了噓寒問暖的部分,你直接感受到了這孩子佇立於二千六百四十萬人中的孤寂。說從靜岡來到了這大都市為神服務。神很近,但是鄉愁很遠。說每日無償勞動地幫助許多鰥寡孤疾者無怨無悔,但是,抬起頭看著飄浮於天空的香蕉型雲朵,總想著往南方的南方座標有著屬於客家的豐原累累果實結滿,屬於我們台灣縱橫無礙伸展的心。你在電話的這頭心裡很酸苦。

你是個如此泛愛眾而親仁的人,但仍然有著等差的愛。這豐原孩子不僅是受你教育的人,也是你的「物外親眷屬」,你的學生圈的一環。你像一個黑道老大一樣不分青紅皂白地顧念著這孩子。一句「日語總是學不怎麼會」,暗示著她終究得放棄那條狀似完美的宗教之路,回到不完美但值得奮鬥的社會現實的未來。你平靜但堅毅地說,「那就回來吧」,趁她易感美麗的心還沒演化為憤世嫉俗之前,將未完成的學業完成,以十分之三習得的宗教意志即可。

說孩子你已經經歷了「愛之愁苦」,「神的服侍」,現在該是去士林夜市逛街購買仿冒LV皮包的低調奢華與放鞭炮削蘋果慶祝中國新年意涵的「生活之愛」的時候了,說這孩子終將學會字面上的意義就是字面上的意義,質樸地像個全世界最為美麗的人種││台灣人,說溫暖來自屬於你的勢力範圍的人人心裡那顆內斂石頭黯黯發光。

有一天,當承載這豐原孩子的船頭乘風破浪越過黑水溝,碰觸到台灣土地時浪花激起,你知道你的心不免悸動。這象徵意義重大,如同所有枉然的飛翔其行動之軌跡雕刻著時光陰晴未定,成為童話的真實裸露在癒合的創傷經驗以天賜的易感的美為榮,如這曾經美麗的婆娑之島再度知道了自己的美麗,並不依靠外在的灌溉與詮釋而得,而以交織無礙的線條從靈魂深處伸出牽引,當東京街頭來電時,說你總是以遲到的壓軸,明亮著我的記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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