東京街頭來電

石計生

這豐原孩子到了靜岡一陣子了吧,應該說,整整一年了。從花蓮那海濱學院休學以來,一種轉移向宗教的靈光導引至,北方的更為北方的路途。那次去那兒時本想去看這孩子,但是,來自所謂靈山的風,以低沉的聲調拒絕了凡間的探望。說起來,令人失望。以你絕對的意志想要指引的光芒如此猶疑,身體的病苦覺醒一種轉移,往神聖的道路走,以為最後的真理就這樣被找到了。但是,沒有手機電腦的山頭,鎮日聽著超越的真言密語,無償勞動地服務著金碧輝煌的破敗,這總會不聽指揮的血肉之軀,讓這從小就是溫室的花朵的孩子受到前所未見的磨練。

你曾經相信,但現在不信,宗教可以改變一個人的心智傾向,在社會之外建構一個山頭烏托邦是樁美麗的神話吧。說到美麗,這豐原孩子是美麗異常的,大學的講堂一眼就可以認出,如此出眾的亭亭玉立。但是當美麗加上了一付善良易感的心腸,就成為存在的災難了。這樣易感的美不僅遭受上天的嫉妒,同時也無法見容於平庸的凡間世界。所以,可以見著的,對於這孩子的戀情,所有追求者眾著魔般的嘔心泣血最後都導至鐘擺的另一極端,陌生化的詛咒。「成人的世界是險惡的,路有很多條可以走。」你幾次面見了這樣的波動,總以恆順眾生的態度鼓勵,或者,寄望一個轉折會帶領她至掙脫平靜的境地。

那時你正在台北公館溫羅汀,與久未謀面的在中研院問學的老友品茶敘舊,忽然東京街頭的來電終究還是來了。省掉了噓寒問暖的部分,你直接感受到了這孩子佇立於二千六百四十萬人中的孤寂。說從靜岡來到了這大都市為神服務。神很近,但是鄉愁很遠。說每日無償勞動地幫助許多鰥寡孤疾者無怨無悔,但是,抬起頭看著飄浮於天空的香蕉型雲朵,總想著往南方的南方座標有著屬於客家的豐原累累果實結滿,屬於我們台灣縱橫無礙伸展的心。你在電話的這頭心裡很酸苦。

你是個如此泛愛眾而親仁的人,但仍然有著等差的愛。這豐原孩子不僅是受你教育的人,也是你的「物外親眷屬」,你的學生圈的一環。你像一個黑道老大一樣不分青紅皂白地顧念著這孩子。一句「日語總是學不怎麼會」,暗示著她終究得放棄那條狀似完美的宗教之路,回到不完美但值得奮鬥的社會現實的未來。你平靜但堅毅地說,「那就回來吧」,趁她易感美麗的心還沒演化為憤世嫉俗之前,將未完成的學業完成,以十分之三習得的宗教意志即可。

說孩子你已經經歷了「愛之愁苦」,「神的服侍」,現在該是去士林夜市逛街購買仿冒LV皮包的低調奢華與放鞭炮削蘋果慶祝中國新年意涵的「生活之愛」的時候了,說這孩子終將學會字面上的意義就是字面上的意義,質樸地像個全世界最為美麗的人種││台灣人,說溫暖來自屬於你的勢力範圍的人人心裡那顆內斂石頭黯黯發光。

有一天,當承載這豐原孩子的船頭乘風破浪越過黑水溝,碰觸到台灣土地時浪花激起,你知道你的心不免悸動。這象徵意義重大,如同所有枉然的飛翔其行動之軌跡雕刻著時光陰晴未定,成為童話的真實裸露在癒合的創傷經驗以天賜的易感的美為榮,如這曾經美麗的婆娑之島再度知道了自己的美麗,並不依靠外在的灌溉與詮釋而得,而以交織無礙的線條從靈魂深處伸出牽引,當東京街頭來電時,說你總是以遲到的壓軸,明亮著我的記憶。

本文同步刊登於人間福報 http://www.merit-times.com.tw/NewsPage.aspx?Unid=8372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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