嘎然終止一頁閱讀迎接:奎澤石頭詩集《完整的他者》自序

◎ 石計生

嘎然終止一頁閱讀,在一個背後拍肩或者突然陽光刺眼地提醒,你就將書闔上,泰然自若收拾,站起,望著圓圓的客運站牌,黃底黑字,關掉手機以及所有外向的可能,上車,朝向,凡是有水的地方前進。

在水之湄,最好還加上有點上了年紀的山勢大筆揮灑昏黃,混雜在疾藜與狼尾草之間以手撥開,想必然千年萬年猶兀自等待的黃蟬花,以逆時針攀緣隱藏蓋世美麗的姿態迎接,每個衷心找尋的人。肩聳聳,你,數過了四十顆星了,關於旅行的一切多麼理解,你,並不是那種人。略過眼角餘光的是芒果累累結實與水壩的不可見底的暗藍深邃,幾個大轉彎之後,車行拔次緩緩漸高,刺眼陽光這時看見,你,是一個他者,攜著過時的行囊,以旁觀的完整,了然於胸這一切變化,線性與非線性的,現實與超現實的;或者說是從那樣目的性中蛻變,成為一個偶然,一種機遇,無從捕捉的軌跡,在海天交會互放的光芒瞬息萬變,上窮碧落搜尋後蹤跡杳然,即使下在黃泉,為熱情燃燒殆盡的生死簿,你,根本不存在。

從寥寥無幾的車廂低垂打盹的記憶,這樣經典遭遇,可能根本在夢中,或者是滾滾黃塵所致,讓一條簡單的上山之路變得撲朔迷離:完整的他者,是以不完整的自我為代價,或者倒過來講也可以。或許那對抗目的性本身就是一種目的,在這條路盡頭據說的美麗山谷,屬於原生態的一切,讓區分本身喪失了意義,你與我,他者與自我,蓋皆若干種心作祟為晨光芭蕉葉露珠反覆吸納無疑,晶瑩剔透,化為珍惜的一念三千,這樣跌落人間的渾然一體大塊假我以文章狀似逼近豐饒之海,近看其實,缺了一角的不完美仍然是不完美。

直到完全喪失了動力,客運拋錨沮喪蹲在不屬於人活動的森林旋即暴雨沖刷中翻覆,為五瓣醡醬草幸運地承接,虛懸於空中不能自己的刺眼,陽光蓄積讓黑暗能有一席之地的能量,你,數過了四十四顆星,然後天空就準備完全落幕了,盡頭是完全無重力狀態。沒有留下淚或者傷痕,一切兩足闔上了眼,無足、四足與其N次方沒有束縛的異種景觀就張開了固遲複眼的崢嶸,以純粹的灰色凝視前塵過於渲染的色彩明白:多麼感謝背後的拍肩比肩行走,球鞋換上,鞋帶繫緊,朝向,凡是有水的地方前進,慢慢變形,在水之湄,慢慢練習,腳踏實地,以充滿想像力的理性。混雜在疾藜與狼尾草之間以手撥開,想必然千年萬年猶兀自等待的黃蟬花,以逆時針攀緣隱藏蓋世美麗的姿態迎接,完整的他者:來時路的自己與追尋自己的影子,我以嘎然終止一頁閱讀迎接。

石計生教授半自傳體散文集《就在木棉花開時》三月即將出版!

石計生教授的半自傳體的散文集《就在木棉花開時》,將於二00六年三月初由台北聯合報系歷史智庫出版社隆重出版。本書通過作者在台北城市的公館/溫羅汀的行走經驗,以十二個段落,六萬餘字呈現、追憶與反省個人生命的流光歲月,同時因為經驗台灣戒嚴大時代的動盪交織,遂產生了靈光乍現的意識捕捉,凝結。本書為從生活細節理解既是社會學教授的石計生,又是詩人的奎澤石頭的分裂、合一與轉化性格與思想形成的最佳書籍;經由閱讀與參照其自我的社會對話歷程,從而成為千千萬萬美麗種子,播撒,於木棉花開時我們的最好時光。
自序:總是親近一種思緒的醞釀

⊙ 石計生

1.

為這樣半自傳體的集子開啟一點入手的滋味時,腦海裡卻一直迴盪著那個有一段時間不曾想起的名字:班雅明(Walter Benjamin),在我決心不再喜歡西方人之後。想著這個活著經歷兩次世界大戰的德國思想家,是怎樣離開他的故鄉柏林,然後因緣際會地浪跡到了俄國的莫斯科,義大利的拿波里,最後在十九世紀世界的首都法國巴黎落腳,從此以成熟的筆耕展開他的從日常生活去觀察歷史,革命,理想與愛的邏輯。那些旅行與歷程,不管走得如何遙遠,崎嶇,終究是在某種心靈參考座標下被烙印下來,那不必然是原生地的所謂「故鄉」,這詞所適用,應該是一個人覺得最為適意同時又可以將自己眼睛打開的地方,可以是具象在單一「城市」,也可以在多個地方飄移,更可以抽象在行句的行進間內化為「無何有之鄉」。但無論如何,就現代人而言,「城市」,作為參照座標,總是親近一種思緒的醞釀與人格成長的不可或缺的元素。

至少對我絕對是如此。高雄。台北。宜蘭。芝加哥。北京。台北。多個「城市」之間的流轉,誕生。高中。大學。出社會。留學。講學。定居。生活,這一切眼前的種種所造因的總是在某些地方人事物光影共構而成,是以讀書為主軸的存在基調,而變奏出來的許多歧出的嗜好與想像,是被似乎在出生之前就已經寫好的樂譜所綻放流動如河起伏猶疑,然後浮萍南北復歸邦鄉在一關鍵的地方:是這本集子所挖掘最深的台北,特別是公館/溫羅汀一帶,曾經是逗點以為是句點後來覺查是驚嘆號終究回到逗點的無限變換可能,那為書所埋葬的死後想像一起焚焚火光美殉有如即將花開整條羅斯福路的木棉花。

想起那個威瑪共和時代「局外的局內人」(outsider as an insider)的完整理由仍晦澀不明,但起碼可以零星推斷的是:「以讀書為中心」的生活與觀察是雷同的啟迪。我在街頭散步時所習於的仰頭生根觀看,不管所見春花秋月為何其變形記的最後定是一株木棉以及其「種子識」:總是在葉片落盡的三月間開著火紅的花朵,旋旋又在迎新抽芽時不合時宜地委地兮無語,於或者所謂的春天。這我的悲劇意識所組織起來的生命之歌,其以絕對的沈重試探黑暗的完全深度反彈回來的卻是現在對於安靜的冷冷追求,而溫暖的得到,是基於一個人有多少能耐面對生命與意志的每日自我對決。

2.

繼而一想,或許應是班雅明寫了論詩人《波特萊爾》(Charles Baudelaire)一書之故。一種平行的置換心理,一個法國大詩人如何在自己的故鄉巴黎活動寫作,透過了這個人與那城市的交感(correspondence),他的筆尖竟然開展出那時當令的馬克思主義風起雲湧的實踐未曾注意觸及的領域:日常生活的美學。歷史弔詭地翻轉被壓抑的深刻成為當令的暢銷流行。但人們仍然仍然不解,革命雖如傾斜之舟爾今沈沒於資本的大海,而零星的起義猶在詩人、波西米亞人和閒逛者(flâneur)三位一體的彈痕累累詩句中閃爍光芒。或許是這樣的,我在為這有一點前傳性質的散文集子寫點領航意味的句子時,想著一些以公館/溫羅汀為「刺點」因事引發的一念三千事情:奎澤石頭、石計生和台北,確實有著波特萊爾、班雅明和巴黎共構而成的記憶空間迴旋繞樑況味。揮霍。物質。精神。書寫。藝術。批評。城市。自己經驗的最好。

其間的差別在於,同樣著人議論在不悔的靈魂中成長綻放善惡交戰的奇葩,我多了個無法放入括弧存而不論的「集體」—「一個都不能少」的觀念,我想這是卡爾馬克思(Karl Marx)的遺毒,在我身上放的璀璨嬰粟花般的蠱。在這「個人主義」、「民主」與「商品化」的時代,這使我時常陷入存在畸形自我焦慮的治癒不著痕跡的精神分裂,台北街頭,我學著波特萊爾的每日行經巴黎街頭的自勉:「要將自己皮膚顏色弄得和大家一樣」。

3.

如這本集子所記載的,我參與了什麼運動後以為會朝向更好的社會轉變,我信仰了什麼以為會讓自己產生了決定性的轉變,我演講了什麼以為會導致怎樣的覺醒,結果都證明了一件事:「人們所剩餘的唯一熱情,是追求安寧。」這不是托克威爾(Alexis de Tocqueville)當年旅行到美國所見到的民主社會的實證觀察的意思;而是非常東方式的結論,它的語彙接近中國道家全真教主王重陽所說的「人能常清靜,天地悉皆歸」的本體意涵,在去意識型態的基礎上。除了「安寧」,那一切忘記的很快,政治最快,然後其它的糾纏成一條藤蔓,在向內不向外的引渠灌溉下,久久地也跟上了。

而這一切的發韌,均來自台北作為一座「城市」所帶的參考座標意涵,而和一個城市關連,是因為「習慣」。我因為每個星期六或日,我的鞋子就會把我帶到公館/溫羅汀的書店和咖啡廳去殺死一整個下午的蒼白而認為台北是一切城市的原型。而「習慣」,作為神秘主義的敵人,以規律的閱讀作息與親吻的角度路徑化現實的一切,其日復一日太久可能會導致所謂的「幸福感」面臨裝飾性演出的危機感而自我創造衝突崩解,特別是當媒體攝影機歷歷在目前,但那是必須的過渡,並且其實是自己的心魔作祟。雖然班雅明筆下的詩人波特萊爾何其頹唐入世恃才傲物,現實的潦倒在罪惡的都市中蔓延美麗的花朵成句成篇,彷彿唯有這樣才能藝術云云。實則不然,我在這本帶有前傳色彩的集子裡是這樣認知到:「這一切終究是屬於詩的境界」,指的不是驕傲宣稱自己的不同放棄作為「大眾」,而是成為「大眾」一員存在的「詩的境界」。要耳提面命曾經是如此地被嘲笑揶揄,甚至連班雅明的巴黎描繪也列為渾渾噩噩之流的「大眾」(mass)現在是這個世界的主體。不管喜不喜歡,你一定是其中一員,共業地創造一個無法自外的日常生活與社會結構,「詩人」更是其中之一。甚至,我相信,在徹底忘記自己是什麼繆司(Muses)神所灌注於筆尖而被揀選的神話之後,那期待已久的花開才有真正的可能。在想不起來自己為什麼記起並如鬼魅般日夜跟隨的那個西方人的名字的完整理由之後,抬頭挺胸,我就讓自己想不起來,並且安於成為一株行道樹,按照該怎樣就怎樣的季節輪迴,將一切往昔發散於上下天光一碧萬頃的六合,將一切記憶收攝於指掌溫柔撫慰的方向,在曾經是「人」的今生記憶,你一定發現這絕對是幸福的,所有人都會作的春天蒐集,這樣翻開一本書,置入,明晰地發現愛完整於觸手可及的木棉壓花裡,而屬於哪一個方向來的,已不是那麼重要。

丙戌年歲春於不惑明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