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計生教授社會理論專書《馬克思學》再版自序
石計生,現為東吳大學社會系教授兼系主任、南京大學社會系客座教授和臺灣藝術與文化社會學會理事長。曾經出版《地理資訊科學:重新發現我們的酷社會》(2010)、《時代盛行曲:紀露霞與台灣歌謠年代》(2014)等十冊專書。亦在國內外學術期刊發表論文數十篇。至2016年,曽獲科技部專題研究計劃補助超過十四件,為東吳大學因研究傑出的免受評鑑教授。
回到馬克思:《馬克思學》二版序
先說說馬克思這個人。
他是德國社會學家。1818年出生於普魯士的特里爾,1835年進入波昂大學就讀法律系,翌年,轉入柏林大學時,於法律、哲學、歷史、語言等書無所不觀,亦有多卷詩作結集發表。1841年以《德謨克利特與伊比鳩魯的自然哲學的差異》取得博士學位。1842年在科隆遇見恩格斯,從此兩個人成為終生的好朋友,在馬克思流亡倫敦期間,經濟十分拮据,常常依賴恩格斯的資助。不僅在經濟上,兩人還合寫過一些重要著作,如《德意志意識型態》。翌年,馬克思與他生命中另一個重要人物燕妮(Jenny von Westphalen)結婚,一個深愛的結合。取得博士學位後謀職並不順利,後放棄學院任教念頭,開始成為雜誌與報社撰稿人。
從1843年撰寫《黑格爾法哲學批判》開始,馬克思展開長達四十年的寫作生涯,許多為影響人類世界的著作,包括如《論猶太人問題》(1843)、《經濟學哲學手稿》(1844)、《費爾巴哈提綱》(1845)、《德意志意識型態》(1846)、《哲學的貧困》(1847)、《共產黨宣言》(1848)、《雇傭勞動與資本》(1849)、《路易﹒波拿巴的霧月十八日》(1851)、《政治經濟批判大綱》(1858)、《剩餘價值理論》(1863)、《資本論》(1867) 和《法蘭西內戰》(1871)等。為實踐自由王國的理想,作為革命者的馬克思,1847年在倫敦直接組織了「國際工人協會」(第一國際前身)。1851-1862年間,他持續為《紐約每日論壇》寫稿,關心現實,批判時政。1883年,馬克思逝世,當時仍奮力撰寫《資本論》的階級的未完成章節。
而在汗牛充棟的關於馬克思的研究與討論,足以自己成為一座圖書館的今日,再版這樣一本專書究竟意義在哪裡?我想,除非有非常個人或者非常社會性的理由。恰好,這兩者都有。
這裡,說說我的馬克思接受史。
我第一次讀馬克思的書是在1983年,二十一歲就讀臺大森林系轉經濟系時,參加當時的學生社團讀書會,讀的是《1844年經濟學哲學手稿》。這本臺灣戒嚴時期偷偷閱讀的禁書,過了三十年,還留在我雜亂無章的書架上,佈滿密密麻麻的重點畫線,黑、黃、紅和藍色各個年代重新返回閱讀的青春遺跡。那青年馬克思浪漫熱情又銳利批判的文句,開啟我的眼睛,是我那時下定決心狠讀書、立志經事濟民的根本動力,如同他,我並且也是一個詩人。然後邊參加學生運動,邊展開一連串的其他馬克思經典書籍閱讀。1985年臺大五月學運,我是少數站出來佔領校園傅鐘的學生之一。1989年發生佔領臺北中正紀念堂的全國串連的大學潮,同時,北京發生天安門事件,兩岸都有一種要求變革的驚天動地豪氣。剛退伍的我,站在廣場之中,看著高高豎立的銅鑄臺灣野百合,這精神象徵俯視萬頭鑽動的激動,感覺融入且有令人怖慄的美感。1994年以馬克思為研究主題完成碩士論文。1995年負笈留學美國,翌年從芝加哥交換至倫敦一個月,有機會親至馬克思埋葬的高門(High Gate)墳場獻花,「兩顆晶瑩剔透的珠子與一枝筆」的獲得的神秘經驗記事,讓我看世界的現實態度從此不同。歸國後大學任教,2009年由唐山書局出版《馬克思學:經濟先行的社會典範論》,迄今,我在學院教授社會學理論時,常以馬克思與馬克思主義思潮為論述核心。
若從格言角度來看,青年馬克思時期他的詩人性格仍充滿其作品中,格言警句處處可見,如「激進是追求根本,而根本是人自身」、「宗教是人民的鴉片」和「眼睛通過自己的感覺成為理論家」等。但是馬克思中後期的作品辯證邏輯性格越來越強,如「貨幣在每個人的口袋裡,攜帶著他的社會權力」、「剩餘價值以從無到有的全部魅力吸引著資本家」「藝術是自由的精神生產,常和資本主義的生產相對立」等。
馬克思談論他對詩與燕妮的熱愛的書信。如寫給父親的信「我們該有一些感情的溫暖與奮鬥,為詩的激情」、寫給燕妮的信「對你的愛,這我這個人再次成為真正的人」等。作為一個兒子,丈夫,平常人馬克思充滿了對於人,對於家庭之愛,雖然外在現實總是這樣讓他經濟拮据,考驗著他創作的意志。馬克思的愛既是家庭的也是為被剝削者,為被壓迫者,為全人類的,所以,他才能在《1844年經濟學哲學手稿》的「貨幣」章節講出這樣的名言:「如果作為愛者,你用自己全部的生命去表現,仍然沒有辦法使得自己成為被愛的人,那麼你的愛就是無力的,你的這種愛就是一種不幸。」
而從社會層面來說,從2008年美國華爾街五大金融公司之一的雷曼兄弟(Lehman Brothers)次級房貸風暴引起的全球金融海嘯開始,佔領華爾街的失業人潮手持《資本論》怒吼,我想,馬克思已經渡過了九0年代蘇聯、東歐崩解的罵名,重新回到今日,這個被資本主義反覆經濟危機、貧富差距嚴重與剝削攪得業已乾涸的人心。資本主義雖然經過包括社會福利政策,新古典經濟學的貨幣與財政政策等的諸多體質調整,但事實證明,它絕對不是「歷史的終結」,今日的失業人口與被剝削者的數量,美國學者哈維(David Harvey)早就證明,不但沒有比馬克思當年更少,而且演變為全球性的災難式擴散,這用經濟不景氣理解抓不到重點,這是馬克思社會學的問題,基本上是資本主義的經濟結構、意識型態和階級之間的動態變化過程問題。
刻逢世紀颱風莫蘭蒂襲擊臺灣的夜晚,孤燈下我通過閱讀在芝加哥大學選修Moishe Postone教授「馬克思專題討論」課程的《政治經濟學批判大綱Grundrisse》所做的筆記,重新理解了作為上個多世紀前的社會學家馬克思的超越之處。我可以這樣說,從政治經濟向度理解十九世紀的資本主義社會,沒有人能夠比馬克思更精闢。但是,我這裡所關注的對他的許多批判之一認為:「馬克思思想核心勞動價值理論是失敗的,看看今日的資訊社會就知道…」
此問題可從馬克思《政治經濟學批判大綱》的雜論證提煉出一句話回答:「勞工創造的價值與科學技術的物質財富不成比例」,馬克思的原文是:
「資本主義的社會形式二重性,可區分為價值(value)與現實/物質財富(real wealth; material wealth)。物質財富是由生產多少數量來決定,是許多因素,勞動之外還包括知識,社會組織和自然限制等所共同決定。價值,作為資本主義中的財富的決定性形式,是由人類(社會必要)勞動時間—時間的耗費單獨決定。…但隨著大型企業的發展,對於現實財富的創造,依賴勞動時間和受雇勞動量份額的部分較少,反而較多取決於勞動時間內所運行的作用力量,它的「巨大效率」本身…和為生產所投入的直接勞動時間不成比例,反而是依賴於科學的一般水準與技術的進步。…現實財富可說彰顯自己,…是在已經耗費的勞動時間和它的產品之間可 怕的不成比例上;也在於一種被化約為純粹抽象化的勞動,與被權力監督的生產過程之間的,質性上的不平衡。」
如果讀者仔細看上面摘錄出來的文字會發現,馬克思在這段寫於一百五十六年前的字句,已經驚人地預測到我們這個時代的勞動現象,作為不論是白領還是藍領的勞動力,對於現實財富的貢獻度大大降低,被科學的一般水準與技術的進步(亦即馬克思當年沒有,現在到處都是的電腦等科技創新)所取代。馬克思的勞動者,而且不只是指在資本主義中進行物質生產的人,也包括從事藝術活動的精神生產者,全部都陷入一個資訊時代必然的困境,一種內在張力:勞動者一方面在資本主義裡能生產的剩餘價值越來越少,但另一方面,作為這社會結構邏輯的內生函數,資本主義的經濟制度也不可能沒有勞工。這種存在焦慮,我想,不僅僅是勞動者的焦慮,也是資本家的焦慮。
馬克思關心的是勞工,這他那個時代最大數受到剝削的人,無產階級的代表,如何能脫離這困境? 我們今日看到的這些數量更多,構成組合越來越多元的勞動者,大眾,是必須成為「獨立生產者」才有可能。這樣的人不是我們現在習以為常的雇傭關係–資本家出資,勞工出賣勞力領微薄薪水,讓資本家獲得利潤(剩餘價值)外,勞工一無所有–而是從以中世紀曾經出現過的自己為勞動力為基礎的私有財產制,可以擁有四英畝土地的的「直接生產者」(馬克思曰「資本原始積累意味著對於直接生產者的剝奪」)為歷史反響,通過資本主義轉化到未來自由王國的「早上去打獵,下午捕魚,晚餐後從事批判」的「獨立生產者」。
在馬克思想出答案前,他逝世。
回到馬克思,他的愛與預言,他讓愛完整於當下且完整於無可挽回的遙遠裡,他的預言啟迪他的時代的熱愛人類的人,也啟示著我們承先啟後,繼續思索與創造「每一個人的自由解放,繫於全世界的人的自由解放」的那自由王國的未竟之業。
石計生謹識 於東吳社會系主任辦公室
(2016.9.1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