遠眺觀音山


⊙ 遠眺觀音山(台北/草山行館,2006.10.29)

◎石計生

望著這座山時其實充滿困惑。不知道從哪一個角度它像觀音。有些人說從右至左,依次是帽子、眼睛、鼻子和嘴巴;有些倒過來看,有或沒有眼睛或帽子。想這次離開了士林,到了更高的境地應能看個分明。結果還是一樣。那是因為你壓根是個無神論者。奎澤石頭說。香爐是祖傳的信仰。外祖母。表姊。表妹。都是出家人。我親眼見過你神性的一面,舉手投足,看到人生命的最深處:過去、現在和未來。手一動。人就旋轉起來。你令人臣服。目光如炬。把所有別人的痛苦攬於一身,還覺得很輕鬆。默唸著咒語。觀音就在我們的心裡。隨時可見。幾乎自己都相信的造神運動。但那次昏厥之後,我再也沒有聽你提起過這個名號。有也是言不由衷的背誦,虛應故事地燃香祝禱,或者合十禮拜之類的儀軌。我幾乎可以嗅著:某種腐朽、邪惡帶著吸納過多春雨的委地兮無語在你身上旋蟄旋動。寧願見鬼。怕與人相處。我蹲下來。從左側望著你略微白了的鬚髮。遠眺的眼神。有點故意像個凡人般蒼茫飄忽。緩緩隱入將雨雲層那端的鷹梟,其實更多是為重力所指引的落霙。體會著。想要安慰又無助地。看著你的困惑。我只能依偎著你。想辦法從世俗的生活擘畫和日漸工藝化的學術中拉你一把。但詩對你來講似乎比那些更容易。隨手捕捉即得。只是不斷自我超越。有時都覺得你是否需要我。故意壓抑某些句子的祈求冒出。像這時你完全無視於我的存在。你舉起相機。按下了數位快門。往前一步。縱身虛空一跳。奇怪地。我竟然無動於衷地端詳著這一般定義為「死亡」之事。大花曼陀羅。長梗紫苧麻。白樺。四強小蕊。葇荑花序。三出葉脈。對生蓇突果。常綠落葉喬木。後現代拼貼出時序錯亂的墜落。墜落。忽略。分離。反正在你這種面向太多的人身邊,大家壓力都很大。去吧。盡情落滿大地吧。奎澤石頭說。「結束對你的愛,就像肢解千元大鈔般簡單」。而滿山遍野的相思樹,卻以接力的方式定持災地穩住了屬於秋的動亂。消防救災車的警笛此起彼落地旋轉眼花撩亂,採訪鏡頭閃爍其辭地詢問,這是怎麼回事。「不過是受了點傷,因為耐人尋味的靠近」。於三個黃昏後你醒來。投給橫躺的限定臉龐一無邊無際的神秘輪廓。酒窩深陷下去的地方,有生機勃勃的河流滋養,每日坐看雲起時的忙碌。偶然。知道城市裡的秘密。是必須經由山形的隱喻映照,顯露,果決的分合,以及不置可否的權力意志,在輪迴中主動衰亡,被動新生。時時變形。做工。不可或忘。就能將那一切藝術化。然後直接廢棄所有的專有名詞。萬千盆地上無家可歸的因果離子聚合無常,誕生出了這麼多,觀音,觀看這一切的渴望聲音,您也無法回答的:「善惡交戰的奇葩」,稱之為「人類」,有或沒有魂魄地生老病死。新樂園的香菸帶出風雲變色的前景,你吸了一口。說著比神聖更世俗的方向。你更為困惑地望著這座名山,嘴角卻露出無法言喻的微笑。所謂情感。不在角度。貴乎真誠。我想這時我就甘心是你了。從任何方位均是。奎澤石頭說。本我。自我。超我。除了幻想。作夢。精神分裂。這裡面有愛情。「愛情的絕對預設是不可抗拒的分離意識」。「愛完整於無可挽回的遙遠裡」。這信念最真實。直到台北七座熄火山再次連環爆發的前一刻。我不打算讓你看清。觀音山。

一片忽然遇見的雲


⊙ 一片忽然遇見的雲(士林/外雙谿,2006.10)

奎澤石頭
完全分崩離析,在我捕捉住它的時候。我以為捕捉住了
低下頭看了將要熟了的木瓜一眼,再抬頭那雲就不見了
風完全在這迴廊感覺不到,可以說是風平浪靜,甚至,
可說是秋高氣爽。可那高處就不一樣了。劇烈作用著
起伏不定。那風殘忍地撕裂了這片聚合自由變形的雲。
我滿心歡喜地捕捉住那剎那。我以為停住時間了。可
這不過是供人憑弔的美麗,甚或看久了就兀自哀傷起來
了吧。擬人化地說:這是某某刻骨銘心的象徵。延伸著
不為人知曉的某些秘密拖曳。舔噬著純粹的偶然性。可
那千萬朵每天經過迴廊的雲,讓我遇見了。不經意地
假裝不在意地問:這些年都去了什麼地方呢?它來不及
回答,就往南方去了。這是確定的方向。以完全分崩離
析的肉身,在另一我看不見的地方重新組合,完整為
更為勇健的魂魄。那風可得意了。從高處以四十五度角
俯衝姿勢吹亂我的心湖,皺起的浪足足有兩隻魚那麼高
呢。我知覺到了。我感覺到了。刺痛。分崩離析的完整
。暈眩的平衡。可這一切都在腦海裡了。深深地。作用
著。我醒來以為捕捉住了。我是捕捉住了。千萬次經過
的雲任意造型,沒有對象的愛。笑了起來在耳際嗡嗡 作
響。始作俑者的那風可得意了。去象徵。一切都平靜了

老師以難得的笑容感謝


⊙ 教師節這天前後,或實或虛地,學生們忙於聯絡我,親炙或私淑,我則忙於聯絡自己的恩師表示感謝:哲學的台大郭文夫教授,經濟學的台大吳忠吉教授,社會學的Professor Xiangming Chen, Terry G. McGEE, Kathy Crittenden, Anthony T. Orum, 政大社會系陳小紅、顧忠華教授,中研院楊文山教授,現實政治的黃煌雄先生,馬克思主義的政大哲學系楊世雄教授,詩學的楊牧先生,道家全真教的王來靜師父,李仲亮師父等。我常想,沒有遇到他們的話,我會變成怎樣呢?這問題雖然永遠無法回答,但可以肯定的是,在生命的很多難關中,沒老師的叮嚀與提攜,自己一人是度不過的。我因為有了老師的教導而通過問題融合為解答,無數小寫的解答(這時的體驗,世界目前沒有終極的答案,The Answer),仔細感受上天賦與我這樣的身軀要做怎樣的精神性發光發熱之事。我學習、吸納每一位恩師的特殊力量印證自己可能有的共同頻率,轉化,創造。我想起自己曾兩度企圖自殺。我想起自己的遺傳暈眩症卻能與病共處。我想起現在如何以切身的經驗幫助學生們脫離困境。這高貴的奉獻精神確實有所傳承。老師們給我的智慧餘光,讓我今日能傳遞給更多的種子。我自己只能學習老師們的萬分之一。我想。這是這張「老師以難得的笑容感謝」照片要說的:「能量累積越大的人,越泛愛眾而親仁;越洞悉世事之後,越以一種該離開時就離開的自由揮灑,把笑容留給自己與大家。」

基隆中元普渡燈樓


⊙ 基隆中元普渡燈樓(2006.08)

而那港灣比我想像中更為難以親近。必須登上這早已商業化的大佛山頂,才能眺望這夢寐以求的景象,狹長延伸至基隆嶼擠滿船隻的富庶,有點灰白的記憶篆刻著告別的碑銘,這是,寫博士論文時描述的深水良港,統計數字飛也似地穿梭於芝加哥大雪的一九九八年。我說,我累了,必須來些什麼屬於精神性的東西滋養:一回頭就看見藏在麵包樹葉後的那巨大牌樓,燈火通明壯觀地佇立,「李」字標示著誰是功德主。閏七月中元的鬼魂歡天喜地在旁等候,蒙山施食時拉拉衣角說,「能賞飯否?」我這樣跌坐在台階上儘量不專注看,這其實未曾來過的域土,活著的人逐漸吞食港灣面積的消長眼界。我揉揉眼睛仔細端詳這金碧輝煌的普渡燈樓,有著十分台灣味的俗麗與親切。鞭炮聲於左側響起,我與眾鬼神一起走入,水燈之上的屬於台灣印象的莊嚴。我說奎澤石頭你留下,屬於塵世的我要走了。水燈忽暗忽明。在月色下我悼念著這樣一個倔強的靈魂。普渡眾生未果的分離。敲鑼打鼓聲四起。請留步。嗩吶喧囂著我的微微心動。或者等等。再過個四五年或許不慢。遠方燈塔週而復始探照著離人與歸鄉。你就跟我一起下山吧。拜別即使已經閉門思過的大佛。我們沿著原路下山。港灣於是就這樣一點一滴地消失在晚霞線間。一直到了車水馬龍的人間。我都不敢相信曾經如此親近。而數以百計的階梯忠烈祠前顯得蒼白鬼魅無比。踏上踏下。離水越來越遠。離櫥窗與垃圾越來越近。你成天與它們為伍吧,奎澤石頭問。「白天的鬼喜歡開會。晚上的鬼喜歡探勾」。我不禁癡癡笑了。說。從芝加哥以來就跟著你。沒聽過你說這樣俏皮話。敢情反學院時代來臨了嗎?身後海潮聲依稀拍岸,你堅定地認為清楚與聞,港灣是怕寂寞的,就招來死的與活著的一起,在這普渡時節一起俗麗莊嚴地熱鬧熱鬧。夜市也就在這裡不遠處。不也是一樣的意思嗎?省去了悲劇意識就會還原一切的真相。港灣只是累了。它在夢裡。追尋著。我們都是醒著在夢裡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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