虛懸於空中的逃離—評高行健的小說文學

⊙ 石計生

“Philosophy is really a homesickness,
It urges to be at home everywhere.”
–Novalis

1.

就像德國浪漫派詩人諾瓦力斯(Novalis)所言「哲學是一種鄉愁,在到處尋找回家的感覺」,公元兩千年的諾貝爾文學獎得主法國籍華人作家高行健(Gao Xingjing)也是透過文學來完成他的回家之夢,只是那將是一個永遠踩不到土地的逃離鄉愁。瑞典皇家學院所宣布的得獎理由,是為表彰高行健「作品的普遍價值,刻骨銘心的洞察力和語言的豐富機智,為中文小說藝術和戲劇開闢了新的道路」「表現了個人為了在大眾歷史中倖存而抗爭的文學得到了再生。他是一個懷疑論者和洞察者,而並不聲稱他能解釋世界。他的本意僅僅是在寫作中尋找自由。」[2]

這些得獎理由已經告訴我們高行健的文學藝術首先是一種現代主義(modernism)式的「朝著深奧微妙和獨特風格發展的傾向,朝向內在性、技巧表現、內心自我懷疑發展的傾向」「是把大氣流動化為啟示的意識領域裏的想像力,是時間世界裏對於災難性的偶然事件的感知。」[3]

他的兩本小說《靈山》與《一個人的聖經》裏的主角都是沒有姓名的「你」「我」或「他」,這個人在一個看來是真實,其實只是背景音樂的地理與歷史脈絡中,在一個可以任意移動的時間中,過著蒼白、情慾的、懷疑的、沒有救贖的、虛懸於空中不能自己的生活。如《靈山》中的「你」/「我」的中國西南黔川鄂湘等省分的旅程,是一個主角都不知道為何而去、追求什麼的旅程「你自己也說不清楚你為什麼到這裡來,你只是偶然在火車上,閒談中聽人說起這麼個叫靈山的地方。」[4]

火車上的那名萍水相逢的人隨意說著靈山在「尤水的源頭」「烏伊小鎮之逆水上游處」「那裡一切都是原始生態的」,於是主角「你」因為「好奇心」所以展開了尋找靈山之旅;另一方面,《靈山》中的「我」的出現,把讀者期待這個旅程是一個有敘事結構、肌里分明的過程徹底推翻了,因為高行健使用著現代主義文學慣有的「精神分裂式」的自我對話手法,將「我」放在另一個時空脈絡,然後再將「我」和「你」這兩個原來切割的時空,經由旅程本身展開交互作用,其內容是與性慾妥協的自由,和個人主義面對宗教神性的困惑。

「你尋找靈山的路的同時,我正沿長江漫遊,就尋找這種真實。我剛經歷一場事變,還被醫生誤診為肺癌,死神同我開了個玩笑…我早該離開那個被污染的環境,回到自然中來,找尋這種實實在在的生活。」[5]

但是,「自然」卻不是不被污染的,它並不比北京那些吞雲吐霧的「我」眼裡的庸俗文人好到哪裡去,「我」在旅程中目睹了「自然」的理想國的崩解,「我」到了中國的西南熊貓保護區,「我」看到了晉朝戴凱之《竹譜》所提到的竹子的死亡「根幹將枯,花纍乃懸,籀必六十,蕧亦六年」的過程,熊貓在賴以維生的冷箭竹大量死亡的情況下,亦面臨生存危機

「那麼這搶救熊貓有什麼科學上的價值?」我問。

「不過是個象徵,一種安慰,人需要欺騙自己,一方面去搶救一個已經失去生存能力的物種,一方面卻在加緊破壞人類自身生存的環境。這岷江兩岸,你沿途進來,森林都砍光了,連岷江都成了一條污泥江了,更別說長江。還要在三峽上攔壩修水庫!…攔江修壩且不說破壞長江流域的整個生態,一旦誘發大地震,這中下游的億萬人口都將成為魚鱉!…人掠奪大自然,自然總要報復的!」[6]

高行健藉著老植物學家的口中說出了「社會」對於「自然」的迫害,致使「自然」也和「歷史」同樣成為一個他小說裡的背景音樂。
因此,高行健創作的背後所面臨的存在危機是雙重的,一方面,如剛才《靈山》中所陳述的,當「自然」本身也成為「社會」或「主義」的蹂躪範疇時,不管其動機是「資本主義」還是「社會主義」式的,「自然」在握有權力的「政治」假借為民服務之名下,被迅速的平面化、附屬化、終而邊陲化,成為一種「商品」或者「象徵」「符號」。另一方面,如《一個人的聖經》中顯示的,文化大革命時的

「幾年來的混戰今是而昨非,要整誰都可以羅列出一大堆罪名。人一旦被置於受審的地位,就一定要查出問題,一個人出了問題,就一定要弄成敵人,這叫你死我活的階級鬥爭」

「人都是動物。你我都是動物。」她聲音裡有種痛楚,「可你不是野獸。」

「要人人都瘋了,你也就得變成野獸。」[7]

他所成長的「社會」在經驗上所展示的醜陋與扭曲,使他直接否定對於所有意識型態/主義,與任何集體與制度的信任。這樣的存在雙重的危機,邏輯上的必然是,由於所有救贖的道路皆已幻滅,高行健自己以及其小說中的人物,在社會實踐上成為行動失落的一個人,在心理上回歸對於個人內心與精神世界的探索。「行動失落的一個人」既無法正面加入社會運動或對於正義與公理參贊一辭,甚且那政治上的迫害經驗上的陰影使得他終其一生產生了一個非常痛苦又真實的感覺:憎恨祖國與土地本身。逃離的高行健,在世界流亡者與虛無主義者偉大的邦鄉巴黎,這樣說著

「你是再也不回去了。那怕有一天?有人問。不,那不是你的國家,它只在你記憶中,變成了一個暗中的源泉,湧出種說不清的情緒,這就是你個人獨有的中國,同那國家已毫無關係。」[8]

2.

「國家」「祖國」「土地」既然成為十分抽象的符號,高行健的小說因此展現了一種逃離的藝術,這種藝術是是經由對於「神」「神性」失敗的追求,而終究走上西方心物二元的現代主義藝術家的老路:非常個人的,男性中心主義的、犬儒的解脫之道:性慾/女人的肉體。對於性慾的宣洩與女人的肉體渴求是高行健及其小說的男性唯一「真實」的行動,而這行動是基於他對自己個人內心與精神世界這樣的伊底帕斯情結(Oedipus Complex) 自我精神分析 「你第一次見到女人裸體正是你的母親,從半開的房門中看到裡面的燈光,你暗中睡在竹涼床上,聽見水響,想看個明白,雙肘撐起,竹床便也出聲響。你媽抹一身肥皂出來了,你趕緊埋臉伏下,裝睡著了。她回到澡盆裡那門卻還開著,你偷看著哺育過你的乳房和黑叢叢生育了你的地方,先是屏息,然後呼吸急促,然後在萌動的慾望中睡著了。

她說你是一個孩子,此時此刻你慾望平息,滿足了,疲憊了,就是她的乖孩子。她輕輕撫摸你,你在她手掌下平平貼貼由她端詳,端詳你的身體,你跨間萎縮的那個東西她叫做她的小鳥。她目光柔和,撫弄你頭髮,你深深感激,想依傍甚麼, 依傍那給你生命、快樂和安慰的女人。你把這稱之為愛,稱之為性,稱之為憂傷,稱之為令你焦慮不安的慾望,稱之為語言,一種表述,抒發的需要,一種發洩的快感,不包含任何道義,沒一點虛假,淋漓盡致,把你洗淨了,透明得成了一縷生命的意識,像門後透出的一線光,那門後卻甚麼也沒有,朦朦朧朧,如雲翳中月亮的泛光…」[9]

被高行健稱為「愛」「性」「憂傷」「焦慮不安的慾望」「語言」的東西,正是充斥在他的小說中唯一「真實」的行動能量來源,佛洛伊德(S. Freud)總稱之為「性驅力」(libido),這莫可名狀的能量物在我們的身體旋蟄旋動,從潛意識的湖泊向薄霧般的意識行動衝出時,只有兩種結果,一缺乏理性節制而使人成為神經病;或者經由語言的駕馭昇華(sublimation)性驅力轉化為藝術作品。十之八九的西方藝術家都是經由後者找到了使自己不發瘋的方法,雖然仍有許多創作者在自我的分裂,語言使用形式與內容之間產生時代的斷裂後,終究也是要發瘋。高行健的路子當然是走後者,他的作品經由語言的駕馭轉化性驅力為小說文學,甚至被戴上一個新的帽子曰「語言流」(有別於西方現代派的「意識流」?),而且他的獲得諾貝爾文學獎顯然使他暫時避開了瘋狂的危機。高行健說慾望「把你洗淨了,透明得成了一縷生命的意識,像門後透出的一線光,那門後卻甚麼也沒有,朦朦朧朧,如雲翳中月亮的泛光…」但是,一個喪失「土地」的人,在時代的變遷過程中,如何能禁得起「慾望」無窮無盡的啃食其對於「雲翳中月亮的泛光」的美感猶有嚮往的靈魂?

「制度」與「政治」對於我們的創傷經驗,是不是一定要推向對於自己「國家」「鄉土」的拒絕,即使歷史已經走向對於過去的原諒?

《靈山》裡剪影式、雜亂無章的敘事過程中,我們處處可以看到這樣地「欲性」「神性」之間的掙扎,「你」/「我」在中國西南各省尋找靈山的旅程中,一直有不斷的羅曼史發生,來自羌族、苗族、彝族、與土家族的女人們,赤裸裸的描寫做愛的場面,伴隨著叔本華(A.
Schopenhauer)在《意志與表象的世界》所說的做愛之後的精神荒蕪感,使得高行健的主人翁感到一種對於超越現實的「神」與「神性」的渴求,但是「你」/「我」參訪民間信仰、佛寺、與道觀的結果,總是指向一個內在真誠的個人問題,慾望是唯一的行動與真實,雖然惱人。所以我們看到面對羌族「靈姑」的「無法逃脫女人這個白虎星的厄運」的預言時,高行健的「我」則思維著

「聽說白虎星是一個非常性感的女人,一旦被纏住,便很難脫身。我巴不得有被這種女人糾纏的福氣。」[10]

即使「靈姑」對「我」說「你這險境難得逃脫了」,高行健的「我」只能用有限的道家知識去詮釋「神性」,並且精神焦慮地把對於「神」的虔誠用這樣的性交象徵重重褻瀆 「看什麼?看我的虔誠?窗外傳來鴿子的打鳴聲,我想那隻公鴿子一定跳上母鴿子身上。我也還是得不到寬恕的。」[11]

所以對於參訪的歷史曾經莊嚴佛寺,高行健的「你」,還有什麼可說的沒有?有,對於人們真誠的膜拜其實只是一味嚮往神蹟與開示的愚弩,「你」用了冷眼嘲諷的無神論語調說著

「這一片長滿茅草的廢墟只山風凌厲,斷殘的石調上趴滿苔蘚和地衣,一隻壁虎從半截石板上爬過。說當年晨鐘暮鼓香煙繚繞」[12]

有,或者到天台宗的國清寺留宿,和師父們一起晚課課頌繞佛時發現「還有一種未曾泯滅的熱情,還有一顆仍受煎熬的靈魂」

「一共九十九名僧人,跟在他身後魚貫而行,環繞大殿中央的如來,一面游動,一面唱頌。我於是也加入這行列,混同他們合掌念唱南無阿彌陀佛,幽又聽見一個明亮的聲音,在經文的每個句子將完結的當口聲調總要從眾多的唱頌聲中稍稍揚起,就還有一種未曾泯滅的熱情,還有一顆仍受煎熬的靈魂。」[13]

在這樣的「欲性」支配下的高行健的「我」/「你」也走遍了道教的青城山、崑崙山、龍虎山等。其間亦有某些靈光乍現的對話,如這樣的偶遇

「師父看樣子要出門遠行?」

「先去江西訪幾位老僧,然後還要去好些地方。」

「我也是一個游離的人,不過不像師父這樣堅誠,心中有神聖的目的,」

我需要找話同他說。

「真正的行者本無目的可言,沒有目的才是無上的行者。」

…………………………………………………………

「沒準有一天我也追隨你去,」我說不清楚是不是在開玩笑。

「那就有緣了,」他倒挺認真,說著便起身,合掌同我告別了。
他行走很快我尾隨了他一陣,轉眼他竟飄然消失在往來的遊人之中,我明 白我自己的凡根尚未斷。[14]

確實高行健的凡根難斷,這些宗教上的經驗對於他或小說中的主角而言都是一種「欲性」的剩餘、或心理補償,「神性」對於高行健而言,猶如「政治」「社會」對他,均是極大的困惑,因為當宗教與其「神」的力量無法使高行健的「我」/「你」/「他」從國家的政治壓迫、性慾的強迫性重覆(compulsory repetition)、與被社會宰制的自然等深刻的痛苦與疑問中獲得解放時,高行健絕對是不信神的,神只能是一個為了撫慰人們心靈痛苦的功能上的存在(functional existence),神只能是一個因為讚嘆造物者鬼斧神工創造純潔無私的大自然的邏輯上的存在(logical existence)。所以高行健的靈山就難求了,「你」仍然必須透過女人說出靈山的虛妄性

「這就是女人家,你說,又要遊山,又要吃苦。」

「她說她根本不該同你來,走這倒楣的山路。」

你說山裡不只有風景,也有風風雨雨,既然來了,就別後悔。
她說受你騙了,這鬼的靈山,一路壓根兒就沒見個遊人。[15]

3.

透過和高行健的「你」快活做愛無數次的女人說出「這鬼的靈山」,道盡了高行健的追求終究只是枉然,或者說,一開始,他就已經知道那是一個不存在的存在。靈山,對於高行健而言,一開始他就說裡面沒有寺廟,也沒有古蹟,「那裡一切都是原生態的」[16],有原始森林,有野人,有意想不到的自然,是一個提供個人逃離一切壓迫與謊言的地方,是一個人的聖經誕生之地。理想上「欲性」「神性」在靈山是無從定義與區別的,但是事實上卻不是的。自始至終,高行健只相信他的內心唯一呼喚「欲性」是唯一真實的行動,是唯一夠的自由。如果是這樣的話,高行健以他略顯固遲的才氣,真誠面對自我的追求,所獲得的或許是這樣的《一個人的聖經》

「自由自在,這自由也不在身外,其實就在你自己身上,就在於你是否意識到,知不知道使用。自由是一個眼神,一種語調,眼神與語調是可以實現的,因此你並非一無所有。自由短暫即逝,你的眼神,你那語調的一瞬間都來自內心的一種態度,你要捕捉的就是這瞬間即逝的自由。…自由是你對自己生命的意識,這就是生之美妙,你品嚐這點自由,像品味美好的女人性愛帶來的快感,難道不是這樣?」[17]

「自由是你對自己生命的意識,這就是生之美妙,你品嚐這點自由,像品味美好的女人性愛帶來的快感,難道不是這樣?」高行健的小說文學最後得出來的是完全沒有超越西方現代派藝術家之外的解答,事實上,他所得到的自由,這以性慾為基礎的自由,恰好直接和中華文化的內斂式的自由大相逕庭,並且小說中的男女關係描述直接挑戰了當代女性主義者最為敏感的「沙豬」地帶,但這一切在高行健在一九九五年成為法國人之後他也不用太介意,因為諾貝爾獎的光環與偉大的流浪者的故鄉巴黎,將為高行健的小說藝術豎立一塊巨大紀念碑,或許會這樣說著:這裡住著一個真誠的慾望求道者,在不斷流失意義的土地上,他長於以書寫文字進行虛懸於空中的逃離,直至重力忘記它對於土地的束縛,那麼請容許這個世紀末華人或許引以為傲的靈魂,以慾望之姿在風的憐憫中飄盪…

[1] 東吳大學社會系教授
[2] 參見瑞典皇家學院諾貝爾獎網站http://www.nobel.se/announcement/2000/literature.html
的Tradition Chinese Version。
[3] Malcolm Bradbury, James McFarlane (eds.): Modernism, 1890-1930. Chapter 1,
Hassocks, Sussex : Harvester Press ; Atlantic Highlands, N.J. : Humanities
Press, 1978.
[4] 高行健《靈山》p. 2, 台北:聯經出版社. 1990初版, 2000年初版第三刷。
[5]高行健《靈山》p.13, 台北:聯經出版社. 1990初版, 2000年初版第三刷。
[6]高行健《靈山》p.51, 台北:聯經出版社. 1990初版, 2000年初版第三刷。
[7]高行健《一個人的聖經》p.110, 118, 台北:聯經出版社. 1999初版, 2000年初版第三刷。
[8]高行健《一個人的聖經》p.442-443, 台北:聯經出版社. 1999初版, 2000年初版第三刷。
[9]高行健《一個人的聖經》p.427-428, 台北:聯經出版社. 1999初版, 2000年初版第三刷。
[10]高行健《靈山》p.89, 台北:聯經出版社. 1990初版, 2000年初版第三刷。
[11]高行健《靈山》p.91, 台北:聯經出版社. 1990初版, 2000年初版第三刷。
[12]高行健《靈山》p.220-221, 台北:聯經出版社. 1990初版, 2000年初版第三刷。
[13]高行健《靈山》p.493-494, 台北:聯經出版社. 1990初版, 2000年初版第三刷。
[14]高行健《靈山》p.302, 306, 台北:聯經出版社. 1990初版, 2000年初版第三刷。
[15]高行健《靈山》p.205, 台北:聯經出版社. 1990初版, 2000年初版第三刷。
[16]高行健《靈山》p.4, 台北:聯經出版社. 1990初版, 2000年初版第三刷。
[17]高行健《一個人的聖經》p.306, 台北:聯經出版社. 1999初版, 2000年初版第三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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