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尋書未果」:呂赫若小說的後現代寓意
「自由的人絕少思想至死,他的智慧不是死的默念,而是生的沈思 。」
–史賓諾莎(Spinoza)〈倫理學〉
「田裡的泥土翻起來之後,再用鋤頭敲碎,鋤平細泥粒靜靜地躺在那裡,
酣飲著陣雨後天邊的紅霞夕照」
–呂赫若〈暴風雨的故事〉
1.
「將永遠難忘那日清晨微霧以及小雨的漸進線。山中尋書未果,還在緊掩的門扉前面壁,調侃自己的迷糊。怎麼,星期天哪有不迎來客的道理?雖有小小的驚愕,心情倒還平靜,直至,回程途中,想起一隻白鷺鷥獨自飛越五節芒草叢,夕陽隱約漂浮於寺前一罈古水缸之上,終於,見著你灰心,無人能及的心碎,遍尋不著草庵風簷展書讀的身影,題材爾今化為沈默,在多雨的山中…「可能僅止於閱讀是比較好的宿命嗎?或者行動是為了拯救你流傳但蒼白的文字?按奈在平實,動人的農村之中的人物,欠缺反抗的勇氣,時代轉變都一樣 在宿命中認命。甘蔗田,竹林,與豬圈之間,有一種聲音,帶著富貴之氣,飽讀詩書的東京腔優雅,字字句句刻畫,但也字字句句退化。國旗換了顏色,遊行還是進行,牛車換成汽車,農會換成金融銀行,斗笠之下的行走,現代,不是蒼涼。
「所以尋書所為者何?忽然黯淡的天空,一棟別墅轉入眼簾,使用價值翻轉為億萬身價,一干人等猜測,或許這是你的枯骨所在,曾有玉蘭花一株,『兩丈高的巨樹,微黃的葉子在風中颼颼地響個沒完 』,你爬上樹梢,遙望一個漸行漸遠的,和解的人性,跨越戰爭的溫情。或者是這樣的嗎?令人百思不解的進入石碇鹿窟,超越加官封侯或繼續文字的妥協,尋找不到一個斯文的激動,風中颼颼作響的飄香…
「『小時候我外祖母很怕會出事,所以我爸爸的書、手稿都叫我埋掉,數量相當多,有好幾箱…當時還在那些書上澆水,希望趕快爛掉,免得他日惹禍上身 。』因此尋書未果。都和自然合而為一了。星期天的案頭。高掛牆上的玉蘭花。1988年青田街,解嚴後的美學遺產,你鎮日在我日式窗櫺前風中颼颼作響,一種無法言喻的向陽。雨季滋潤之下,新葉時常,清香常在合眠之前的朦朧。如觀一雌雄同體畫作之後。從此,不再思想,而是沈思。
「苦惱的尋書,不是已然洛陽紙貴的全集,而是行蹤飄忽的死…
「你的微笑都在。鹿窟朝陽映照每個起義的清晨,公雞啼徹,紙筆都不帶的行蹤。你的微笑都在。
2.
「不是你選擇了社會主義,而是社會主義選擇了你。
「應該是這些:『日復一日,傍晚工作完畢歸來的雙親,立刻開始爭吵,最後互相扭打 』。被時代巨輪碾過的農村貧賤夫妻,令人膽戰心驚的宿命,同時發生在今日聯合報的社會版。台北縣中年失業男子,和妻子爭吵,扭打,失手打死自己十歲大小孩。總是為了你早已覺悟的東西:金錢,而產生了所有的社會問題,並且,不止這些,你模仿卡爾‧馬克思的語氣說:生產工具的技術進步,造成勞動者的生產關係斷裂,生活悲劇就發生了。屬於楊添丁一家人的悲劇。『自行車與載貨兩用汽車從後面拼命追過遲緩的牛車 』新技術的日益發達與租佃制度的不公,迫使傳統農業結構面臨瓦解。『米這樣便宜,我出生以來才第一次看到。好像是種田的一個本錢都不花而種出來的一樣 』。米這樣便宜,因為機器出現了。你說。『近年來越來越被推進不景氣的深坑,那是因為被混蛋汽車所壓迫,無論是怎樣沒有知識他們也是知道的。他媽的,混蛋機器,是我們底強敵。 』你的社會主義性格,在1935年就早已經成型了。22歲。台中師範才畢業。還沒渡海至東京學習聲樂,枉論後來成為「台灣民主自治同盟」的左翼作者。生來就知道的吧。文學裸露不義是普遍而先天的。
「『你說中重點了。你也想一想。雖然是暫時的一段時間,忍耐以能賺錢的方式來做。我是我,你是你…。 』添丁決定與貧困交迫的生活放手奮力一搏;然而『對她來說,維繫生命的『錢』比現在的傳言更為重要。 』阿梅則以蒙蔽靈魂出賣肉體為代價,爭取更為需要的金錢。你透過對於米店老闆、「大人」及「保正」等人栩栩如生的冷靜描寫,呈現出一張張猙獰的勢利臉孔,和咄咄逼人的生活壓力,襯托出弱勢農夫們,其深深的徬徨和痛苦萬分的無奈;牛車同行的老林他戲劇般地出現,當「楊添丁感動似地眨眨眼 」,不僅陰霾了整個故事的後續發展,也伏筆了添丁的下場—走投無路的添丁因鋌而走險偷鵝販賣而被捕,故事就在這裡打住了。
「所以尋書所為者何?愛是一抹陰影。隨書本的故事劃上句點,我的思緒卻未停止,這些人物深刻在我的腦海中,眼簾之前,如視網膜剝落的飛蚊症,走到哪裡,就有一自己良心才看得到的陰影。
3.
「不停地追憶一種七歲時的情愫啊。『少年時代拍攝的我們家族的照片,到如今我還保存大約二十張。它們全都已經褪色,呈現茶褐色,其中有些連輪廓都不清楚了,一片模糊:但是卻仍然能夠使我一眼便想起當時家庭生活的氣氛。 』1943年,而立之年的你已經從美麗的東京回來,不輟地撰寫長短篇小說。最令人吃驚是這年的旺盛創作力,從一月到十二月,你一共寫了四篇短篇小說:《月夜》(1月31日)、《合家平安》(4月28日)、《拓榴》(7月31日)、與《玉蘭花》(12月25日)。年表上有一蛛絲馬跡可尋:「一九四三年 30歲 進入興業統治會社(一電影公司),一邊上班,一邊創作,認識前來應徵的女子蘇玉蘭。 」因此一月植樹十二月開了花。對於組織家庭的幸福的嚮往。這個女子,史載甚希,卻似乎在你的生命激盪出神秘的火花。一種對於激進的和解,一種對於女性世界的深探,從社會變遷的小說題材,轉換至日常生活的童趣細節,鄉野禁忌與風俗。
「應該包括這些:『說到當時,一些人還相信拍了照片,影子便被奪去一層,人也會瘦下去…至今我猶記得每次要拍照時,母親總會向我叮嚀:『照了像,人會瘦呢。』由此也可以想見,我的家人們內心裡還是很不喜歡拍照的。 』然後
我們就看見了家族史的貫穿,與超越戰爭的人性。那個喜歡攝影的日本人,和叔叔一起回來的「東京時代的好友」鈴木善兵衛。『滿臉漾著笑看著我們站著。依稀記得他穿著一身和服,讓長長的頭髮在風裡飄拂著,想是被那珍異的玉蘭花的香味牢牢地吸引住的吧。 』異國的真情流露於病篤的擔心。你和小祖母河邊招魂,『『鈴木先生,回來喲。鈴木先生,回來喲。』路已經是一團黑,祖母的纏足走起來格外艱難。我一面看看小祖母卒著細碎的步子搖擺的身子,默默地聽小祖母的叨唸的嗓音 』;你的『看了那掉了肉又長滿鬍子的面孔,那麼沒由來地就有一股悲傷湧上心頭。 』直到愛感動了蒼天,讓一個日本人起程離開,他照了還流傳至今的二十張照片的台灣,遠遠的背影是所有人的離愁,在玉蘭花四丈高的樹梢遙望,無法完整的跨越,河的兩岸。
「人性斷裂於1945年。被推向一個亢奮陶醉的台灣人民第一個雙十節。又兩年,228事件發生,你在公憤與暴動之中緊握雙拳。原來還有比機器更混蛋的東西。決心流浪。所以尋書未果。
4.
「鹿窟光明寺長明燈油蕊晃搖,師父,可記得窗外四丈高,那位斯文的激動,風中颼颼作響的飄香…
「35歲之後就不記得何謂寫作。心靈深處已經決定。東京時期的聲樂現在是謀生的工具,建國中學,北一女中的音樂老師,你是,你還是印刷廠的老闆。一切看來正常。社會上小有名聲。「玉蘭,我正在等候去琉球的船隻,要到日本經商,你要好好照顧這個家。」1951年。台灣文壇盛行新的文學語言與揣度國民政府喜歡的新意識型態。你突然從所有的文學雜誌消失,讓很多迄今被民進黨政府奉為國寶的作家鬆了一口氣。問題是對手不見了,落筆的智力就下降了。你的遠離頓時成為一個待解的迷團。你,到哪裡去了呢?連心愛的玉蘭都沒說實話。
國民黨的掃蕩部隊的部隊徹底殲滅了一個山林的神話,你衷心燃燒的共產的暖爐,在濕寒之氣甚重的人間。你,在哪裡?
「尋書未果。我的痛苦是如此真實的翻攪著。令人苦惱的姿勢。懸而未決。一說被毒蛇咬死。一說被山上共產黨人先行處決。一說已經成功取到琉球至東京。枯骨從未曾被發現。而手稿已經漫漶。行蹤飄忽的死,面對所謂「台灣第一才子」的後設封號,本身在時間的延拓與空間的差異中伸展了意志:一本最後的巨作,『未完成的死』。時時侵蝕著我日復一日的沈思神經,終至於夢中看見了行走的森林,說『王啊,你為何在河邊哭你的子民呢?』我不哭的。那是七歲時的離別的記憶,缺席的人性,與持續在場的權力戰爭。這夢中的淚是為了光明寺旁四丈高的玉蘭,如此神似的花朵,以遲暮之姿傳遞一種堅持的喜悅。我登上樹梢,遠望這雌雄同體的身體,乳房勇健,鬚髮精神的炯炯,其下是星光燦爛的血之長河。寺前那罈古水缸映照著飄移不定的玉蘭樹影,髣岪說所有猜測的可疑。死亡的烙印因此擴大了祂的影響力,當五節芒草長得高過城市的視野。死亡的左右,噢不,祂本身蘊含了新生。尋書未果所為者何?如是風中颼颼作響,一種無法言喻的向陽:
「玉蘭,我在黎明來臨時等你,在河的彼岸,
「記得帶素描簿,我們要畫一株高高的開滿花的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