靈光消逝的行走–北京講學記(3)

⊙ 石計生

3. 黎明很遠又很近地招手著

這次講學的漏網之魚「班雅明」,其「靈光」論述成為貫串我的二00五年北京記憶的基礎。但究竟所謂的aura,靈光(或譯為氛圍或神韻)是什麼呢?我們如何在一個城市空間裡去尋找呢? 舉例來說,我的清華園的日復一日的行走,選擇性地觀看,透露了一個對於本來是王府園林的古典空間的懷舊感覺,就像一個藝術作品的原件,有「一種獨特的距離現象,無論它是多麼的近。」間歇穿插奔馳的汽車,鼎沸的參觀人潮,這園林其實在資本主義機械複製時代來臨後逐漸消失原來的色彩與神韻了。但是,當我們用心靈在其中行走,就會感覺「清華園」這藝術品的靈光透露出來的獨一無二的氣息,它擁有一種宗教膜拜的功能,人們親炙其光芒時因覺感動而低頭,臣服於其中很遠又很近的偉大感覺,彷彿多看一眼就會站立不住似的。我每日早晨,多麼珍惜這樣與古典而差異的空間的交融,沐浴在自然裡我們遠眺微霧依稀的王國維之碑與荷塘蕭瑟之美、瞥見秋楓投射於這學校處處可見的「新灰派」建築群的牆上枝幹光影晃搖、或者是在深黃了的銀杏道上一個似曾相識的路人回頭看著你,那不透過社會關係而是內在溫情脈脈的共鳴與親和的認識,幾個輩子了的現在照面,卻是如此稀有。這些,都是「靈光」。

這種「賦予人們回望的能力」的靈光,存在於這千年古都北京的胡同裡,道觀裡、佛寺裡、大雜院裡、熊知行樓的討論裡、大口喝著北京二鍋頭的晚宴裡、倖存四合院裡、氣場傳遞的差異空間裡、心裡、和抬頭所見的藍天星光裡。是的,我的旅程,以理性的外表卻全然內在的抒情體驗著這空間人事物多面向的吉光片羽。「理性的外表」讓我以一學者之姿,啟迪清華的莘莘學子,同時也以中性的地理資訊系統繞開了這兩岸分隔六十年的意識型態、政治、社會與文化的分化論述,那需要「全然內在的抒情」以時間與持續的交流去解開歷史的弔詭與偏執。

作為「飄浮階級」的知識份子之一員,我應該怎樣語氣沈重直接地說:「北京是一個無所懷疑或不能(敢)懷疑而嚮往自由的城市,而台北是一個過度懷疑而成為過度自由的城市。」這後殖民的文化侵略驚人之處在於,它直接繞過了兩岸的政黨與統獨意識型態,經由媒體與商品所詮釋的「自由」其中夾帶著的西方的優越性,無聲無息地吞噬了北京台北。

傳聞中的二00八年北京奧運,要在天安門廣場,也就是紫金城,故宮博物院前大打沙灘排球,你可以想像穿著比基尼的金髮碧眼歐美選手與亞洲的一起,在這古都的最核心奔跑尖叫,直接褻瀆了的是每一個曾經為這裡貢獻過生命的人,與一種被降格為「符碼」(code)的遙遠記憶「中華文化」。而台北所象徵的台灣的「過度自由」則早就瓦解了那個「符碼」,城市空間裡舉凡的東方建築早已商品化,而心靈裡的古典嚮往在當權的意識型態的有計畫「去中國化」之後,只能於分眾的、去中心的義憤填膺裡兀自生死,個人主義與只能被政黨動員的選舉集體,五十對五十的藍綠對峙,零合遊戲正在快速形成當中;並且,這裡的食衣住行育樂的一切都是混種的,不是東西方混種,而是西方加上西方化的東方混種,一種全球化下的歡愉,人成為「裝備著意識的萬花筒」。兩岸,在中華民族成為一個完整的域土之前,若是先有「北京的台北化」,將是已經進行幾百年的「他者化東方」的「東方主義」(Orientalism)的最大勝利。

有怎樣的力量可以超越文化的後殖民,在靈光消逝的時代呢?輾轉反側,我是這樣憂心又假裝無所謂地醒來,時時感覺黎明很遠又很近地招手著,它體現在「甲所」的每個拉開窗簾的動作,都是一種深藏內心的古典美學姿勢,跨越時空從王國維與朱自清的時代不遠地如霧翻窗而來,或者更遠的時空於我日積月累的閱讀與書寫間隙透露消息。表現在有時靜坐,有時讀書,有時賴床,有時癡癡望著這翻新多次的歷史古蹟、有時不為什麼地看著。心神的流轉是足下經驗行走的結果,從而穿越了時空限制在「永遠的當下」 (Forever NOW)成為靜止的辯證,亙久如山,這些凝固的波浪。

我望著自己因為重病而獲得的隸屬於中華文化的內在力量:「道家身體」,我記起了白雲觀十五年前和這次的重訪,道家氣的流轉默默從我的左肩飄然而過,繞樹三匝與清香無數的香爐煙火合而為一,旋旋又起,帶領我回到了「甲所」裡的和北京大學社會系楊善華教授的見面,作為一個中國最突出的農村與組織研究學者之一,我和學生紀建良、李卓蒙等聆聽了許許多多精彩的田野的故事,而在交談中終於掀開底牌的是,那「賦予人回望能力」的靈光,就在於我們都是佛道中修習氣功之人,為後殖民所無法摧毀甚至理解的傳遞千百年的內在力量,使我們「相視而笑、莫逆於心。」默默流轉那力量又昇起,帶領我的記憶又回到了十五年前,面見了中國氣功奇人,這李強教授口中「一九九0年代從中國各地紛紛下山的修行者之一」的張寶勝先生,他不可思議的能量扭轉了在台灣傳遞道家身體給我的 師傅的氣喘,與賦予我由內而生的凝視人三秒鐘就會消失的能力,雖然迄今仍不知道意義何在。

默默流轉那力量又昇起,來到了萬里長城的「八達嶺」段,我在這城的頂端俯視蒼茫神州,對於這風大又極為凍冷的邊陲要塞上到處都是的販賣紀念品與頒發「我登上了長城」的小販市集,產生了奇特的和商品的和解,一種差異化了的自我分裂,屬於我的社會學批判的和屬於道家身體的分裂。

在一個審視內在而非專注於身外的傳統之下,過去千百年來我們都經歷過了無數的朝代與社會制度的變遷,離開北京清華前晚宴的牆壁上「清明上河圖」的宋代也好,出校門就塞車的現代中關村大道也好,商品不商品均是過渡的存在,而每一個「道家身體」都是以「完成就離開」的「距世」態度在世上行走,負擔著社會責任的入世,同時又選擇功成不居的自由離開。外在的一切均是具有使用價值的存在,對於「守貧」的道家身體而言,以金錢為中介的商品交換價值只是過眼雲煙而已。因為寒風冷冽,在離開這一萬八千公尺中的三百公尺段落的長城前,我買了一頂人民幣十五元的套頭黑帽子,它暖活了一顆徘徊在社會與詩之間的頭腦,而這被熙攘小販與人潮所填滿的長城頂峰孤寂的空間,千百年來死生無數的將士靈魂,在這離鄉背井,左看,右看,前看,後看都是崇山峻嶺的要塞,或也因這商品化的世界覺得不寂寞吧。

默默流轉那力量終於要沈澱了,就在離別晚宴上那「南人北像」的沈原教授豪邁地勸進的醉不上頭的「北京二鍋頭」五十六度的香醇濃烈,為歷史所乖隔的靈魂終究舉杯開懷而笑了,在談論著夏鑄九(九爺)、葉啟政、高承恕、孫立平等一時之選學者的同時,李強、趙剛、沈原和石計生,來自大江南北,海峽兩岸的舉杯終於開懷暢飲而笑了。服務生幫我們大家照了一張合照,卻因為沒拿穩而模糊了,巧妙地成為狂喜的禮讚宛若印象派的流光。

在醉的邊緣起身覺得飄浮自由如雲我踏著踉蹌的步伐,為肖林、王軍強、石長慧與李卓蒙撐著回到了「甲所」,又談天說地了一回,學生們禮貌性地道別了,我是多麼感謝他們的熱情接待與安排,深了的夜,而我終究是神采奕奕地入睡了。夢裡黎明很遠又很近地招手著,我從台北轉上海十里洋場遲到的飛機而來,未完成地輪迴著進行了「清華六講」,無始無終,直到流轉千年的內在精神性翻轉了異化的城池人事物行走的空間,那美麗的「新東方主義」混種處處:不是東西方混種,而是東方加上東方化的西方混種,一種全球化下的歡愉,人成為道法自然的人。夢裡黎明很遠又很近地招手著,這似曾相識的回頭,那不透過社會關係而是內在溫情脈脈的共鳴與親和的認識,在清華園落下更多的銀杏樹葉交疊的印象中,靈光消逝的足跡,這時才開始,即使此刻在濕冷的台北,窗外黃蟬風吹花落如雨。

(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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