冷水坑的遙望(記與Professor Terry G. McGee的師生情)
一、
變幻莫測的雲彩指引,終歸是到了觀景台,木質的簡單搭架經得起風吹雨打。五節芒開花季節未到的九月,與你登高,遙望河的交會。
「忍受本身是沒有針對性的,」你指著像極了故鄉紐西蘭的眼前山巒鬼針草遍野,「因為存在與面見命運的理由。」
放生的牛咀嚼著草在人工設計的步道,半乾涸的池塘奄奄一息,我想從中介紹台灣國寶水韭給你知道,才想起不在這裡呢,根本不在。
缺席的出場在更為遙遠的擎天崗,就從這觀景台往東南看去,一排風中晃搖的柳杉的背後,我想就是。會有一真正的小湖孕育可以傲然存在的台灣。
但看不到。這令人沮喪。視覺無法親炙的想像於焉產生了幻覺,天是翠綠的無邊,地是無言的蔚藍,觀景台在浮動的介質中光速猶疑,許多飛翔的蚊蛾。我眨了眼。重新發現了你的存在。
「世界就在那裡,消失的只是你的輪廓。」你說,近七十歲,仍然健步如飛的攀爬,溫暖的笑容,讓荒涼的感覺欣然招手,貼著音符滋潤我們的天的流動,鬚髮皆白的年輕,用Nokia最新款手機。
電磁波收訊不到的地方,這麼多想一個人靜一靜的城市,就在眼前。人不能按照自己的意思創造歷史,人卻讓一條蜿蜒的河流變成筆直,龍舟在該出現的時候兩岸喧嘩,歡樂的深處是記憶的空白。
「要用心閱讀,」你擦擦登山鞋上的泥濘,「並且讓腳感受土地的心跳。」
我很高興離開研究室來到這裡,美得連死亡也值得寄託。至少遠離了官僚的空虛形式拘謹,至少呼吸到行為主義之外的自由,作為一個大於十歲的人類,山下,感謝神,充滿刺激—反應的正常。
或許遙望正是在近看自己。
人是具備集體意識的野獸,以規則撕裂熱情,並要求不得露出燦爛的斑紋藏起尾巴。
(二○○三、十、七)
二、
希望的念頭如果從吊橋的盡頭竄出,斑紋燦爛的獸,尾巴掃過五節芒發出低沉的警告。比指甲還長的尖銳蹄爪,騰空一劃,下弦月所暗示的味道流傳曠野。
「硫磺,」你淵博的地理社會學知識說明,「正是它溝通著野性與人性。」
幾經查證而得的美麗,在正衣冠之下的暗流耐不住的液態,揮發為飄浮的鬼魅,提供橋的那頭可憐飲取,回不了頭的黃色念頭,晝伏夜出。
腳踏上去時有木板不對稱時發出的傳統聲響,遊客稀疏,怎能記得於上班日來到僅容十人踏青的小眾原野?生鏽了的鐵條仍然緊緊提攜著懸空的腳步,駐足指點來時路,霧起無端。
屬於我們相識的遙望,黃色的主題,硫磺與台灣山菊的共生,奔馳的車行交織的戀曲分不清的岔路疊合至朗朗晴空,汲取溫暖的五吋管線沿著河床盜賊般躡足走入每個裸裎相對的浸潤。
「硫磺氣態離開,」你停在吊橋的中央宛如蹺蹺板的中心點說。「基於失衡的天性,」「並且枯萎了青春綻放。」山菊,怎麼了?滿山遍野的喪氣垂頭。
你必須反省,吊橋的盡頭到達之前,希望的念頭不應是隨著時代被定位的念頭,也不應是生的界限所能範囿的歸宿。叛逆的創作孤獨的思想如倖存的山菊遙望,愛到冷冽的硫磺。
自殺帶領轉世,至我所信任的下一個世紀。「你知道三島由紀夫嗎?」我陪著即將失衡的行走,迎著獸衰敗的風的味道問。
(二○○三、十、十二)
三、
命運的照面是不可思議的安排,悲與喜。我望著許多已經往生幾回的丘陵想: 就是在奧勒岡州的雨津(Eugene)碰到你,才有今天的師生情緣。滔滔不絕地講著宜蘭的風土人情,經濟社會,並且引用一個名叫T.G. McGee的理論家的觀點,說明該是以亞洲人研究亞洲的時候了。掌聲想起,一個白頭髮滿臉紅潤笑容可掬卻又面帶威嚴的老外舉手,一次問了九個問題。
我不慌不忙地一一回答。學術,只要用心,畢竟這一切實在易如反掌。(心中冒出一個句子:社會學是我專業的業餘。)
I am T. G. McGee. 我們當著幾十個人面前就笑了。這相視而笑,是一種命運的相遇安排。芝加哥你如約來了,口試了我的博士論文,然後事隔五年,我們又在冷水坑上遙望台北。才知道你真的喜歡我的對於土地的愛。
我有一種內在的閉俗。這怎麼跟外國人說?雨津的美是被森林所包圍的自然,兩條河有點瘋癲地在市中交會而又浪漫地流向太平洋。奧勒岡大學就在沒有麥當勞、免稅、人文社會科學書店、素食與環境保護的思想中成為一個令人嚮往的學院。我雖有自信,但面對心中偉大如你,當時仍然站立不住。
在書店尋書,三層樓百餘坪的環形空間,密密麻麻的書香,我在一個轉角看見你,戴著厚重的老花眼鏡在認真找書。怕你也看到我,怕破壞了昨日面見你答應擔任我博士論文的outside chair的完美感覺,我心一緊張,就怯怯然告退了。
我的一生,面對情感,有多少次這樣怯怯然告退呢?
眼前的風,請告訴我。
我很痛苦的是人的受苦,詩因此是無用的,學術也是。
兩者皆無法抹去生民之多艱的記憶。我想我是一個該被遺忘的人。只見過兩次,你卻記得我。並且在乎的竟然不只是學術,更是我的詩。
「我不懂中文,我請在英屬哥倫比亞大學的中國同事翻譯你的〈在芝加哥微光中〉給我聽。」
「我認得關於生命的憂鬱。」
詩是我業餘的專業。(我完成了下聯)
正是詩的力量,讓一切能以光年計算距離的同時,一旦照面時,由靈魂深處湧現前世的記憶。如此不需繁文縟節的快樂,少數不涉情緒的快樂。
人一旦經歷過感情的情緒,似乎都對簡單有所嚮往,做出一種拒人於千里之外的姿態,說就是這樣了。
「在人群之中也是孤獨的遙望,
「其實有這麼多人愛著你。
「但愛卻不能是構不成函數的一對多的關係,
「因此死亡成為n趨近於無限大的可能。」
「關於意志力的鍛鍊」,漏討論了一段
「對於幸福的冷酷凝視的必要」。
走在前面的林中路,你好像經由背影在跟我說這些話。這是怎樣的心事?
(二○○三、十、十四)
四、
安地列斯山脈的墜崖讓你手上的戒指成為紀念。
席間,刻著類似梵文咒語的紋路在無名指上, 隨著一個故事的輕描淡寫而熠熠發光。 如眼前碩風野大的冷水光影,一朵雲彩過後, 我們來到共處的木質觀景平台。
「歷史的陷阱在於扁平化『現在』的深度,
「我因此學會在當下衷心追求。」
在所有人注意到亞洲之前,你就來到這裡。經濟起飛的一九七○年代,住在圓山飯店。你所俯視的台北,稀少的高樓襯托的是摩托車為主的忙碌與奮發。南下到高雄加工出口區,你是同行的學者中最為年輕的一位。
一個臉色紅潤,充滿活力的加拿大人。
「那時和你一樣年輕,從不踏青的伏案
「直到她從白色的花叢中走來,慰我憂傷,並帶我走出安地列斯山脈。」
雛菊的墓園,我想你總記得遙望,冰原以降風吹草偃的空間之門。吊橋以奈何之姿晃搖,前面的是指標不明的路,不允許回頭。鬼針草野性地抓緊45度斜坡晃搖。
「愛中往往帶有些瘋狂,而瘋狂中往往帶有些理性。」森林系館面朝椰林大道的二樓窗口秉讀,尼采的句子,然後是割腕自殺的午後。白色的被單罩在頹唐的身體,慌亂的刺眼的刀光沉睡了一雙因過度施予而冷漠了的眼。
醒來後就再也不曾認真醒來。
眾人信誓旦旦地要去擎天崗,準備好了的出發半路折返,忽然的風雲變色。
「如果這裡有一株大楓樹多好,遮風避雨,慰我憂傷,並帶我走出冷冷水坑。」
夢想的完成端賴繫緊的行囊,美學的生活是忘卻時間。
(二○○三、十、廿一)
五、
但我對於山下的一些事感覺惶恐與失落。我比較喜歡在奧勒岡遇見你那時的我,一個對於社會學有無比熱情的博士生,單純地困知勉行,每日醒來是面對松鼠跳過雪季方酣的窗前。我把暖氣調小一點,省點留學生的電費,然後上了案頭的香,打開電腦,讓螢幕的閃動帶領鍵盤的敲擊聲開啟。東方未明,一個夢想的純粹盼望。
如果早知道,喜歡讀書的結果是落入人與人之間的糾纏網絡的話,應該選擇不讀書。繼而又問: 如果不讀書,是否也一樣會落入這樣的結局?答案恐怕是肯定的,而且沒有了書本的知識,恐怕會受到偏見與無知支配人的習性,其下場可能是更糟。
書本的知識累積到一定的高度被稱為 「學術」。
即使眼前這片山林本來只是片生生死死死死生生的生死場,有第一個人想知道滿山遍野的草叫什麼名字時,就會想知道它的其他訊息,花期,基因組合,土壤適應性等等;然後越累積越多,成為獨門的知識領域,叫「植物地理學」。
然後就有人成為權威,然後就有人也想在其中找尋興趣;單純的動機面對的是複雜的學術社會環境,然後就有人在其中改變了自己,有天照鏡子:天啊! 這個人竟是我!
掏出22歲時的照片,差好多。就知道學術已經又殺了一個人。
「雖然有幾分真實」,「但不必要這麼極端的想」,你說。
你說要記得的赫塞的句子,啊。
Not caring whether I am courted or cursed, I follow truly my inner calling.
內心的呼喚,冷水坑的單純地景,超越善惡。
我望著你業已蒼老的背影,還對著河的交會夕陽的光與熱讚嘆不已,感到無限的憧憬。
(二○○三、十、廿三)
六、
車行已經經過南下341k的地點了。從此是一個下坡的路段,一路在你發現的理論的地景中行走,桃園南崁一帶,城市與鄉村混合的都市化,desakotasi。
「我每週一都會看到這個景象,卻是你給了它一個名字。」
「創造一個理論有多難呢?」你說起你隻身在爪哇島做田野研究的日子,一個西方人浸淫在亞洲小島二十年,對於破敗的殖民的悲憫到目睹戰後逐漸的興盛繁榮,工廠高樓從田埂中聳立,人力車和汽車混合,你背著簡單行囊以眼神與稻米的芬芳照面,以眼神與後殖民的獨立意志融合,你學了印尼語,並且融入了地方的氛圍,在貧民窟的黑暗,在玻璃強化的32層樓旅店待過。地獄與天堂。有一天你覺悟到,兩者之間並非截然二分的,當你從高空往下眺望,原來殖民時期都是稻田的視野被此起彼落的工廠辦公大樓串場,穿插其中。你想起貧民窟的相處,說那個desa,城市不是我們的世界,已經消失的kota,鄉村也不是我們的世界。
原來, 一切都混合在一起了,城市與鄉村;亞洲的都市化是這麼一回事。第一個十年給予他條件,給予他更為具象的輪廓,又過了十年。
理論原來是在這樣日用之間的現象中誕生的。
重要的是眼睛的張開,以你所處的地方的方式思考,拋棄所有既有理論的成見,用心觀察,然後是折磨人的等待。
等待的藝術,如我們所面見的寂寂冷水坑,一輩子就等一個這樣的秋季。老年的智慧與壯年猶有的瘋狂一起呼吸。
創造,是痛苦的最大解除。
隱沒在地景之下的是無窮無邊的能量,在我遏抑辛苦的胸膛,冷冷的地方,望不見了的水的凹陷,吸納不專注的與專注的宇宙,在尤里西斯的門後。
門後。揮舞著護照
你就這樣以慣有令人溫暖的微笑離開了
留我以隻身的歸鄉之旅
主旋律幾個熟悉的單音,來到
放逐的河不斷變奏
我所逆行的源頭
蘆葦花夾道送行硫磺不規則的飄移
或者屏息以對,當
高三度的熱烈無力了躺臥
恣意的風掃蕩
毀壞的殿宇面容枯槁,神
賦予的放逐
人間煉獄的體驗
歸鄉就是不斷地秋心變奏
所謂的
寂寂冷水坑
變幻莫測的雲彩指引終歸是到了
觀景台,木質的簡單搭架經得起風吹雨打
五節芒開花季節未到的九月
與你登高,遙望河的交會
「忍受本身是沒有針對性的,」
你指著像極故鄉紐西蘭的眼前陽明山巒鬼針草遍野,
「因為存在與面見命運的理由。」
(二○○三、十、廿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