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每個人都付出一點愛


◎石計生

颱風來的那天早上九點正我就要出門了,是名學生安排的一場至移民署的演講,題目被訂為:「如果每個人都付出一點愛」。記得看到這個題目時不覺莞爾,心想:「這是什麼題目?」應是小學時候的作文題,掄起爸爸送我的勝大莊羊毫小楷,恭恭敬敬地端坐在高雄新興國小一年三班的教室裡,一字一句地刻畫出無邪的盼望,做出三段論法後的必然的結論:「如果每一個人都付出一點愛,那麼家庭、社會和國家會更祥和。」但是,這幾乎每一個人都知道的道理,為何今日要去演講時卻顯得猶豫不決?雖然學生早已經將我整理好的講稿分發給行將聽講的一百多人。我看著九重葛與軟枝黃蟬盛開的花園裡豎立的長鏡,鬚髮已然雜白的當個教授的臉龐,嘗試去找尋當年那個熱心揮筆回答這個問題的童稚心靈,竟獲得印象不多。

有點困惑地關上了門。派來士林接我的黑頭車安適平穩,走環河南路不到一刻半鐘就到了廣州街的移民署,這是目前統理海峽兩岸來往的重要機關,原來是境管局。見了邀請我來的相貌堂堂的政風處主任時對我說。我遞上名片。心裡卻懸念著那個在我身體裡逐漸模糊的童稚臉龐。然後就坐上了電梯,至B2的「臨時收容所」參觀,這是需要磁卡與密碼才能進入的由警衛看守的密室。映入眼簾的是被乳白色泡棉包裹的粗鋼構成的準監獄。分成男女兩邊。各約有六七人。席地而坐。棉被、枕頭、衛浴設備、冷氣空調應有盡有。主任與那名資深老警衛說著這臨時收容所常常人滿為患。「長官好!」冒出一句似真若假的話,我有所提防地看著雙手緊趴在鋼條上的那名蓄鬚男性,看來是從內地偷渡來的對於寶島有所嚮往的年輕人。凹陷的眼神。一個夢想的破碎。如同那席地而坐正在打牌輕挑妖豔打扮蛇腰刺青有一隻鳳凰彷彿要從亞利桑納州升起的女性。從泰國來販毒。賣淫。抽著煙。在我要離開前以輕蔑的眼神瞟了我這白襯衫黑長褲正經八百的所謂教授一眼。我面無表情避開她的渙散的專注打量。心裡卻突然明白為何「如果每個人都付出一點愛」這題目的答案竟是這樣簡單又困難。

心裡童稚的我就站在我滔滔不絕演講的正前方對我說。這不是你學術上引經據典的自我創傷經驗、分裂和他人眼光建立自我的問題,也不是社會怎樣從傳統社會轉變成虛擬實在的網絡社會的問題,而是人不願停下腳步看看自己,用最直接的方式去感受這個世界去愛。我說。但你的童稚臉龐已經逐漸不被想起,你也看到了剛才地下室的世界,規訓與懲戒,為了確保安全。這世界的愛是如此越來越有等差,「如果」,作為多付出一點愛的條件是那樣地難。例行公事如雷掌聲中我結束了這場演講。自我的對話卻沒有一字一句在演講裡出現。從移民署離開雨開始滂沱間歇地下。安然穩定的公務員,這趟我認識了許許多多想要求生存的好人,但無數的好加總起來卻成為一道愛煞世人的高牆。而裹足不前的連綿超級暴雨,在我回家後的十二個小時,竟然發展成為有史以來肆虐中南台灣最為嚴重的輕颱卡玫基傑作。面對流離失所的死亡。喋喋不休的自我對話終於安靜下來了。家裡幾十朵被風打落的黃蟬花兒,為湍流的水沖刷至滿溢溝渠再入雙溪注入淡水河遠離,其嗚咽猶如早逝的無邪與青春。

(二00八、七、二十)

本文刊登於人間福報:http://www.merit-times.com.tw/NewsPage.aspx?Unid=9181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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