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花落的思念像一條河

◎ 石計生

而走過那花落的青春,政治的與愛情的思念,羅斯福路像一條河,把我們城市的溫羅汀隔成兩個部分。從蟾蜍山往北看,右手邊是溫州街及其彎彎曲曲的巷弄;左手邊是平行發展岐出一些支脈的汀州路。渡過這條河的方式,可以在上面擺渡,等待一個綠燈指引,順著斑馬的線條而過,但我最喜歡的方式,是從地下道的穿越,一個社會邊緣生態極其豐富的差異空間,特別在那個戒嚴年代。

但那天經過的時候還真嚇一跳。我幾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如此整潔明亮,拋光石英磚構成的牆壁柔和的探照燈從I字形的地底專注引領行人的視線停留在幾幅攝影上,細看,都是介紹台大如何是國際一流學府云云。你若從羅斯福路的入口往下,除了這些比較驚人的是古希臘的雪白廊柱,佇立在左彎或直行的選擇之上彷彿來到了一個公共的畫廊,一塵不染的匆匆。

但好像有什麼東西在我的心頭失落了

我在這現代化的地底隧道中來回走動,試圖尋找一種被「整治」之前的感覺,竟然一無所獲。大約是二十年前的戒嚴時期,這個地下道是我們最喜歡噴漆的地方。我被指派到這個破壞任務時常欣喜難以入眠

「記住! 要把整個牆重新塑造一種無產階級的藝術感」

通常是半夜三點,我從蟾蜍山那頭摸黑來此,寂靜的地下道仍然有光路倒在骯髒的地上的乞丐與遊民三兩,以微弱的呼吸應和著我初生之犢的心跳。以紅藍綠黑四種噴漆構成繁複的幾何圖形,然後大大書寫上打倒某某的字眼,迅速奔離前,與俯角的眼神會心交會。因為怕被便衣逮捕的恐懼,什麼藝術感早被拋諸腦後。

而總是過了幾個禮拜,才會看到重新被粉刷。之後的十年我出國留學的前夕特地回到這裡巡禮,一樣的地下道,噴漆不再有,卻有著更多的流民在這裡生死目盲的乞丐托著一個錫作的便當盒、斷了一隻腳的則匍匐前進讓癡肥了的肚子與地上餿水交媾、一個老邁不堪的婦人吹著單音的笛子每當有銅板掉入她的便當盒時叮叮噹噹迴響著我青春記憶。我曾這樣以句子記載著:

那些句子斜躺在這世界有雨的
地方。一雙漸濕的鞋履朝向
蟾蜍山腰僅剩的光源。光源,現在
呼喚你的名字的人都成為流水。

誰遺棄了我們?在這
豐腴的城市歷史卻是多風的夜晚
你搭公車回家看到的不是溫暖。
一雙濺濕的鞋履黏著花屍狗臭
那老婦單音的笛聲飄盪在空中
昇高,昇高,昇高,然後
摔個粉碎

那時代的理想青年,是憂心頭頂的戒嚴烏雲罩頂不知何時解脫的痛苦。下指令給我的當時的學運領袖,他的家庭遭遇,是那理想的單音摔個粉碎的代表。一九八五年,我們終於發動了一波非常激進的行動,在幾次會議後,決定以政治系李文忠被退學事件,佔領校園精神標誌:傅鐘,就在那年母親節的靜坐示威,是台灣一連串學生運動的起點,那把火點燃後,大約燒了十年,接下來是佔領校門口,佔領中正紀念堂,佔領台北火車站。雖不在核心指揮,但我幾乎每役必與,在邊緣的好處很多,可以便於觀察,詩,因此,如泉湧出。

戒嚴順利被解除了,民主進步黨也由黨外順利組黨了,台灣人民的未來似乎一片光明了。但下指令給我的當時的學運領袖的全家卻在一個晚上被闖入的殺手殺死,包括他的雙親,懷孕的姊姊和弟弟等。中國時報與聯合報只在桃園地方版篇幅很小報導了一樁「銀樓搶案」,說歹徒十分兇殘,殺了很多人,奇怪的是沒有搶走什麼金飾云云。

一九八五年的學潮起始點,佔領傅鐘行動還未落幕,軍警已經在羅斯福路河的對岸部屬,刺眼的陽光與黃昏拇指山的夕照恐嚇著我們這一群不知天高地厚的年輕人。事情發生後,我剛好輪休至溫州街那裡吃了一碗麵,再回到校園準備接力抗議,就在門口看見了他: 一個人坐在「把門築小,是為了把愛放大」的台大校門旁的草坪,低著頭,抱著頭,這一景,陽光大剌剌地刺痛著我。我過去想要安慰他。他卻主動抬頭,以悲哀但堅毅的眼神對我說:「同志,以後可能無法再一起奮鬥了。你要保重。」

當年在傅鐘前抗議的人,有一大部分人都成為民意代表或住進駐了總統府或政府一些部會,另外一些人像我一樣留學後歸國成為各大學的教授,但是他,這被我們稱為living Marx,活生生的馬克思的人,就這樣淡出了學運圈,後來學醫的他聽說不顧優生學娶了自己的表妹,搬到德國去了。

像我這樣理想摔得半個粉碎還有重生機會的人,每次穿越公館地下道都會想起這段往事,噴漆,靜坐,示威遊行,聯袂去桃園他家弔喪,繼續回到校園,來來回回穿梭,溫羅汀的書店,冰店,咖啡店,餐茶店景象有時在我心中旋轉了起來,拼貼,揉合,分離,這些歪斜平行的巷弄,把一個地方,城市,國度的命運,風格,以風暴式地逆時針旋轉,卻讓我們看到了今日的表面秩序,光纖,亮麗,過去的記憶就像新生南路上的白千層樹群逢秋必然的加速剝落,從戒嚴到現代到後現代,彈指之間的印象重疊,如一張被重新數位化的泛黃照片,爾今想要有什麼顏色,怎樣的人事物在裡面都行,真實,已經遠離,那「擬像」(simulacres):模擬中的模擬的時代已經降臨了。

一些現在無法說的事情就先不說,但我仍須放任記憶去追索,應該是真實的吉光片羽,所為的不是任何目的而是彰顯一些生命裡的「刺點」,刺痛自己以及一個時代逐漸消失中的理想精神,是否酥醒,把那思念像一條河前行,航向汪洋寬闊無邊。

如同現在,我仍然可以想像自己拎著一朵木棉花,在誰都能在其中「站壁」的溫羅汀地下道,我想應是如此的:逐漸有了更為新鮮的人加入: 賣花的少女燦爛的笑容,擺滿一隅自己畫的風景畫,毛筆與硯台以陳舊的毛巾鋪蓋形成的揮毫,三國演義與三十年來所見奇案等沒有版權的風漬書以招手的方式吸引寂寞的路過群眾的眼光。我當然也想起自己曾經是其中的一員,在五月學潮發動之前,以羞澀的聲音,面對地上自己手帕鋪成的小小販賣台,擺著幾本自費出版的詩集白底黑字寫著《海的告解》,

顫抖地喊著 「詩集! 詩集! 自己寫的詩集」

冷漠的人群一波一波走過,沒有人佇足。有時會遇到經濟系或森林系以前的同學指指點點,最後收攤是因為一個非常大的學潮來臨了。那潮流直接衝擊到的是我的入世意志。我走了。告別了迷人的雜亂,多重人物的路倒與叫賣,我走了,承著噴射客機而去,在一個冰天雪地的國度繼續唸書,但心裡不曾遺忘這群和我共同拋頭露面的記憶,充滿活力的記憶。在芝加哥宏偉瑰麗的壯麗一哩,每個地下道的穿梭,感受的是整齊清潔的冰冷,我總想起公館的地下道。

現在我又回到了老地方。尚且說不出口的一些既往隨著起了的秋風飄得在心中更遠的地方,前面是政治的思念讓著這一切起了個頭。而這地下道實在無比的虛弱與蒼涼,溫羅汀人潮繁忙依舊。我貼近雪白的壁牆仔細聆聽,一陣陣斑駁的低吟與記憶從放大千萬倍的顯微攝影中出現,一些悶壞了的種子,需要混亂的夢,與形形色色的回憶臉龐就這樣冒出來和我一起坐在這令人齒冷的光潔中,視覺所見的死亡中,竟從我們的殘肢,目盲,肥肚,風漬書,花朵,笛聲與泛黃的詩集匆忙地路過。

*本文摘自石計生著《就在木棉花開時—公館/溫羅汀的那個時代》歷史智庫出版,200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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