千高原,再見查拉度斯屈拉
千高原,再見查拉度斯屈拉
☉ 石計生
3.
這日從士林家裡走到捷運站附近的路途上,腦海裡就出現了橫跨三十年,所閱讀過又震撼我心靈的兩本書構成的這文本的標題:「千高原,再見查拉度斯屈拉」,都在耑索真理,從創造本身捕捉創造力。都是。《查拉度斯屈拉如是說》( Also Sprach
Zarathustra),是尼采(F. Nietzsche)蓋棺之作,從精神的絕對高度下山解放一切。「意志解放一切」。我走過美崙街華榮市場熙攘的叫賣聲,這時天空陰霾的雲層很低很低像是假的。是假的。這個漫步。我抬頭就看見真的飄移紀元。壓低的精神暴動。讀台大森林系時二十出頭的自己,在活動中心238室,在椰林大道,在醉月湖畔,在振興草坪,在文學院旁的總圖那裡捧著書愛不釋手地閱讀。查拉度斯屈拉,這波斯拜火教教主,為尼采挪移至他仿聖經體的名著裡,成為耶穌般精神說教到處遊走的人物。他來。把我低頭不語的虛無面貌捧起。他來。奪下我在師大分部巷內租屋處企圖自殺的刀子。他來。在我瘋狂衝創體制的杜鵑花開時的學生運動投入時給我冷冷眼神。他來。送我一隻筆、兩顆明亮的珠子和三株夢裡走來的冷杉隨侍在側。他來。教導我「即使臨於深淵邊緣也能振衣長嘯」。他來。要成為虛無主義的大宗師。加入INA。International Nihilism
Association。成為國際虛無主義協會會員。刺耳的臺北捷運聲刺穿我的耳膜,很痛!是假的。那個時光一個陌生人按著我的肩頭側耳輕聲說都已經過去。是真的。這當下走到士林胡思書店的步伐是真的,而且一如預測,午後有雷陣雨。是假的。我以為那永晝的記憶也被忽然的雨打亂了時序。彈指之間。三十年。只是一潭湖水從橋的這頭走到那頭的柳樹光影變化而已。或者。在7-11買個麵包填肚子時我腦海裡出現的意象:湖上的橋是九曲,無數條交叉佈滿湛藍深不可測的湖面,不知哪裡是入口,處處是入口,不知哪裡是出口,處處是出口。波紋交錯。漫生。所有通過都是蜘蛛網般的存在。三十年。整整等待了三十年的心靈空白。耳膜很痛!痛到我腦海裡有一張地圖展開。這時就出現另一本震撼之書,德勒茲與瓜達里(G. Deleuze and F.
Guattari)的《千高原》( Mille Plateaux)。這書從地下冒出,親手。過去的查拉度斯屈拉親手交給我。就在我進入書店的轉角。我握著這書。旁邊排氣孔還冒著濃濃的白煙。我回首。永劫回歸的生成。我說再見查拉度斯屈拉。
1.
我堅決以為這是新的紀元來臨了。過去是假。今日是真。就端坐在小小書店裡靜心翻閱。千高原:資本主義與精神分裂分析。然後七級地震就發生了。真的。一樓成為地下二樓。再也不是從高山洞穴走入人群的查拉度斯屈拉所一再稱頌的:「太陽啊!如果你的光芒不照耀大地的話,那麼你的存在有何意義呢?」這裡屬於螞蟻,地鼠和塊莖的,有光都是人造的。眼睛已經不在需要通過感覺直接成為理論家。眼睛已經被觸覺所進化。閉著就能看到光。動物。植物。礦物。微生物。無生物。全被混為一談。再見查拉度斯屈拉。都在耑索真理,從創造本身捕捉創造力。千高原。但這時並非依賴腦裡的精神解放,德勒茲的游牧民創造力是物質性塊莖(material rhizome):同時是機器與精神,自然與個體,獨特與多元—那階段的歷史是從紀元前一萬年到現在。沈思。咀嚼。現代。後現代。重新裸露。呈現。灌溉一株枯死等待新葉。未來的詮釋學。表面就是本體。書桌。這時平滑的空間啊,平面的力量,賦予我強大書寫的能量。如此強大的當下。haecceity。此在性。在我的足下經驗的行走,移動,靜止,運動,轟動溢流的慾望和我身中屬於馴服機械的元素。如此主觀。構成。如此配置成為我強大無邊的游牧民。德勒茲從千高原的某個高原跳出來跟我說:「游牧民是不運動者,移民會離開已經無定型和無產出的空間,但游牧民卻不會離開也不想離開,他們固守著這空間。」
為自己插起一盆意識流之花,我在書店裡,固守著一隅暴雨裡平靜的空間。
機器。在書店裡。使我真正心頭一振的是這讓查拉度斯屈拉深深皺起眉頭的詞彙。深深為我杜鵑花城時代深惡痛覺的異化之物。沒有感情。沒有精神。沒有血和淚。這時被千高原徹底翻轉,重新定義。翻開我這時的筆記本,「機器是生活自我組織的具體形式,資本主義世界的自我轉換,主體性自我生產的物質性連結。人和機器的連結永遠是個別而獨特的事件。那事件永遠是:掌握物質,創造主體。事件總是身體的產物。歷史的生產總是身體組的連結與關係。做為千高原的倫理學基礎,這時無器官身體(Body without Organs)才能出場:BwO是絕對內在慾望的場域,其中主體性建構的過程無法捕捉,而且建構的無限張力也無法追隨」。我為了書寫耗盡了電腦的電力,腦海裡的精神如沒油了的滿載乘客的七四七巨無霸飛機空中盤旋無法降落隨時墬機。這書店裡只有一個插頭為他人佔據。我為了我的機器對他人低頭。低聲下氣才有了充電的可能。我等待半小時。一小時。我謝謝。我重新提筆書寫。不寫完會被文字幽靈日夜通緝。這完成的慾望是沒有對象性的,就像愛沒有對象性。我不知道我在這書店一隅坐了多久,其書寫軌跡是如何,主體如何,愛是如何,只有留下的文字見證主體曾經存在過。
這當然是精神分裂狀態。這是分子構成的樹枝狀的世界。地下莖的世界。游牧民的世界。竄行。異質連結。非意指性斷裂。製圖。千高原。我腦海,噢不!我的身體真實展開成為一張圖。Auswicklung。展開。一潭有無數九曲橋交錯的按圖索驥陸沈。書店裡外。人來人往。手碰著手。手碰著傘。手碰著空氣。手碰著書。手碰著書櫃木板。手碰著一滴雨。手碰著一滴淚。我和我們必須相遇,產生了千高原的「異質連結」(heterogeneous
connection):「存在著異常多樣的行動,而且,任意兩個行動間皆可連結,而且必須被連結」。每個陌生與不陌生的接觸都是陸沈的隆起,自閉的擴張。生物分子裡的密碼作用著。一種不受所謂的文明垂直思考壓抑的親密疏離,沒有開始也沒有結束。在人造光的地下,不需光線的地下,虛無主義的個人性格被轉化為帶著精神高度的集體歷史辯證,咀嚼物質的養分,這裡的世界是裸露和配置的藝術極致展現,並且是不可以輕易明說的。「關於集體,」我翻開自己的筆記本寫下:「依靠的不再是實踐理論,而是游牧慾望的生產。」把眼睛閉起來!資訊社會訊息已經過多。關掉手機。關掉電腦。關掉電視。關掉收音機。槍殺電源線。放火燒掉所有的書。在這裡用喝咖啡殺死整個下午的蒼白。時間與空間的斷裂。徹底斷裂。完完全全的安靜。這時發生。我從地震震垮的書店廢墟中爬出滿身是血,無數驚恐的臉龐指指點點,排氣孔濃濃白煙裝飾我的身體美麗如浮雲。我說,「哪裡有毀滅?」一切如昔。是假是真。是真是假。眾人凝神跟著我手指的方向注視,穿透黑衣長袍遮日的查拉度斯屈拉那人身影,Whose Books紅底金字的愛不還在捷運站旁佇立等候…我回首。永劫回歸的生成。再見查拉度斯屈拉。
2.
書店與捷運站間的小小廣場,一個小孩坐著,呼叫別的小孩,這時竟口吐聖經語言說:「我們給你們吹笛,你們卻不跳舞; 我們為你們舉哀,你們卻不捶胸」。馬太福音11:17。別的小孩天真呼喊著,這是假的。真的整個書店不見了。震垮了。陷下去了。這個小孩說。沒有。你看到的是真的。眼前的書店在一樓好好的。可憐啊,蒙蔽在幻象中的人,我為你舉哀,你卻不知要捶胸。翻到下一頁。德勒茲千高原寫著,所謂「非意指的斷裂」(asignifying rupture),「是一個塊莖在其任意部分被瓦解,中斷,但它仍沿著自身的某線條或其他的線而重新開始。所有的塊莖都包含著節段性的線,並沿著這些線而被層化,界域化,組織化,被賦予意義和被歸屬等等;但同時還包含著解域的線,並沿著這些線不斷逃逸」。逃逸線(line of flight)的產生,我永遠記得,查拉度斯屈拉,他來。來到我自殺的青春時光。說你這不死為了讓更多不死,找到這斷裂的轉向生出新的開始。你要忍耐。那些必然要通過握有權力的人的支配,通過運用所謂的愛窒息你的人,在組織裡讓你忘記自由為何物的人,以孤獨之名讓你忘記集體的人的種種意義與歸屬的賦予,打開腳鐐手銬,走出那由蠟燭構成光影的一生洞穴,來到水深千潯,來到地下,放棄法律與命運賦予你的私有界域,來到新世界。眼睛已經被觸覺所進化。動物。 植物。礦物。微生物。無生物。全被混為一談。這是分子構成的樹枝狀的世界。地下莖的世界。游牧民的世界。竄行。
我在書店完成奮筆疾書的無意識。滿意地抬頭。暴雨已停。排氣孔濃濃的白煙消散殆盡。那穿著黑衣長袍不合乎節令與時宜的查拉斯屈拉窗外揮手。再見查拉度斯屈拉,我青春歲月的守護神。再見查拉度斯屈拉,我們在千高原的樹枝狀地下分離,相遇,變形,為解放資本主義徹底精神分裂,成為戰爭機器,插在坦克上,獻給世界一朵超現實盛開之花。我翻開我的千高原筆記本大聲在書店裡朗讀:「在資訊社會對抗資本主義的唯一方法就是發展逃逸線(line of flight),逃逸線是被慾望的創造力所組織,被主體無窮無盡的分子運動所謀劃,是被語言在每個吉光片羽所發聲與重寫。革命,就是關於拒絕這件事情的本體事件以及它無窮潛能的實現過程。」被當作是瘋子,不是奪門而出,就是裝沒聽見,鴉雀無聲。
我不沈默,我繼續大聲朗讀,將我們的身體展開成為一張圖吧,默默頌讚這神學地圖:「地圖是開放的,它可在其所有維度中被連結,可被分解,可被翻轉,易於接受不斷的變化。它可以被撕裂,被翻轉,適用於各種各樣的蒙太奇式剪接,它可被某個個體,群體或社會重新加工。塊莖的重要特徵,就是多重入口。一個地圖具有多重入口,一張地圖始終與展示有關。阿們。」而地圖的標題是:Mille
Plateaux, Au revoir, Zarathusta。書店裡的眾人啊,神賜福給你們!雖然你們與我陌路。終要相認。在神面前和解。我回首。黑衣長袍的我青春時光的守護神。永劫回歸的生成。千高原,再見查拉度斯屈拉。
(2012.06.2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