紀露霞學:台灣流行歌的時空之旅(石計生宜蘭講座)


紀露霞學:台灣流行歌的時空之旅


宜蘭慈心華德福學校「民間社會力」講座



用戶插入圖片 主講人:石計生教授(東吳大學社會系、美學策進會會長)         


 


1960年代,台灣歌謠在國民政府時期並未受到重視,反而遭受到政策性的審查與限制(如電台,歌廳,舞廳和電視等的歌曲審查與歌星證等),當時許多家喻戶曉的台語歌星,如紀露霞、洪一峰、文夏、陳芬蘭、林英美和張淑美等均逐漸淡出,而紀露霞是其中最為被遺忘的一位。原因是其歌唱全盛時期的1955-1960年年代過於久遠,之後因為婚後而搬家至嘉義,遠離當時的流行歌曲的中心台北,一直到1990年後才在台北公開演唱。但在1955-1960短短五年的這段時間,紀露霞曾經唱過近兩千首台灣歌謠,當時著名唱片行如台北的台聲、鈴鈴、霸王和女王,台南的亞洲唱片等均隆重邀請她出唱片。未受過正規音樂訓練的紀露霞唱歌渾然天成,支支動聽,且唱歌時使用的語言則包括台語,日語,國語和英語等,深具音樂與語言的天才,乃有「寶島歌后」之譽。此外,紀露霞更是第一期台語電影(1950-60)的最為熱門的幕後主唱歌星,電影主題曲與插曲其中有2/3均是紀露霞所唱。她曾經唱紅「運河殉情記」、「瘋女十八年」、「林投姐」等等主題曲,也曾遠赴香港參與「廈語片」的電影幕後主唱,至越南等東南亞演唱宣慰僑胞,可以說紅極一時,為台灣土地留下無數動聽的台灣流行歌的音樂痕跡。


 


因為紀露霞過去對於台灣歌謠與土地有如此重要的貢獻,石計生教授過去的研究,進行口述歷史,滾雪球深度訪談,影音、黑膠等音樂素材的田野資料大量收集與成果整理,在慈心華德福學校創辦人張純淑女士的邀請下,乃通過黑膠唱片與CD的聆聽進行本系列演講。石計生的演講是從土地出發,回到生活的音樂時空之旅。主要是以1960年代寶島歌后紀露霞等的「時代盛行曲」台灣歌謠到80年代台灣校園民歌的轉換為重心,上溯至30年代的上海老歌(周璇,李香蘭)40-50年代78轉時期的台灣歌(林氏好等)與日本演歌女王美空雲雀(美空ひばり、Misora Hibari)的城市空間的()殖民多層次表現,下至80年後戒嚴時期台灣民歌如何流傳至中國的途徑與音樂的文化社會意涵,重新發現台灣流行歌的日常生活價值與土地認同主體,和反思音樂作為一種社會運動與民間社會力釋放的可能。


 


0412日(一)pm07:00-09:00  走向〈黃昏嶺〉:我如何發現六0年代寶島歌后紀露霞


0426日(一)pm07:00-09:00  回風三0:從紀露霞到周璇、李香蘭、林氏好與美空雲雀
05
17日(一)
pm07:00-09:00  八0大雜燴:藝霞歌舞、台灣歌謠、國語流行歌、校園民歌的興衰


0621日(一)pm07:00-09:00  紀露霞學:音樂作為一種社會運動與民間社會力釋放



演講地點:宜蘭慈心華德福學校(冬山鄉香和村照安路257)視聽會議廳
主持人:張純淑(宜蘭慈心華德福學校創辦人)


 


〈黃昏嶺〉究竟是一首怎樣的歌?(下)




〈黃昏嶺〉究竟是一首怎樣的歌?() 


 石計生 


5.
有時候。噢,不,是所有敏於寫作的人都知道的無時無刻要面對的一件事:當一個問題或困惑之神,或興趣的苗在心中產生時,你就會被這問題追著跑,你假裝不在乎,但那是無用的,夢裡也會念茲在茲,它就是在那裡,看著時針一小時一小時過去,等你回答,直到你讓它長大成樹或者精疲力竭地自我崩解,它才罷休。如我的關於〈黃昏嶺〉究竟是一首怎樣的歌的問題書寫。


〈黃昏嶺〉究竟是一首怎樣的歌?我緊守著陳碧燕留給我的線索在台北酷熱的空間裡閒逛著,意料之外地找到了答案。


那日照例來到溫羅汀找高榮禧,號稱基督徒的主內兄弟,有時偷看《菩提道次第廣論》不敢讓帶領他受洗的廖乃賢知道,數十年如一日的台電大樓對面的星巴克咖啡裡的端坐讀書與便宜賣書,成為台北人文風景之一。或許是拜暑假之賜,這天是星期四,而非往例的週末或週日,我們閱讀了一整個午後的《舊約聖經》的〈創世紀〉篇章,和大量與現代藝術美學相關的資料(這種坐在Richard身邊瘋狂地唸書行為常常讓我感覺幸福微微),輪流去上廁所或出去這據說是全世界書店密度最高的文化區域晃晃。


該我的時候我的路線大致上是沿羅斯福路往北走先到B1的山水圖書,再折返從巷弄到溫州街一帶的如明目、唐山、若水堂、結構群和誠品等書店再往回走到星巴克。但這天我去第一個習慣性地點就「卡」住了。我走下要往可能是台北簡體字書最為便宜的「山水圖書」地下一樓的時候,拐角前的那專賣黑膠與舊書的「小高的店」竟然是開著門的!原來它就週末不開,難怪我從來沒進去過。充滿有點霉味的舊書店吸引著我穿行而入其長條形的空間,劈頭就問老闆「有沒有美空雲雀的唱片?」酷酷的小高指著後排左下角的位置說就在那裡。我的前行有點緩慢。目不暇接的各類有趣書籍黑膠完全吸引我的目光:台糖的歷史資料集、台灣經濟史、謝冰瑩的散文集、中國之命運、胡適文集和校園民歌黑膠等。特別是台糖那本書,我還翻閱了我 母親故鄉高雄縣橋頭鄉的日據時期就有的糖廠,黑白照片看來很令人感動,從小回去看阿嬤時都會順道去糖廠吃冰買巧克力健素糖等等。我在幾乎僅容旋轉的狹小空間裡蹲下來一張張找美空雲雀,意外先找到台灣歌謠先驅者呂泉生的兒童歌謠創作歌集,由台北榮星花園合唱團演唱。嗯。真好!再來映入眼簾的是這麼多的美空雲雀,但翻閱前曲目,卻都沒有夕やけ峠,黃昏嶺的日本原曲。揮汗如雨的搜尋中,有點失望。翻到那排美空將盡時,忽然看到一張由台灣龍鳳唱片(位於台北縣三重市文化北路1189號,早已倒閉)出版發行的〈美空雲雀金唱片第二集〉黑膠,這張唱片可以說是我解開〈黃昏嶺〉究竟是一首怎樣的歌的第二道鎖。


用戶插入圖片這麼多年接觸研究台灣歌謠這個範疇,讓我有一種敏感度,或者說,心中那個問題、困惑之神的作用,靈光乍現地彷彿告訴我說,要注意這張喔!我其實首先被那封面裡的美空雲雀照片吸引:有如鄰家女孩般親切的笑容露出潔白整齊的牙齒、六0年代流行的內斂梳理整齊的髮型還繫了個白色髮髻、香肩微露,捧著紅玫瑰與白康乃馨純潔,銀白色珠寶掛飾和同色系的耳環一起把她的身體之美高貴地襯飾著演歌人生;而美空的眼神則流露出一種春秋之間的含蓄氣息,既奔放、又帶點憂鬱,我幾乎就是被那眼神所擄獲地不能動彈,久久才能翻至背面觀看歌詞部分。繼續失望的深淵是沒有黃昏嶺的蹤跡,但右下角方塊裡的「最新出版十二吋日本最流行金唱片目錄」的〈美空雲雀金唱片第一集〉黑膠唱片編號:LLP101-B面的第四首竟然就出現夕やけ峠。這一驚喜非同小可,我更瘋狂地翻閱所剩黑膠,但都沒有第一集,於是我的追尋跌入更深的深淵。過了一個小時,我雖然將這些黑膠買了帶回星巴克,但喜悅有限。我坐下來時,高榮禧微微抬頭右邊眉毛上挑一貫冷淡溫暖地問我:「去這麼久?找到什麼好東西?」我說是黑膠,然後把我知道他不會感到太多興趣地我對台灣歌謠的黃昏嶺追尋簡略又說了一遍,語氣帶著沮喪。「到哪裡去找那第一集呢?」向來是電腦白痴級的Richard突然說,「不就是網路世界有可能嗎?」這話讓我展顏而笑。是的,去二十一世紀的網路購物世界尋找!


6.


二十一世紀的網路拍賣世界,據說在被Yahoo奇摩、Pchome的市場化運作前,是個有趣的天堂。人們把自己只剩下使用價值的東西拿出來,放在網路上,不一定是為了商品的交換價值而賣,有時是為了交朋友或者看到和自己一樣喜歡收藏這些東西的人而高興地隨意賣賣或者就物物交換,帶著社會主義性質的有點挑戰或者另類地在資本主義邏輯之外的資本論味道。但是,這一切在因為網拍交易量越來越大,市場化程度越來越高後,就被以法規制式化改變了。爾今的網路拍賣世界,是另一個服膺供需原則市場機能的虛擬真實世界,物品的使用價值曾經閃爍著的自主笑容收了起來,現在又回到冷冰冰的商品交換價值金錢邏輯。但即使如此,我覺得網路世界裡的買與賣,雖然和現實世界一樣有欺騙和剝削,但它的匿名性與合併同類項裡的無邊無際的提供,幾乎是過去人類所達不到的購買境界,有時還帶著隨性的贈送:如我在七月的那天,終於在電腦裡的所有拍賣網站上打了「美空雲雀」四個字,經過一番收尋,終於找到了龍鳳唱片出的〈美空雲雀金唱片第一集〉,甚至,還找到了CD版:《美空ひばり全曲集4》,台灣朝陽唱片出版社發行(台北市內湖區新明路17411樓,不知還在不在),CD編號:TCD-9250,還加送了一張古典音樂CD


一個從台南,一個從台北縣,兩個星期後收到這兩份對我而言珍貴的資料,心中感動莫名。對於原來擁有者而言,他們曾經如此享受過美空美妙的歌聲,然後因為某些因素希望把這些唱片或CD賣掉,在網路上流傳,需要的人上網,基於收藏增值或興趣或研究的理由,去競標買下。或許原來擁有者寄出時心中有些不捨,我觸摸著那張〈美空雲雀金唱片第一集〉黑膠已經斑駁的封底,與有多道刮痕的唱片本身,想像寄來的人是位老了的台南女士,總是在黃昏的時候在三合院落,用竹扇搧走暑氣坐在庭中,一株楓槭被風吹的微微飄動著,大廳裡的留聲機唱針緩緩放著夕やけ峠,1957年時少女時代的收藏,隨著美空雲雀的歌聲她微笑地把眼神投向遠方,青春時光曾經不悔的付出,即使愛完整於無可挽回的遙遠裡。但這時她真的覺得自己老了,想把這張珍藏的黑膠交至她所摯愛的情人之手,但這心願沒不知怎麼完成。那女士的讀大學的孫女有天知道這件事,就上網拍賣這張事實上根本乏人問津的看起來過時的美空雲雀黑膠,238元新台幣,像個密語般的奇怪價碼,然後就被該買的人於流標三次後找到買走了,那女士聽說是這樣,很滿意地在水庫的山腳龍眼與芒果盛產的村落睡著了。夕やけ峠,〈黃昏嶺〉究竟是一首怎樣的歌,其中引發的諸多符號之一,我想這應該是這樣虛擬真實地在某個平行的宇宙空間中發生過,只不過這裡的空間無風險地完成了交易。我在研究室裡看著一黑膠,一套CD。


平行宇宙是超現實的一種形式:「時興的絕對理性主義只允許我們考慮與我們經驗有關的事實。邏輯終結反而遠離我們…憑藉自身經驗已發現自身日益受到限制,就像一個籠子裡來回徘徊,越來越不能發現事實的真相。」–布列東(André Breton)《超現實主義宣言》(Manifeste Du Surrealisme)(1924)


7.


〈 黃昏嶺〉究竟是一首怎樣的歌?學術上要的定論為:〈黃昏嶺〉是首「日歌台唱」的混血歌:是由詩人野村俊夫(Toshio Nomura)作詞,三界稔(Minoru Mikai)作曲與編曲,美空雲雀演唱於1957年演唱。


我在研究室裡研究著一黑膠,一套CD。卻看到了歷史的裂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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龍鳳唱片誤植的夕やけ峠作詞作曲者

應該是1960-70年代龍鳳唱片出版的〈美空雲雀金唱片第一集〉的黑膠封底歌詞介紹部分說明,美空雲雀唱這首夕やけ峠,〈黃昏嶺〉時是昭和285月的錄音,也就是西元1953年。作詞是小澤不二,作曲為米山正夫(Masao Yoneyama)。而朝陽唱片出版社發行的〈美空ひばり全曲集4〉是詩人野村俊夫(Toshio Nomura) 作詞,三界稔(Minoru Mikai)作曲,編曲,美空雲雀演唱的時間沒有記載。詞曲部分的差異非常大。這個謎題的破解仍然需要仰賴網路。我的作法是在Google的入口網站分別打入「米山正夫與夕やけ峠」和「三界稔與夕やけ峠」,結果為:「米山正夫與夕やけ峠」第一條顯示,今日の我れに明日は勝つ/美空ひばり大全集~さようなら、そしてありがとう…~其中13-7 夕やけ峠作詞為野村俊夫/作曲是三界稔/編曲:三界稔;13-8 長崎の蝶さん(長崎蝴蝶姑娘)作詞為米山正夫/作曲是米山正夫/編曲:福田正。而當輸入「三界稔與夕やけ峠」時則出現上百條的訊息,均是夕やけ峠作詞為野村俊夫/作曲是三界稔/編曲:三界稔。如全音歌謡曲全集(6)1955年にヒットした歌謡曲を網羅したダイジェスト版です裡的記載。而最直接的證據就是後來某日又找到的,由日本的古倫比亞(Columbia)唱片公司所發行《波止場小僧》的黑膠唱片,是美空雲雀於19570518日錄音、1957615發行,唱片明白記載野村俊夫作词,三界稔作曲,,唱片编號是A-2800-BA面歌曲是波止場小僧、B面就是夕やけ峠。


1960-70年代台灣龍鳳唱片出版的〈美空雲雀金唱片第一集〉的黑膠封底歌詞介紹部分所說的「昭和285月的錄音,也就是西元1953年。作詞是小澤不二,作曲為米山正夫」,明顯是誤植,這也說明是當時台灣唱片業某些公司製作水準與態度本身不夠嚴謹所致。應該是1980年後朝陽唱片出版社發行的CD〈美空ひばり全曲集4〉是詩人野村俊夫(Toshio Nomura) 作詞,三界稔(Minoru Mikai)作曲、編曲是正確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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朝陽唱片夕やけ峠詞曲作者

而這個追尋〈黃昏嶺〉究竟是一首怎樣的歌所意外發現的歷史裂縫正說明一種社會學質化訪談研究方法上的重要視角,北京大學社會系老友楊善華教授的文章說明了正視錯誤的重要性(錯誤的答案或結論有其為何錯誤的理由與邏輯):為什麼會有誤植混血歌作詞作曲者的現象?為何在後的時間發表的CD卻比在前的黑膠正確?是不是跟這首歌是和美空雲雀的歌系中是比較不紅的歌有關?


(美空雲雀的名曲花笠道中馬上聯想到陳芬蘭的孤女的願望, 長崎の蝶さん馬上聯想到顏華的長崎蝴蝶姑娘,但明明1960年代也有台灣唱片公司出版美空雲雀的夕やけ峠與紀露霞的黃昏嶺,甚至有至少五個版本,為何沒人將這兩首歌聯想在一起,讓此事沈沒近五十年)


但即使錯誤本身也是有意義的,它背後事實上可能隱藏著許多當時的音樂工業生產的問題與國民政府對於在台灣發行日本歌星黑膠唱片的政策意義或者什麼的。關於這些事情的探索,叫做音樂社會學,但是不可過度社會學理論或意識型態地貶抑音樂本身,也不要過度執著於如數學般純粹高深的音樂分析而忘了其發生裡的人情世故,悲歡離合的社會意涵。在熱情所導引的關於〈黃昏嶺〉究竟是一首怎樣的歌的旅程中,我想錯誤與獲得,這一切都是可能的。




從早上十點到下午三點,我已經連續寫了五個小時,我感覺那問題或困惑之神稍稍感到滿意願意放過我了。我應該去吃點東西,背手於暑假空無一人的校園裡走走。隔兩天我想我要把美空雲雀唱的夕やけ峠與紀露霞於1960年間所唱的五個版本的黃昏嶺燒成光碟送給紀露霞老師,連同我在網路上找到的《慈母淚痕》黑膠唱片送給她。黑膠唱片,爾今再怎麼昂貴都比不上物歸原主,當年忙於演唱撫慰台灣人心靈的寶島歌后,七十四歲的今天手邊連一張自己唱過的一千餘首歌構成的黑膠也沒有,那是台灣人的對不起音樂家,是我們做研究的人的恥辱吧!我的心願是,網路上找到一張,就送給紀露霞老師一張。我們聽CD就好。我想我應該去找點東西吃,背手於暑假空無一人的校園裡走走。(2009.08.03 )




8.


那問題或困惑之神這時又作祟了。事實上是沒完沒了的。做研究的真正難處不在結論,而是了結,中斷。要面對疑問,它自己會形成一個詮釋之環(circle of hermeneutics),在你認為解答的時候,自身就會分裂出新的問題,等待進一步的追尋,回應,這樣問答在時間之流中無窮無盡地輪迴著。了結的是情感因素的離開,中斷的是(非)理性/獨裁的判斷。兩者具備時,就是轉換另一個問題的開始。雖然問題與問題間總是一切焦慮與創造力的來源。


今天在研究室,想想這一系列的書寫,最終需要回到紀露霞本身看待這首歌。就趁颱風來襲前夕,出乎意料之外的豔陽天,我就對紀老師做了電話訪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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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那時候為什麼大家都說黃昏嶺你的成名曲呢?「因為那時候我把那首歌唱成自由版,有拉音…(開始用台語唱歌/也是不~得已),阿那時候大家就覺得很特別」喔,確實很特別,那時候美空雲雀也沒有這樣唱嘛吼。「對,美空當時唱是照節拍的,我的第一張黃昏嶺,歌樂也是照節拍的。是後來我去外面唱的時候才創新有自由版的拉音,後來如台聲,亞洲的錄音就都有。」 喔,是你改變了。這樣大家都喜歡,成名曲就是這樣產生?「對啊,因為唱到那裡人家就會覺得很特別,印象很深刻,覺得喔可以這樣唱,所以…」哈哈,喔這樣因為印象很深刻就成為你的成名曲啦!「對對…」


阿周添旺有跟你說過這首歌嗎?因為台灣版的詞是他寫的。「他們從來沒有跟我聊過,所有的作者都沒有跟我聊過。就是拿給我,叫我這樣唱而已。所以我跟作者都不很親密,都是欣賞我,拿來給我唱,這樣而已。喜歡我的歌,這個人唱的不錯,周添旺就好像楊三郎這樣,很疼我,我那時年紀小,欣賞我唱歌,有歌就拿給我唱。我就唱。」 像慈母淚痕就是楊三郎拿給你唱的…「對對…」「……那時人比較純樸,明星也少,像那個柯玉霞,是電影明星,大家也知道她住哪裡,阿我是紀露霞,是嫁給空軍的,又是電台主持人。」


用戶插入圖片阿我最近剛寫了一篇文章叫做〈黃昏嶺〉究竟是一首怎樣的歌啦,寫了將近一萬字,我就追蹤為何是你的成名曲,和這做詞作曲,美空雲雀這件事…「喔教授那你就要說我講,為什麼〈黃昏嶺〉是我的成名曲,就是因為以前去歌廳啦各地演唱勞軍啦歌唱會每次我都會唱黃昏嶺,然後唱久了我就會去詮釋那個味道,就開始獨特的自由發揮,變成是我個人的演唱特色。沒有照節拍啦,中氣好的話,就可以拉的很長,大家都喜歡聽…」噢,所以成名曲的原因就是因為你自由詮釋的關係,到處唱的關係…「對,第一個是詮釋,第二個是人家欣賞…」ㄟ那時候聽眾大概不知道這是美空雲雀唱的吼,都以為是你唱的?「對啊,因為我有拉音很特別啊」ㄟ你那時候就知道這是日本歌改的嗎?「我知道啊,我唱的時候就知道是美空雲雀改的啊」 喔你那時候就知道?但聽眾可能不知道「對啊,觀眾不知道因為我有拉音啊,有詮釋啊」喔,哈哈,對啊,當時大家都以為這是正宗台灣歌謠…「對啊,那時候這種翻唱的很多啦,我一開始就知道,但聽眾可能都會覺得是台灣歌」………


訪談目的是建立在無目的上的。這次問題之神的召喚,起因於想要慰問紀露霞老師的扭到的腳,出於關心,那天去大屯山旅行時的腳傷。然後在說話中就起了念頭,黃昏嶺的事情還沒完啦。就把隨時的錄音機打開,跟紀老師說想錄音徵得同意。然後就開始紀錄了上面的逐字稿。


紀露霞的黃昏嶺之所以被認為可能是正宗台灣歌謠,事實上和她的創新唱法,自由詮釋有關。剛開始第一張歌樂唱片版的黃昏嶺,還依循美空雲雀日本原曲的歌譜節拍,到了「後來我去外面唱的時候才創新有自由版的拉音,後來如台聲,亞洲的錄音就都有」。對應我所收集的夕やけ峠與黃昏嶺各個版本,確實後來「也是不得已」等的「拉音」就出現了,這使當時的聽眾印象非常深刻,像個羅蘭巴特(R. Barthes)講的「刺點」(punktum),是人們的歡愉(plaisir)的來源,這是大眾文化裡聽歌的一個高潮,寶島歌后紀露霞成功地通過無數次演唱後自由詮釋美空雲雀的夕やけ峠而將原來的日本味變形成為台灣味道,這就是一位流行音樂演唱藝術家的功力所在。


〈 黃昏嶺〉究竟是一首怎樣的歌?它是能指,是象徵,


是一種鄉愁社會,隱蔽知識裡,有大量台灣歌謠的混血歌時代的音樂價值等待去探索。


(2009.08.05)



美空雲雀與紀露霞:夕やけ峠與黃昏嶺版本學

 (2009.08.04記)美空雲雀所唱的〈夕やけ峠〉是紀露霞演唱的〈黃昏嶺〉的原曲。學術上的定論應為:〈黃昏嶺〉是首「日歌台唱」的混血歌:是由詩人野村俊夫(Toshio Nomura)作詞,三界稔(Minoru Mikai)作曲與編曲,美空雲雀演唱於1957年5月首唱。

紀露霞第一次唱的〈黃昏嶺〉可能也是1957或者後一年,尚須考據。

紀露霞演唱的〈黃昏嶺〉,是經由周添旺先生作詞,曲調類似原曲。是屬於「日歌台唱」
的混血歌。

用戶插入圖片以下為美空雲雀演唱夕やけ峠(中譯為 夕陽嶺) (1) 台灣龍鳳唱片出版〈美空雲雀金唱片第一集〉黑膠唱片編號:LLP101-B面的第四首(石計生收藏)。時間應為1960-70年間。台灣黑膠唱片開始標示時間是民國57年(1968年)後才有。



(2009.03.27記)紀露霞演唱成名曲「黃昏嶺」,也是2006年暴雨的夏天我第一次在FM96.3曇花一現的地下電台深受震撼的台灣歌謠偶然聆聽,從而讓我熱情地去追尋「消失的1960年代」的故事的開始,這中間涉及了複雜深刻的土地認同與我血液裡從高雄縣橋頭鄉母親那裡繼承來的鄉愁,屬於南國之境的愛。然後2007年執行國科會的台灣歌謠的研究計畫迄今,我已經滾雪球訪問了超過35位音樂人,也從歌謠到校園民歌伸展,從母親端到我的父親端的土地尋覓,思考民歌是如何流傳至中國大陸。我的足跡目前遍及台北,嘉義,桃園,台南,湖口,北京,南京,香港和廣州。這還是進行式的一切,都源於這樣優美無可取代的寶島歌后紀露霞的歌聲,黃昏嶺。

目前所知的版本(依時序)如下: 

(1) 歌樂唱片(AR1013蟲膠78轉黑膠/徐登芳先生收藏,約1957或1958年)
(2) <悲戀公路>電影主題曲/紀露霞歌唱集第四首(陳明章先生收藏, 1965年)﹡
(3) 孔雀唱片(AL-2003台北縣板橋孔雀唱片行出版<青春嶺>專輯/石計生收藏,1968年)
(4) 亞洲唱片(台南亞洲唱片行33/1/3轉黑膠/港都夜雨專輯,難忘的流行歌曲第五集
    /陳明章先生收藏,   1969年6月)
(5) 亞洲唱片(ATS-158台南亞洲唱片行33/1/3轉黑膠/慈母淚痕專輯,難忘的流行歌曲第十四集
    /陳明章先生收藏,   1969年)
(6) 亞洲唱片(高雄亞洲唱片復刻CD版,1993年)
(7) 紀露霞50週年紀念專輯Disc1第五首(翁清溪音樂工程,紀露霞個人發行,2005)
 
這聲音是我的追尋音樂故事的開始:紀露霞之黃昏嶺

用戶插入圖片
(徐登芳先生收藏,這應該是目前所知最早的「黃昏嶺」版本。紀露霞1956年出道,1961年搬至嘉義就不在台北主流的演唱視角中。這張編號AR1013的蟲膠唱片極為珍貴,很可能是歌樂唱片公司在1957年出版的,需進一步查證時間。不論演唱速度,編曲和音色都與現在熟悉的亞洲唱片的版本有很大的差別。)


(1):1957*8年歌樂唱片版


 (2):1965年<悲戀公路>電影主題曲版


(3): 1968年孔雀唱片版


(4):1969年亞洲唱片版 (5)基本上就是這個版本的復刻。

台語電影又稱為台語片,閩南語片,是指以
台灣話配音的電影。不過一般來說,台語電影專指於1955年1981年,以閩南語配音的台灣電影影片。就一般認定來說,第一部台語電影為1955年上映,由都馬歌仔戲劇團主演的歌仔戲電影「六才子西廂記」,而最後一部台語電影是1981年,由楊麗花主演,也是歌仔戲電影,「陳三五娘」。1955年至1981年間,台語片總產量達一千多部,現存於電影資料博物館者,約二百多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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台語電影的啟蒙

台灣電影業發展相當早,在日治時期20世紀初就已經開始。1900年6月12日自動幻畫協會於台北北門街「十字館」開始放映黑白紀錄片,映期為一週,

並且登報招攬觀眾。此為台灣第一回的電影公開放映與電影廣告,十字館亦成為台灣第一家電影院。同年6月16日,來自日本的松浦章三於淡水館放映法國盧米埃兄弟拍攝的《火車進站》、《海水浴》、《工人下班》等十餘部短片。松浦章三並於放映電影時兼日文解說,是台灣最早的電影辯士1921年,同樣以日語解說電影的台灣人王雲峰成為第一個台籍辯士。


1930年代,使用閩南語語言台籍辨士與配上閩南語流行曲(如桃花泣血記)的無聲電影雖盛行台灣,但理論上仍不可稱為台語電影。1932年5月1日,台灣自製第一部電影,是無聲片《義人吳鳳》。該片演員多為日本人。1937年台灣出現第一部有聲片,為台灣總督府政令宣導影片,描述六氏先生遇難的「嗚呼芝山巖」。之後台灣少量自製生產的有聲片仍全以日語配音,因此也不能算是台語片。而首部真正台語片應該是戰後,1956年邵羅輝導演,以歌仔戲都馬劇團演員為班底的16mm電影《六才子西廂記》。

第一波的興衰

搭配歌仔戲演出的台語電影「六才子西廂記」因為16mm電影規格不適合影院演出,上映三天後即因觀眾稀少下檔。雖然賣座不佳,卻因此引起普遍迴響。導演白克將本來由國語北京話)發音的政令宣導片「黃帝子孫」計劃改以台語配音。不過黃帝子孫尚未製作完成,何基明導演,以「麥寮拱樂社」歌仔戲團為班底的第一部35mm台語電影「薛平貴王寶釧」提前首映。

1956年1月4日,由歌仔戲劇團「麥寮拱樂社」主演,標榜「正宗台語」的台語電影《薛平貴與王寶釧》於台北的中央、大觀兩戲院首映,結果票房打破紀錄。幾天後,台北美都麗、台北明星等戲院加入聯映,每天每家戲院都放映五至六場,盛況空前。光這階段的映期,《薛平貴與王寶釧》一片的純收入就高達120萬新台幣,超過成本三倍。之後該片於台灣中、南部戲院上映,更是轟動一時。該片票房的告捷,激勵了民間電影業者相繼投入台語電影的拍攝。

1956年,台語電影開拍達21部,是1950年代以來台灣自製影片總數的數倍。1957年,台語電影更開拍62部。總計下來,1955年1959年間,台語電影共有178部影片,是同時間國語片的三倍多。其中,以王哥與柳哥遊台灣及其續集最受矚目。

不過因為快速的生產,使台語影片普遍呈現粗製濫造的現象,票房也就迅速衰落。1960年,台語電影跌至21部,維持數年的第一波台語電影高峰遂匆匆結束。

第二波的興衰


台語電影最常見的場景,北投溫泉。

1957年開始的3年台語電影生產高峰,雖匆匆結束,但已建立一定規模的台語電影市場與製作經驗讓台語電影於1962年迅速重新興盛。1962年,台灣共生產120部影片。而當時國語片全年也只有7部影片。台語電影數量於1963年後,又呈現迅速下滑的趨勢。

台語片會又迅速的衰退,原因大約有:

  • 台語影片趕工拍攝情況並未改善,常常以十天的拍攝工作天來製作一支片子。
  • 拍攝場地缺乏,最常拍攝的地點是台北北投,而常常幾組人馬一同拍攝。
  • 台語影片只能供內銷無法拓展市場
  • 影片無法從黑白片升級到彩色片等因素。
  • 台灣政府的態度。因為台灣政府不重視台語電影,認為台語電影過於「粗鄙」。
  • 中華民國接收台灣後,制定北京話為國語的政府當局者提倡國語電影。
  • 數量過多,題材劇本無法突破,導致觀眾不但分散,且日漸稀少。
  • 諸如李行導演,以國語發音拍攝台灣社會寫實片與愛情片的不合社會實情的因素。
  • 無線電視的開播。

    在層層限制與政府任其衰退的政策下,台語電影終於在1981年,台灣上映最後一部純以閩南語配音的「陳三五娘」(楊麗花,歌仔戲電影)畫上終點。而從1955年1981年,台語電影共只存在26年。

台語電影演員與導演

台語電影演員的來源相當多元,有新劇歌仔戲話劇,歌唱藝人,幕後工作人員等等。演員雖沒受過正統學院的電影教育,但很多都有戲劇的底子。

至於導演方面,台語電影的導演大多都是以往無聲片廈語片、國語片的導演或工作人員。不過,初試啼聲就一炮而紅的也有。

  • 台語電影知名演員
小雪小艷秋文夏田清白蘭何玉華金玫金塗戽斗柯俊雄陳秋燕陳揚陳雲卿陽明(蔡揚名)、矮仔財歐威小明明楊麗花洪一峰

   ‧ 台語電影知名導演

白克何基明李行李泉溪辛奇林福地林摶秋邵羅輝郭南宏

電影種類

台語電影因為發展期間與票房所需,類型不是很多。約略可分為以歌曲為主的電影、歌仔戲電影與現實社會電影。

台語電影的歌曲為主電影,一者是將利用舊有30年代以來的台語歌謠或流行歌曲的意境,將其重拍成電影,例如《雨夜花》《望春風》(楊麗花主演),一者是利用當時正紅的流行歌加以拍攝,例如洪一峰的《舊情綿綿》。這些歌曲因為電影的推波助瀾及影像化,四十年後的2000年代仍為台灣民眾所熟悉。

現實社會電影則包含所有「時裝劇」,這些時裝劇有所謂喜劇片、愛情片、黑社會片等。最大特徵是劇情單薄,甚至有些全盤抄襲歐美國家影片(例如喜劇普遍抄襲卓別林電影)的橋段,而更大的特色是拍攝地點通常是在台北市近郊附近。這裡面,又以台北 北投區最多產量。

台語電影另外還有一種很特殊的類型,那就是「歌仔戲電影」。這種將全部歌仔戲劇本表演方式及身段搬上大螢幕的這類型電影不但創造是在台灣相當獨特,也是全世界獨一無二的僅有表演歌劇方式。

  • 以歌曲為主的電影
1956年《雨夜花》、1962年《雨夜花》(下集)、1964年《媽媽請妳保重》、1962年《台北之夜》、1965年《文夏風雲兒》、1967年《流浪天使》、1967年《流浪劍王子》、1968年《一見你就笑》、1972年《走馬燈》、1964年《懷念播音員》、《舊情綿綿》、《望春風》、1963年《素蘭小姐要出嫁》、1963年《草螟雞公》1964年《桃花泣血記》、1967年《三聲無奈》、1969年《燒肉粽》、1969年 《雨夜花》 (重拍)、1964年《可愛的人》、1965年《心愛彼個人》、1965年《悲戀公路》、1968年《一隻鳥仔》、1969年《媽媽妳在何方》、1964年 《悲情城市》(林福地導演,金玫主演)

      ‧現實社會電影

1959年《阿三哥出馬》、1956年《運河殉情記》、1960年《丈夫的密秘》(又名:《錯戀》)、1964年《五月十三傷心夜》、1965年《六個嫌疑犯》、1958年《鬼湖》、1958年《古恨城》、1959年《男之罪》 、1959年《男之罪(續集)》 、1961年《浦島遊龍宮》、1962年《台北之夜》、1962年《女王蜂》、1963年《流浪賣花姑娘》 、1963年《天邊海角》、1963年《台北之星》、1963年《妻在何處》 、1964年《情天玉女恨》 、1964年《矮仔財娶妻》1964年《歡喜過新年》 、1964年《請君保重》、1965年《只愛妳一人》 、1965年《心心相印》、1965年《吹牛大王》、1965年《靈肉之道》、1965年《英雄難過美人關》 、1966年《喋血夜總會》1962年《阿丁大鬧歌舞團》、1962年《台灣夜生活》、1963 年《小財神爺》 、1963 年《金色夜叉》、1964年《天生自然》 1964年《真珠塔》、1964年《港都苦命女》、1964年《再會港都》、1965年《地獄新娘》、1969年《處女寶鑑》、1969年《暗光鳥》、1967年《走路新娘》 、1964年《少女的祈禱》 
  • 歌仔戲電影
1955年《薛平貴與王寶釧》、1956年《薛平貴與王寶釧(續集)》、1956年《薛平貴與王寶釧(第三集)》、1956年《范蠡與西施》 、1957年《蘇文達薄情報》、1957年《青山碧血》《碧玉簪》、1981年《陳三五娘》 

和「台語電影」相關的史料以及學術文獻

(按照作者姓氏漢語拼音順序排列,只列出專書,期刊論文及書籍篇章不收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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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黃昏嶺〉究竟是一首怎樣的歌?(中)

〈黃昏嶺〉究竟是一首怎樣的歌?()


     石計生


 4.


「無從正視的光芒,平靜地送行,直到整個黃昏山頭那邊都暗下來了,直到,影子被拉的長長地,直到影子不再是影子。」這天我從這樣的夢境甦醒聽著黑膠曲盤同心圓漣漪逆向地播放到了〈黃昏嶺〉,發覺自己拙於言語地面對心中的旋律,好端端地,深怕連我也沒聽到最後的一個音,然後就消失了。 


當一首歌不再被傳唱時,她就要面對自己的死亡,音符褪色了,樂隊解散了,容顏老了,心疲憊了,或者,在經歷了這一切後,心先於身而死了,留下來的是等待被送行。 


或者歌可以安慰自己說,畢竟我也曾風光,街頭巷尾拋著彩帶歡迎我的到來。歡愉地親吻,擁抱,啊,因我的旋律創造著愛,曾經如此。 


〈黃昏嶺〉台語版歌詞裡那個十八歲離開家鄉的少女,為了生活來到都市找工作,無時無刻想念著故鄉裡的媽媽與黃昏山頭鳥鳴的一切,和著淚水辛勤在陌生化工廠夢想著返鄉團圓的一天。卻不能。事實上她能。從日本翻唱過來的都市流行歌換了個場景。過了若干年。老了的母親,守在家園盼望著歸鄉。有天她毅然走過嘈雜機器運作的守衛室那裡,脫掉了工作服,到宿舍換上花格子村衣,綁好馬辮,跳上公車,風塵僕僕往南,往深奧的南方離去。我們的南方就是北方。東方。西方。與南方。一隻狗搖著尾巴狂吠飛奔向你。彎腰抱起。如同媽媽抱起呱呱墜地的你。家庭。傳統主義裡的有限格局,無限的溫暖。你吸著媽媽吐出的一口氣。黃昏山頭美妙的光暈穿透雲層籠罩著馬背式故厝,扶起風行草偃的稻穗金黃,黃昏嶺的粲然光芒傳遞最高心法給了這名女孩,「我決心要去唱歌!」你終於對母親說。吐出最後一口氣。媽媽微笑點頭。 


我曾經幻想紀露霞當年是以這樣的故事情節,反抗都市異化生活而出來唱歌。但並不是。根據我的學生許怡雯更為輓近的傑出深度訪談,紀露霞為一般人所知道的養女生涯其實蘊含著更為深刻的救贖意涵:在南洋工作很少回家的生父。忙碌於養家活口在一次半開玩笑中讓最小的女兒竟然真的送給人家的母親後悔莫及。家裡其實也不缺錢。但終歸成為事實的離開台北長安西路原生家庭。不知怎麼地養母跑了。與嗜賭但愛孩子的養父相依為命。喜歡聽收音機哼哼唱唱但同時也喜歡上學卻被鄰居嘲笑說女孩子找人嫁了算了上什麼學。我就是要上學。我喜歡唱歌,我還要唱歌。我孤單時就去龍山寺跟菩薩說話。禱告。菩薩總是照顧著我。菩薩保佑。我常常穿著學校制服下課回家沒飯吃去賭場找養父然後依靠在爸爸腿上在昏黃燈光吆喝十八啦煙醺裊裊的世界裡睡著了凌晨醒來就又穿著同樣的衣服去上學。也曾怨過生母為何把我送走。雖然有時吃不飽但我深刻感受到養父對我的愛他只是心裡苦喜歡賭博。跟著養父我們在貴陽街擺攤賣過肉羹。生意很好。人客攏叫我肉羹小姐。我有學費繼續唸書了。那山嶺的粲然光芒真的傳遞最高心法給了這名女孩。通過音樂救贖。那天又在路邊聽收音機哼哼唱唱。洪一峰在民聲電台的姓蔣的樂師經過了就問她要不要去電台唱看看。「好啊!」 


1952年,紀露霞十七歲,是個唸台北市立商職的學生,那天唱完一首歌後,就開始了寶島歌后的生涯。我還在整理未完全定案的《紀露霞年表》:1955-56年於台北市立商職畢業,至民本、民聲電台演唱。演唱廣告歌曲如《撒隆帕斯》、《鮮大王醬油》等曲。幕後主唱台語片《林投姐》。受亞洲唱片之邀灌錄《離別傷心曲》、《荒城之月》、《望春風》。1955此年開始至1959年陸續在萬國聯誼社、新生社、南陽歌廳駐唱。1957年歌樂唱片灌錄《黃昏嶺》。拍攝電影《搖鼓記》。拍攝電影《誰的罪惡》。演唱電影《赤崁樓之戀》的幕後主題曲。赴港作台語片《桃花鄉》幕後主唱等。 


許多地方等待紀露霞確認,與更多的交叉比對。年表是靜態的。深度訪談是將靜態動態化。通過言說,與日常生活的觀察,找出現象裡的意義。


那山嶺的粲然光芒真的傳遞最高心法給了這名女孩。通過音樂救贖。命運之神眷顧了紀露霞。讓她在喜歡做的事業唱歌而不是做女工找到了在都市裡生活的可能,不再愁吃穿,並且可以照顧她心愛的養父。她毅然唱著歌。大紅大紫。寶島首席歌后。萬人空巷愛著她的歌。在收音機時代。作為一個沒有臉龐的歌手。大家想像著她的美麗。造謠著。欣賞著。詆毀著。關心著。她的戀愛與婚姻大事。我在翻閱舊報紙的資料時,發覺紀露霞經歷當今任何一個紅星同樣的困擾:「人言可畏」「言是道非」。 


1960年,剛出國演唱宣慰僑胞(如越南等地)回來的紀露霞,報載旋將隨李棠華技術團赴日本、韓國和夏威夷等地演出,卻嘎然而止。19601231與空軍中尉高必達結婚並定居至嘉義市空軍眷村宿舍。「當時有許多人追我,為何選擇一個外省軍官?很簡單,台灣人很難接受一個下嫁的女孩子還帶著個父親一起,外省人可以,他們多是一個人來台灣。我愛我養父,我不願我堂皇婚後,他孤伶伶一個人度過餘生,所以我選擇外省人。」


1947年,也不過是十三年前,228事件嚴重的省籍衝突記憶猶新,數萬人因此罹難。可以想見,當時紀露霞作為一個台灣歌謠的首席女歌手,寶島歌后,嫁給外省人,會面臨多大的壓力。但是,正如她的以音樂自我救贖,她的混血婚姻選擇在時間長河逐漸顯露動人的意義:一個深愛她的河北省來的丈夫,婚後攜父移居嘉義,育有三子,相夫教子,繼續熱愛音樂參與音樂活動,十分幸福。 


黃昏嶺的粲然光芒傳遞最高心法給了這名女孩,這是我幻想情節現實的一個變奏。夢想著返鄉團圓的一天。卻不能。事實上她能。只是,作為混血歌的〈黃昏嶺〉本來就有多層次的鄉愁。紀露霞把這首歌唱得多台灣!多像台灣歌謠!仿若唱了後就回到了台灣的城鄉差距,回到了一個1960年代的台灣民間故事。但就像現實生活裡的紀露霞,選擇了一個台北與河北混血的婚姻,〈黃昏嶺〉是台灣與日本的混血,主動或不主動,那是屬於台灣的命運與人生。 


台灣。台北。長安西路。貴陽街。嘉義。地藏庵。白馬町。空軍眷村。中國。河北省。日本。京都。東京。品川驛。對於紀露霞的流離人生而言,那裡都不是故鄉。那裡都是故鄉。生活裡的穩定的不穩定。漂泊中的定錨。紀露霞音樂裡的鄉愁正是如此。正因為如此,她的音樂竟不受時代侷限,具有世界性。她的聲音像個吸納各種偉大力量的宇宙黑洞,吸納了白光,周璇,美空雲雀,李香蘭,姚莉等等,既不是日本演歌也不是中國唱腔,有種奇特的揉合,自成一格的聲音。世界性之美。「漂泊就是我的美學」。喬伊斯(James Joyce)說這話時你要注意,他無論在愛爾蘭還是歐洲各國,總是有個家庭支撐;紀露霞以音樂進行自我救贖也是基於傳統主義之愛,而文學的懷想是跨越國界的,音樂也是。


一首歌當它是被用心傳唱的,它其實不會真正的死去,只是在風的憐憫中飄盪。一首歌的「假死」是因為和它相應的時代主動或被動地消失了,因為政治或意識型態什麼的,歌喪失了聽眾,或者說,聽眾無法再聽到那熟悉的歌,或者說,新的流行的歌,相應新的生活的節奏繼之而起,歌因此變老了,被流傳於也老了的聽眾的腦海,記憶裡,某種交流的密碼,像風中微塵,相遇,分離。一首歌的「復活」可以來自新的編曲與翻唱,但其成功其實更重要的是來自於歌裡的光芒,從黃昏山頭次第傳來的溫暖,從終點回望生命的起伏,用心相印。心心相印。超越了年代。年紀。國界。種族。黃昏嶺究竟是一首怎樣的歌?黃昏嶺是一首這樣的歌。




(2009.07.27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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