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教倫理、儒家倫理與經濟全球化:經濟社會學的比較研究

⊙ 石計生

1. 前言

跨界流動與高度相互依賴的資本、貿易與技術所形成的經濟全球化(economic globalization),是二十世紀以來,資本主義高度發展的結果。一九七0年代末期,關於東亞國家的快速經濟成長的動力因之探討,「儒家倫理」(The Confucian Ethics)是其中一個非常熱門的討論焦點,雖然在之後三十年之間,這個熱潮有趨緩之勢,但隨著二十世紀中葉之後中國經濟發展在當代全球化過程中的亮眼表現,「儒家倫理」在其中所扮演的角色,又成為討論的焦點。

「儒家倫理」作為一種「經濟倫理」,作為一種經濟行為的動力因,這個問題的提問,是源於「韋伯命題」(Weber’s thesis),即社會學家韋伯(Max Weber)的《新教倫理與資本主義精神》(The Protestant Ethics and the Spirit of Capitalism)一書中,對於喀爾文派(The Calvinism)的入世禁欲(worldly-asceticism)基督新教倫理,作為資本主義的資本積累精神的思考。因為,如果「新教倫理」可以是資本主義發展之初的精神基礎;那麼,為何「儒家倫理」不可以是現代中華資本主義的精神基礎?在經濟全球化的今日,「儒家倫理」面對的衝擊為何?「儒家倫理」是否能裨益中華經濟圈的資本積累呢?

本文將從經濟社會學的向度研究三個部分:首先,釐清「韋伯命題」的意涵,即針對有利於資本累積的經濟倫理:「新教倫理」的溯源及其發展考察;進而,從比較研究的方法,論證「儒家倫理」作為中華資本主義的精神基礎的可能,以及解析經濟全球化與儒家倫理的資本積累效能關連;最後是結論。

經濟社會學(Economic Sciology, Wirtschaftssoziologie)是將重點「放在經濟與社會現象交會的研究」(Trigilia, 2002)。經濟社會學研究的對象可以是「基於綜合社會學的」、「作為邊緣領域或中間領域的」、「作為經濟史或實證研究的」、「作為純粹經濟理論的」、或「作為專門科學的社會學」的經濟社會現象(朱國宏編,1999)。基本上是從經濟學分化出來的一門學術專門。亞當斯密(Adam Smith)時代之後,主流傾向量化,經濟學流失了兩個傳統,一是制度(institutions),二是發展(development),而這兩者,恰好是社會學面對工業革命以來的社會巨變的思考主要重心,於是「經濟社會學」,就是在這樣的聚焦下展開。制度學派經濟學家熊彼德(Schumpeter)認為經濟社會學目的在解釋人們如何表現自己要的行為,而且界定該行為必須是和影響經濟行為相關的制度性力量,如國家、私有財產權或契約。因此經濟社會學的定義是:「在任何時候,人們所產生具備經濟效果的社會行為,其原因是什麼?」(Schumpeter, 1978: 34)。這個看法的不足之處在於未明示「原因」的面向為何?社會學家韋伯(Max Weber)進一步提出,「社會—經濟科學」雖是研究經濟與社會現象的交會,但是過於經濟學的看法會導致著力點集中於探究現代交換經濟的市場,與價格形成的問題;經濟社會學則應該洞察「與經濟關連」 (economically relevant),和「受到經濟限制」 (economically conditioned)的社會現象(Weber, 1949)。韋伯所說的「與經濟關連」的社會現象,指的是宗教與政治等非經濟的制度力量;而「受到經濟限制」的社會現象,則超越熊彼德的制度性分析,指向日常社會生活,如美學的或宗教的面向,是如何影響著經濟行為,於是價值或倫理就成為考量人們日常生活的一個向度,這個向度,就是我們研究的對象,「經濟倫理」。

綜上所述,就以本文的旨趣而言,「資本累積」是經濟社會學的經濟效果,而該行為的原因,是不是「新教倫理」呢? 進一步而言,把資本主義議題限定在「經濟倫理」中說明了本文的主題,是想從資本的累積(accumulation of capital)這個造成經濟全球化資本主義的根本經濟現象出發,去探究它的社會因果。

2. 新教倫理的溯源考察及其發展

「經濟倫理」可以是一種「扎根於各種宗教的心理與實際關連中的行動的實際動力」(Weber, 1995)。從韋伯的理論來看,資本累積的社會因果,在傳統主義(traditionalism)向資本主義過渡的時間裡,是和一種特殊的資本主義精神相關,這種精神,就是著名的「韋伯命題(The Weber’s thesis)」所說的基督新教的入世禁欲經濟倫理。韋伯研究學者稱這種在資本主義精神內產生的較為狹窄路徑(narrow central path),是一種經濟生活的特殊理性過程(Abrams, 1982: 89)。而就韋伯的畢生學術事業來說,它是包含在一個更大的理念型,亦即整個西方理性主義(western rationalism)的趨勢架構之中。因此,當韋伯在《經濟與社會》(Economy and Society)這去世後才出版的巨著中,對於資本主義社會本身的經濟制度進行分析時,就十分重視合理計算利益或實用主義動機的市場行為取向,而市場更是像階級、地位、政黨等權力的競技場。這種市場權力的運作和個人的生活機會(life chance)息息相關,其分配若不平均,則會造成社會的不平等 (Holton and Turner, 1989: 180-1) 。這種徹底朝向理性化的法理型(Gesellschaft)社會,早年韋伯所研究的新教經濟倫理的作用已不復見,此時,資本累積的社會因果乃是建築在物質基礎(如市場)上的權力分析。這是韋伯的世界觀從「地位取向」的社會(status-order-society),向「市場取向」的社會(market-order-society)讓渡的必然結果(Holton and Turner, 1989: 184);同時也是韋伯在經濟社會學上的一貫態度:「物質雖是推動人類文明前進的火車動力,它直接指導著人們的行為,但是由『理念』(ideas)所創造的『世界圖像』,就如同火車的轉轍手(Switchman)一樣,決定著被物質利益所推動的行為軌道之方向」 (Weber, 1961: 280)。新教倫理在資本主義發展的過程,正有如那轉轍手一段,在歷史中,就在那裡作用於一時,卻是那麼關鍵而重要的,一時的作用。

事實上,韋伯在《新教倫理與資本主義精神》書中所展現的邏輯很容易令人誤解,而將他視為唯心論者,或者只考察部份國家就遽下結論的謬誤推論(如K.Samuelsson的看法,參Green, p.127)。但這些批評由於方法論,或觀點上的以偏概全,使得他們無法看清韋伯嘗試從歷史的諸多關連去尋找資本主義精神的文化淵源之本意。因為,韋伯深知,在經濟上的顯著性並不能保證在文化上的顯著性。所以即使統計上顯示猶太教徒在對資產的貢獻遠超過新教徒,這實證的數據的普效性,就韋伯而言不當是在統計或經濟史中尋求答案,而當從歷史的向度裡找到經濟顯著的根本解答。新教徒奇特的「入世禁欲」(worldly asceticism),這令人費解的倫理,就是韋伯對於「大量財富積聚了起來,這些財富並沒有用來貸款以賺取利息,而總是重新用於商業投資」(Weber, 1978)的根據資本累積原理建立起來的資本主義解答。也就是,韋伯認為資本額的大小或其來源並不能是近代資本主義擴張的動力,新教倫理所促成的經營理念的改進(銷售方法、產品質量的調整、廉價多銷原則等理性化過程)所代表的新精神——資本主義精神,其發展演變才是真正的關鍵。亦即,先於資本主義的生產模式,已有資本主義精神的存在了,這是一種「商人群體的精神氣質之展現」(Weber, 1978)。

  現在,我們從經濟社會學的角度就要問:這種有助於資本累積的經濟倫理是怎麼產生的?它是如何作用的?這就涉及了對新教倫理的歷史考察及其發展追蹤。

韋伯(Weber,1978)從研究路德(Luther)的“職業”(Beruf)概念出發,這個概念宗教上意指「上帝所安排的任務」(a task set by God)的意思,是基督新教的首創者馬丁‧路德對《聖經》翻譯或創造出來的產物。但路德職業概念的傳統主義(traditionalism)色彩卻並非喀爾文派(Calvinism)那種通過自我的束工作而獲得救贖的看法。這中間的變化轉折,我將從:新教倫理和新教之前的基督教倫理的異同,與路德的新教倫理和喀爾文的新教倫理的異同兩方面來加以說明。

  雖然Schluchter (1987)曾經根據韋伯的“政治”型宗教及拒世(world-rejecting)的教贖型宗教,但是,事實上幾乎所有的宗教都是以脫離痛苦,獲得解脫的救贖為目的,差別只在於修行的法門不同而已。從Schluchter運用理念型所構築的「文化宗教的分類表」(Schluchter, p.112)來看,新教和新教之前的基督教其相同處在於他們均屬拒世型的救贖宗教;其差別在於前者是入世禁欲,對世界的基本態度是支配現世(world-mastery)觀,而後者是出世禁欲,對世界的基本態度是克服現世(overcoming the world)。這段論述,其實就已蘊含了兩者不同的職業觀。因為,就西方基督教傳統而言,世俗的勞動通常只是一種保羅(Paul)在《福音書》所說的通過神而達到永恆的救贖;在漫長的中世紀時代,聖潔/世俗的徹底二分,所有的知識是神學的附庸,肉體的勞動自然也是為神服務的事業,阿奎納(St. Thomas Aquinus)認為人類的社會是墮落的,其中的價值是短暫且充滿罪惡的,必須透過教會或團契的力量,根據社會的自然狀態去建造更高價值的獨特的基督教次序;這種Troeltsch ([1960], 1988)所謂的自然律和恩寵倫理之間的衝突,注定要把利潤的追求,投資,以及經營管理等現代勞動的特質壓抑在虔誠對神服務的信心底層。人是作為一種領受神恩的容器(vessel)而活著。傳統基督教把恩寵(grau)視為自然的至善和自然的上層結構,這種絕對的聖潔之獲得是有可能的,那是透過出世禁欲的苦行或者在高度虔誠的團契靈修來克服現世。每個人都有義務認為自己是選民,每個人都能獲得救贖,只要能夠培養「純粹的內在精神,在痛苦和試鍊中信託上帝,以及願意犧牲自我,犧牲所有世俗權利,權力的使用和財產權等」(Troeltsch [1960], 1988, p.298),這種友愛精神,即是典型的西方傳統基督教倫理。

  新教倫理基本上承襲了這套思想而有所創新。承襲的色彩在路德派中較為濃郁,創新的部份在喀爾文派中則較為明顯;特別是從這整套神學的經濟倫理和基本累積相契合程度來看,其趨勢愈發鮮明。Troeltsch的主張,認為西方傳統基督教和新教的差別,並非在於流行的見解──兩者是律法和恩寵的對抗,而強調新教的特點是早期路德對於「恩寵本身加以新的解說」(Troeltsch,[1960], 1988, p.271)。教會(church)仍然是一個神恩重要的代理機構,只是在路德的詮釋之下,傳統教會之作為一個恩寵倫理的審查機構,它原來的律法權威,卻在路德強調以屬靈(spiritual)的方式去實現這個律法而瓦解。於是,我們看到一個新的恩寵觀念產生了!傳統的恩寵邏輯:〔相信〕→〔律法審查恩寵的倫理性判準 /善行/熱望聖潔〕→〔救贖〕其恩寵是「一種超自然的,聖禮上的恩寵,是一種較高超而神秘的奇異,經由聖品分發給人,並且是託付給教會;它有雙重作用,即赦罪和神秘地提高人性」(Troeltsch, [1960], 1988, p.616),轉而成為一種訴諸個人主義式(individualistic)的救贖觀,它朝向今世,反對苦行;它以《聖經》作為律法權威的唯一來源,「注重聖禮的教會為那注重聖經和證道的教會所取代」(Troeltsch, [1960] , 1988, p.292);它反對神秘主義,強調由於信靠聖經、理智與良心,通過預定的神蹟,人定能獲救。這種以拯救的真實感為心理基礎的新教倫理,看到了神有一種客觀的創造力,給予懦弱的人類希望。但是新教倫理在路德派手裡仍然是不利於資本累積的,這點,我們必需把他拿來來喀爾文派相較才能看出路德一生思想的矛盾性及其影響。

  馬丁‧路德是一個內心充滿焦慮,對救贖滿懷熱望,又有奇理瑪斯(Charismatic)氣質的宗教領袖。這個被心理學家愛力克森(Erikson)稱為曾具有憂鬱症,在唱詩班中發狂的青年路德,其創造力展現在一種徘徊,即「徘徊在沮喪和興奮兩種極端的情緒之中,與指責自己或指責他人兩種極端的情況之中」(Erikson, [1958], 1989, p.43),它表現在路德的新教倫理則為當然的二元倫理觀。即一方面,路德所代表的是挑戰傳統基督教的宗教改革,其倫理是一種「因信稱義」的倫理,它是個人的、屬靈的,是『義人必因信而得生』(羅馬書,17)的純粹的,激進的基督教倫理,它是積極的倫理;而另一方面,路德重視聖經並視之為真理唯一最高的根本,遂產生一種以上帝的話為最高權威的倫理,必須服從神所規定的世俗規範,它是一種教條的倫理,保守的倫理。所以A. R. Wentz 教授認為,這種根據「因信稱義,和以上帝的話為最高的權威,兩大原則就已注定了路德宗教傳統的積極而保守的性質」(路德選集,1968, p.18),並且,晚年路德越來越傾向後者,而相信一個篤誠的慈父政府和對其效忠的重要,從而,這種保守倫理表現出來的經濟觀,是非常靠近中世紀那種自然經濟式的傳統主義的。這自然的經濟倫理視高利貸、擔保和貨幣信用制度為侵犯天命領域的行為,社會的自由競爭是不該的,人當以其所處的階級去勞動獲取合乎其身份地位的收入,追逐利潤是可恥的行為,職業(Beruf)的意義是在「其中順從和服務是愛鄰人最實在和最合適的方法」(Troeltsch, [1960], 1988, p.349),這是不鼓勵資本累積的反動經濟倫理。

  雖然喀爾文(Calvin)曾在一篇論文熱烈讚許路德,說在尋求教會的潔淨上,「我們都還在追求能與路德同一目標」(基督教要義:[1955], 1970, p.72),也和路德一樣認為因信稱義的倫理是非常重要的;但是由於兩者對於上帝的觀念不同,其由此觀念衍生的不同的宗教倫理及社會責任,遂使我們看到了喀爾文派的接近現曙光的經濟倫理。在《基督教要義》(Institutes of the Christrian Religion)這部書的第三卷第十四章第二十一節,喀爾文曾闡述他對救贖的看法:「至於我們得救的基本原因乃是聖父上帝的愛;具體的原因乃是聖子基督的服從;功能原因乃是聖靈的光照──就是信;而最後原因乃是上帝的無限良善的榮耀」這個救贖的最後原因,讓喀爾文發展出很特別的上帝觀念。他扭轉了路德式慈愛天父而代之而起的是隱藏的,威嚴的上帝形象;祂所擁有的權柄是絕對的,祂預選基督徒中的部份人能得救,這是上帝給予人類不同命運的「永恆的命令」(要義;[1955], 1970, p.50)。這時產生的恩寵(Grace)觀於是就和路德派有很大的差別。路德派的新教倫理只是有恩寵的手段而已。他們專心於培養個人的情緒生活,以行善來穩固信和恩寵的存在,每個人都被預選,每個人都覺得自己是上帝的容器(Vessel)。而喀爾文派的恩寵是像韋伯([1930], 1978)所說的「喀爾文派的上帝要求祂的信徒的不是個別的善行,而是一輩子的善行,並且還要結合成一個完整的體系」(Weber, [1930], 1978, p.117)更激烈的說法像Troeltsch認為那是「和善行完全無關的恩寵」(Troeltsch [1950], 1970, p.359),因為不管教會產生完整的體系或完全無關也好,它所指的是人所有的行為標準是來自一個律法,那就是上帝的榮耀!人是有限,卑微的存在,如何能在神面前要求什麼呢?「有限的不能包含無限」這是喀爾文派的原則。因為我們的心智不能領悟祂的存在,「如果我們進入於祂的偉大尊嚴之中,我們必站立不住。」(要義;[1955], 1970, p.75)這種Master morality造成的後果是「永生是預定給某些人,永刑給了另外的一些人。每一個被造的終局非此即彼,或生或死是預定了的。」(要義;[1955], 1970, p.50)

  這個獨特的預選說(Predestination)在個人身上產生了深遠的影響,因為「基督徒的生活完全是為了朝向一個超驗(transcendental)的結局,即獲得救贖。也正因為這個原因他在現世的生活是徹底理性化,完全由增添上帝的榮耀這個目的所支配」(Weber, [1930], 1978, p.118),在生活的行為上榮耀神正是信仰的最佳試鍊,因為揀選與否是上帝的事情,喀爾文教派相信恩寵是不會失掉的,他們解決心裡的焦慮,證明自己的被揀選的辦法是作為神的工具(total),把注意力集中在具體的目標上,「用來建立上帝之國的工作」(Troeltsch, [1960],1988, p.367),這是本文想要追蹤的有利於資本累積的新教倫理的起源。因為喀爾文派的入世禁欲(Weber)或苦行主義(Troeltsch)它的倫理特質是,既用原罪等形上學概念來譴責今世,又對感官作極端理性的管束,精神上新教徒輕視現世的事物,但既然留在世界裡面,就要勝過這個世界,支配這個世界(World-mastery)。韋伯說「那要強大的要求生活統一性的傾向在否定肉體崇拜的觀念上找到了其理想的基礎。」(Weber, [1930], 1978, p.168),而這種傾向直至今天仍大大增強著資本主義對生產標準化(Standardization of Production)的興趣。Troeltsch說新教仍然主張一種苦行資本,它是「世界生活中的苦行資本」。(Troeltsch,[1960], 1988, p.383)

  有利於資本累積的經濟倫理是喀爾文派的勞動是神的工具的倫理,比較喀爾文教派和路德教派在職業(Beruf)和經濟倫理上的特質可以得知,新教徒在這樣的職業倫理導引之下,「這種禁欲主義行為意味著人的一生必須與上帝意志保持理性的一致,而且這種禁欲主義不再是一種不堪承受的重擔,而是每一個確信拯救的人都能做到之事」(Weber, [1930], 1978, p.153);和路德派一樣,喀爾文派也遠離修道院,在塵世的浮沉中以堅定的信念和認真的工作榮耀上帝的權柄,但它的非預期結果於是誕生了資本主義精神,而且是現代經濟大量資本累積的市場模型的先聲。質言之,「韋伯命題」的意涵,即針對有利於資本累積的經濟倫理進行思考,我們由以上的論述得知,「資本主義精神」包括兩個條件:(1)為免受天譴而力圖支配今世生活的特殊心理焦慮;(2) 一個特殊的理性化的經濟生活。

3. 斷裂或連續:經濟全球化衝擊下的「儒家倫理」

「儒家倫理」作為一種「經濟倫理」,成為華人圈的資本積累的動力因,1970年代的討論,大多集中在理論層次,欠缺實際的經驗觀察(蕭欣義,1989;楊君實,1989;張德勝1991)。直到全球化的時代來臨,1993年萊丁(G. Redding)寫了一本《中華資本主義精神》(The Spirit of Chinese Capitalism),以經驗的考察提供理論的新反省,這本仿韋伯名著《新教倫理與資本主義精神》的書,提出了「儒家倫理」作為中華資本主義動力因的可能性。他直接以台灣、香港、和其他東南亞國家的華人在海外開設的公司為例,論證祭祀祖先等宗教觀念、家庭主義(familism)的倫常觀,均是形構華人經濟行為的重要原因。世界經合組織曾定義「經濟全球化」(economic globalization)為「在貨物及勞務貿易、資本流動和技術轉移與擴散基礎上不同國家市場和生產之間的相互依賴程度不斷加深的動態過程」(李坤望主編,2000),故解釋東亞經濟榮景的原因可以是經濟政策、全球經濟結構的變遷、理性化的經濟組織和社會文化因素等;但是萊丁以韋伯「新教倫理」為思考摹本,認為「經濟文化」和經濟活動的關連,創造了一個清楚且獨特的形象,同時為特殊的經濟特質與社會價值所認同(Redding, 1993)。這個被認同的「獨特的形象」,就華人經濟圈的經營而言,就是以「儒教」(Confucianism)為核心,並揉合了道教與佛教某些共通的觀念所共同型構的基礎信仰與價值,我們稱之為「儒家倫理」。而「經濟全球化」對於「儒家倫理」的衝擊,可以從「儒家倫理」的價值觀的斷裂或延續來觀察。

「儒家倫理」的「操作性定義」,直接展現在華人的社會結構,如重家庭、重人際網絡、重族群觀等;同時也作用在關係法則上,如重孝順、重面子、重有層次的信任等。所有這些「儒家倫理」高度創造了華人經濟行為的特質:工作倫理、節儉的金錢觀與實用主義。同時具備宗教與信仰系統的「儒家倫理」是華人經濟行為的動力因。其中最為關鍵的論述在於華人進行資本累積的原因是為了「家」,為了養家活口。「為了家」是華人面對周遭環境的挑戰時的一種集體理性行為,「家」同時也是宗教祭祀觀念的空間媒介,這樣型構了華人的社會經濟行為。在上述的「儒家倫理」思考氛圍下,萊丁以海外華人中小型家族企業為研究對象,又進一步提出「家父長制」(paternalism)、「不信任感」(insecurity)、與「個體主義」(individualism)作為論述的基礎。

就「家父長制」而言,指的是政治上的功能論觀點,強調儒教國家的封建角色、層級分明的階層關係,如孔子所言「君君、臣臣、父父、子子」,因為知道自己的地位與位置,只要保持忠貞與順從,就能取得應得利益與權威。但是,萊丁將「家父長制」從政治層面,過度推論至華人家族企業的經濟活動上實屬錯誤;因為那樣意味著服從「家父長制」的華人經濟圈是以和諧的方式經營企業。事實上,東亞國家中的企業勞資衝突從未間斷過;舉例而言,戒嚴法解除後的台灣,該年就有1600件勞資糾紛。因此,如果我們想要將古老的「儒家倫理」運用到現代華人家族企業,必須非常小心其中「倫理」內容的「斷裂」(discontinuity)或「連續」(continuity)的問題。可以得見,「家父長制」的過度美化的企業層級與控制,在當代中華資本主義精神中,很難獲得持續的政治運用。

而「不信任感」指的是「對於家族成員之外的人的不信任」(Redding, 1993),同時,「儒家倫理」的「不信任感」也意指「重士輕商」的古典的反商情結,「不信任感」因此將家族與反商的社會關係糾結在一起。就這點而言,「儒家倫理」的「不信任感」在歷史過程中出現了一個揚棄(aufhebungen)的「既斷裂又連續」的辯證過程:對家族的成員信任的保留,與否定掉封建時代的反商情結。因此,「不信任感」帶領著華人經濟圈創造務實的公司,一種小而緊密關連的家族企業。但中華資本主義精神和家族企業的「不信任感」的選擇性親和,還有更為豐富的意涵。「不信任感」是萊丁所說的「家庭主義」 (familism)諸多面向的一個。「家庭主義」其實是華人經濟圈創造中華資本主義精神的核心,它源於一種對於「養家活口」的心理焦慮,其中「孝順」當然更是儒家倫理的重要元素。在華人社會中,「每個家庭的生存仰賴自己的資源,且每個家庭成員在生活中依賴自己的家庭甚劇,那不為家庭努力工作的人,定會遭受到嚴厲的社會壓力」(Redding, 1993)。這種「社會壓力」是徐復觀先生式的「社會通過了這種以愛為結合扭帶的家族組織,大家在家族生活中,使公與私、權利與義務、個體與全體,得到自然而然的融合諧和」(徐復觀,1974),為了這個「家庭之愛」,形成一種類似韋伯「新教倫理」的「心理焦慮」,如果不能工作養家,會被輿論視為不孝,而無法在日常生活中立足。當代資本主義的社會,輿論的力量大大衰弱了,個人主義式的思考增強了,但是「家庭之愛」的焦慮仍然透過中華文化的傳輸力量,深深影響著華人經濟行為的動機,當輿論的制約不再是最重要,卻仍能夠為家庭奮鬥,這表示「儒家倫理」已由外而內,成為一種「內在的力量」,不思而得的文化深層動力。

「個體主義」(individualism)是另一個萊丁思考「儒家倫理」與經濟行為的重點。當我們觀察華人家族企業的組織型態,會發現一種「非常重視個人關係的決策模式」,他稱這為「個體主義」。就韋伯所啟迪的理性的經濟行為而言,強調個人關係的決策其實是非理性(irrational)的,因為其用人是基於是否「忠貞」(loyalty),而非「技術能力」(technical ability),這構成華人社會的「情、理、法」的有優位性的社會束縛,和西方社會的「法、理、情」有根本差別。在華人社會,「對於商人而言,法律從來不是一個必須遵守的實踐資源,而這,正顯示所有的關係保持在個體之上」(Redding, 1994)。余英時先生進一步清楚指出,「儒家倫理」的「個人」不是西方天賦人權的具備私有財產意識的個人,而是「關係中的個人,相互依賴關係中的個人」以及「五倫即是以個人為中心而發展出來的人際關係」(余英時,1984)。這種人己親疏的關係,通常是由家庭輻射出去,有等差的愛。在企業經營上的表現,雖然也有它的好處,如能夠在雇主與勞工之間,形成比較長期和穩定的兩造關係,從而降低了經濟交換時的交易成本,與企業控制時的成本效益考量;但是,在經濟全球化的跨界競爭時代,家族企業的問題在於和其他企業合作的有限性,欠缺價值中立的理性態度與專業化能力,和非理性機會升遷的危險。於是,這些問題,就可能造成企業交易的障礙。萊丁因此論證華人家族企業規模通常屬於中小型企業,無法形成大型跨國企業,並且企業之特質多為商業而非管理。「儒家倫理」的「個體主義」因此在經濟全球化的當代,成為一種華人經濟勢力擴張的障礙。「個體主義」創造家族成員之間特殊的信賴關係,形成一種非理性的「近親繁殖」,血緣(kinship)穿透所有的經濟活動面向,甚至包括職務的分配。「儒家倫理」的「個體主義」作為中華資本主義的精神基礎,因此是處於「斷裂」的狀態,不利資本積累。

從上述討論中,我們發現,事實上,多數的「儒家倫理」(如家父長制、不信任感的反商面向與個體主義)都是不利於資本主義的資本積累。但是,其中弔詭的情況是,「儒家倫理」的環繞在「家庭」(family)為中心的養家活口的「心理焦慮」,卻是萊丁發現華人現代企業能夠創造經濟奇蹟的動力因,這點十分類似韋伯的「新教倫理」。「家庭」在當代所持續保存下來的,和資本主義有選擇性親和的,是「儒家倫理」,是以「孝順」和「祖先祭祀」相關連的心理過程。就這點而言,石計生(2000)曾提出一個比較「新教倫理」與「儒家倫理」的概念模型,說明「儒家倫理」作為東方經濟倫理的可能。本文將從該圖進一步思考與發展「儒家倫理」作為一種「經濟倫理」的可能(見圖一)。

我們的問題是:「儒家倫理」作為一種「經濟倫理」,面對當代資訊高度流動的經濟全球化社會,它可以怎樣扮演促進資本積累的角色呢?

從過去的文獻看來(蕭欣義,1989;楊君實,1989;張德勝,1991;林端,1994;石計生,2000),大致上同意儒家思想的「內容」與「價值觀」,對於現代經濟發展有不同的影響。儒家思想的「內容」,如萊丁所說的「家父長制」、「不信任感」與「個體主義」,其成分斷裂者多;但是儒家思想的「價值觀」,如節儉、孝順、祖先祭祀等,直接延續到今日,而且對於華人圈的經濟行為,起了非常關鍵的動力位置。簡單地說,「儒家倫理」的再結構(reconstruction)過程,是韋伯所判定的不利資本積累的「傳統主義」(traditionalism)的否定,與有益經濟的「家庭主義」的新的肯定和發展。「儒家倫理」的封建色彩:如以「天命」為統治合法性的根源;以「孝」為德之本,服從祖先、家長與過去傳統的權威;與禮儀規範創造的「地位倫理」(顧忠華,1992),均在強調跨界(cross-border)流動,與高度相互依賴的經濟全球化時代式微,取而代之的是和現代理性經濟組織相關連,調整後的「儒家倫理」。圖一所展示的,就是說明「儒家倫理」的推動資本積累的複雜過程。

相對於「新教倫理」的簡單模型,「儒家倫理」的運作顯然複雜的多,其中有三個關鍵性的差別:(1)作用單位,(2)神的類型,(3)反饋機制。「儒家倫理」的作用單位是家庭,「新教倫理」的作用單位是個人;「儒家倫理」的神的類型是諸神,「新教倫理」的神的類型是單一神;「儒家倫理」有反饋機制,「新教倫理」沒有反饋機制。

我們說過,「儒家倫理」跨越傳統農業社會到當代經濟全球化社會的東西就是「家庭主義」;其中,「孝順」是團結家庭的倫理核心,它不再扮演「三綱六紀」與「五倫」的首德的位置,而是傾向更為「人間的俗人倫理」(Weber, 1995)。儒家倫理強調家庭和家族的關係,如「父慈子孝」,錢穆先生(1985)提出,「中國傳統,教孝勝過教慈」,父親慈愛是先天的,子女孝順是後天的,是需要教化培養,也就是儒家倫理戮力千年的著力點,這形成華人社會的一個根本生命特質,「孝順」因此成為不思而得的倫理原理。由「孝順」延伸出來的「家庭主義」,不但是對於在世親人的關愛,也擴及亡故的祖先,所以,「祖先祭祀」也是儒家強調的重點,每逢佳節倍思親之外,家族團園時,也是檢視年來經濟成就的時機,這歸鄉的心理焦慮,正是「家庭主義」輻射出來的結果。經濟全球化的當代,「儒家倫理」創造的「心理焦慮」,再也和「天命」、過去權威、與「地位倫理」等「傳統主義」無關了,而是為了養家活口,創造未來而「入世禁欲」。「孝」作為一種元德,支撐的不再是為了中華帝國的鞏固,而是家庭或家族企業的單位綿延,這是「儒家倫理」的當代發展。「儒家倫理」吸收了資本主義理性的經濟組織型態,取代了「新教倫理」的個人化焦慮,創造一種集體的經濟能動性。這個「經濟倫理」與「經濟組織」的有機結合,如韋伯所說:「表面上相似的經濟組織形式,與一種極不相同的經濟倫理結合起來,就會按照各自的特點產生出極不相同的歷史作用」(Weber, 1995)。就華人而言,當資本主義的理性會計與經營管理的「經濟組織」不再是問題後,「儒家倫理」的「家庭主義」的企業結合運作,反而「產生出極不相同的歷史作用」,就是1970年代「亞洲四小龍」的經濟奇蹟,與20世紀中葉的中國經濟成就。

「儒家倫理」的其相關元素,「祖先祭祀」的內涵,也並不是只有祭祀祖先這樣簡單而已,還包括對於家族宗教信仰的共同崇拜。華人家庭最為常見的,在家的西方方位設置神壇,所供奉的除了祖先牌位之外,還包括佛像、道像、媽祖或三太子等民間信仰神祇,它們同時存在於華人信仰的廟宮之中。同樣的,在和現代資本主義與經濟組織結合後,「祖先祭祀」的封建傳統意涵淡化,反而是產生一種極具「功能神」(functional gods)意義的作用,負擔著確保經濟行為的安全性的功能。所以圖一所看到的,是「家庭」的成員和「諸神和宗教的理念」,而非像「新教倫理」的個人和單一神祇,基督的關係。所以很清楚的是,「儒家倫理」的作用單位是家庭,而「新教倫理」是個人;「儒家倫理」的神是複數的神,「新教倫理」是單數的神。但不管神是單數還是複數,其所起的促進資本積累的心理焦慮是一樣的;作為資本主義的精神,就「新教倫理」而言,是入世禁欲,為了榮耀上帝;就「儒家倫理」而言,是節儉實用,為了養家活口,光宗耀祖。

儒家倫理的經濟行為的最佳承載就是「家族企業」,這也是萊丁書中的實證研究對象,在經濟全球化的當代,姑不論其實踐上的諸多缺點:如前述的中小規模企業、不信任外人與個體主義,其特點在於一種「新教倫理」欠缺的反饋機制。如圖一所示,不論賺錢或賠本,「求神問卜」成為華人經濟圈的行為後果的必然回饋動作。生意經營賠本,會動搖養家活口的倫理責任,因此心理焦慮加大,因此「問神」成為抒解命運的懷疑或焦慮的重要反饋途徑,以便重拾家庭的重擔的幸福;生意經營賺錢,部分來自努力,部分來自於好運道、好風水、好庇佑,因此「謝神」「還願」成為另一種圖一中的反饋機制。這個反饋機制,在新教倫理基本上看不見,因為喀爾文派理解的神意幽微不可知,其撿選是神秘的過程,人惶恐工作,為了找尋被揀選的徵兆都還來不及,枉論回頭詢問神的旨意。因此,儒家倫理所具備的反饋機制,就成為中華資本主義精神的一大特色。

圖一 儒家倫理與新教倫理的動力因比較圖

4. 結論

本文以比較的經濟社會學觀點,研究「新教倫理」與「儒家倫理」作為一種「經濟倫理」,在資本主義資本積累的過程所扮演的角色。韋伯嘗言「表面上相似的經濟組織形式,與一種極不相同的經濟倫理結合起來,就會按照各自的特點產生出極不相同的歷史作用」(Weber, 1995)。「新教倫理」與「儒家倫理」和資本主義經濟組織結合,產生怎樣不同的歷史作用呢?韋伯的「新教倫理」說明了和十九世紀資本主義精神的一個可能的選擇性親和(elective affinity);而二十世紀經濟全球化,「理性化的經濟生活」早已是一般的常態,「儒家倫理」雖源遠流長經歷千年,也造成了價值與內容上的斷裂,如家父長制等。但是本文指出,其核心的「家庭主義」及其衍生出來的價值觀:孝順、不信任感、祖先祭祀等,均型構了經濟全球化的當代華人節儉儲蓄、入世實用的經濟行為的倫理基礎。在吸收資本主義現代的管理經營形式後,「儒家倫理」的核心價值的當代再結構,產生獨特的歷史作用,華人因而能在二十一世紀的全球競爭時代屹立不搖的重要原因之一。

相對於「新教倫理」,「儒家倫理」也擁有必須累積資本的心理焦慮,但不是來自於對於神的旨意的猜測、「一輩子行善」的壓力或「預選」的恐懼,而是來自於養家活口的家庭維持壓力,「儒家倫理」的這個壓力,不同於「新教倫理」一樣壓抑在日常生活的內心,而有一種反饋的過程,經由「求神問卜」解讀諸神的宗教理念,藉以得到心靈的慰藉,以便再出發。瞬息調整的全球經濟時代,表面上看起來「面對面」的貿易成為過時,但事實上,如莎森(Sassen, 1991)所言,全球化會落實在真實的領土上。全球化的讓資本、資訊、人員、商品的跨越疆界的活動,是一種權力的新地理,經濟全球化展現的是經濟活動是「空間上的離散和全球的整合」(spatial dispersal and global integration)。離散在全球各地的是分公司與工廠;整合的是座落在「全球城市」(global city)的總部指揮系統。「全球城市」的思考,除了電子空間高速傳輸經濟活動的運用外,也重拾「面對面」與「地方」的需求。以「家庭」為單位的「儒家倫理」,以「集體」的力量,展現城市之中的經濟活動,相對於「個人」,是相當有利的倫理基礎。

當然,誠如韋伯所言,「經濟倫理不是經濟組織形式的簡單的‘因變量’,同樣,經濟倫理也不是反過來從自己的一方去塑造經濟組織形式」(Weber, 1995),徒有「儒家倫理」不足以開創全球資本主義的市場,面對「跨界流動與高度相互依賴的資本、貿易與技術」的新世界,我們除了學習資本主義的法治與效率管理之外,如何建立全球經濟網絡,進一步善用網際網路與資訊社會的虛擬與真實介面的操作,將家族企業提升至跨國企業的規模,這些都是我們建議未來值得思考的關鍵。

第三屆兩岸倫理國際學術研討會文章
2002.12.0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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流動的現實與定錨的超現實—以《台灣霹靂火》看龍應台的「文化精神分裂症」


⊙石計生


後SARS時代的台北捷運,回復到從前看得見嘴臉的日子,擁擠的比肩,人們恣意交談,隔壁的少年仔打開手機,炫酷具有錄影功能的Nokia 8250,播放著昨天才完結篇的的精彩片段,我湊過去也瞄了一段。現在全台灣無人不知,無人不曉的劉文聰,跪在祖宗排位前,文聰的爸爸和媽媽蒙太奇地穿插出現,分別和他擁抱,狀甚疼愛。然後劉文聰雙手握住已經點燃的香,在眉心前面對供桌虔誠祈禱:「爸,請你保佑我(台語),心想事成,求仁得仁(國語)。」接著畫面就近距離特寫他著名的冷酷表情,復仇的意志熊熊燃燒。然後螢幕右下角就出現「Taiwan霹靂火」字樣,「我是來無形影,去無行蹤的藏鏡人…(台語)」,秦揚主唱的主打歌出現,錄影在麥當勞廣告,那個黃底紅字的M出現時結束。民權西路站到,少年仔面無表情合上手機,看也沒看我一眼,就晃出了捷運。我看到了一個位置坐下來,車行鑽出了地下,中山足球場與珊瑚刺桐歷歷在目,我隨手拿起人家留下來的報紙觀看,《霹靂火》的討論到處可見,「劉語錄」明天發售,七月陽光依然刺眼。

我繼續約30秒的旅程,出士林站搭公車回到我的研究室後,面對一篇說台灣有「文化精神分裂症」的文章。龍應台以她一貫令人尊敬燃燒野火的批判宏觀視野,企圖將政黨輪替後的台灣政經文化,以拉回歷史的方式進行總清算。但事實上,當過台北市文化局長的龍應台所描寫的城市文化與五十年來的家園,這次卻是脫離流動的台灣全球化現實而以兩極化的觀念所做的定錨的超現實論述。這個「定錨」就是「文化中國」和「政治中國」的論述,所面對的卻是早已領先政治惡鬥,進行跨界流動、全球拼貼的「文化台灣」。

龍應台於文中舉德國的「威瑪共和」覆亡的例子,說明「相似的歷史元素」:外力「謀殺」的威脅、本身「痼疾」的無力擺脫、與脖子上纏著權力鬥爭的「自殺」傾向,也都在台灣作用著。「文化中國」和「政治中國」是基於龍應台所說的「中共不等於中國,『本土化』不等於『去中國化』」而被區分開來。外力「謀殺」的威脅意指「政治中國」的「沙文主義」窒息台灣,其代理人包括中共與蔣家政權的作用;本身「痼疾」的無力擺脫是針對容易腐化的理想主義發聲,力陳人民所寄望改革的化身民進黨,執政之後換來的卻是「被民主綁架的人民」、「一堆冷敗的灰燼」;而權力鬥爭的「自殺」傾向就是將文化視為政治權力的函數,而嘆息台灣患有「文化的『精神分裂症』」:兩極化地不是崇拜從沒看過的大中國的地理,就是神聖化、圖騰化狂熱的台灣土地之愛。雖然龍應台提出了廣納在台灣生存的各民族的「本土化」是天經地義的看法,但是,她的「文化中國」的「定錨」意識始終佔著絕對支配的位置,以致於龍應台野火就燒到了「超現實」的地方去了。兩極化的思考,使得她將政治光譜中的台獨基要派的粗俗的政治與文化主張視為主要的論敵對象,以致於陷入切割「中國」「台灣」的文化成分的論述陷阱,然而就當代文化台灣的真實而言,事實上,這是一個過度推論,一個超現實;台灣文化所涵蓋的各種內容隨著時間展現更為豐富的多元性,人民的「由下而下」,透過文化與娛樂的結合,某種程度上解構了政客的單行道劃分,也讓「文化台灣」具有全球化色彩。

平心而論,龍應台的論述確實看到流動的政治經濟現實作用,拉到極高的制高點,以鳥瞰的方式闡述現今所有台灣的居民都感受得到的政治黨派動盪、經濟不景氣等民進黨政府與在野的國親各黨都必須擔起責任的事實,這點確實和威瑪共和時期的政治生活的「冷淡中帶著滑稽好笑的成分」、「議會裡的辯論充滿衙門式官僚氣息,有時還相當活潑激烈,但整個看來則不免充斥著一種不實在的氣氛:黨派相互謾罵,大家大放獗詞,甚至相互」、「污辱個不停,完全無視於外在成千上萬正在挨餓的人」的狀況雷同。但是,龍應台的類比,卻忽略了一個非常重要的事實,那就是「威瑪共和」同時是德國歷史上最為璀璨偉大的「威瑪文化」時代。

威瑪文化。人在顛沛流離的安靜中,敏銳地生活創作讓自己表現為時代的印記,因為害怕自己不偉大。龍應台所說的「台灣是中國文化的暗夜燈塔,中國文化是台灣的珍貴資產」現在沒有那麼重要,「人民素質是夢想的基礎」則很重要。龍應台完全說對了一件事:政客不可寄望,人民素質是夢想的基礎。在這奇爛無比的台灣現況下,我們的時代的危機不在政治(因為人民即使投了票也選不出像樣的未來),而在欠缺文化創造精神。這種精神,應該是能夠在商品拜物的現代中,印記短暫的歡愉,永恆的浮水印,展現抵抗的精神。威瑪文化的體驗汪洋大海一般的澎湃感情的詩人里爾克、尋找苦悶時代新人性的表現主義,都在一個亂世醞釀著文化的風暴與潮流。「不帶馴服的態度和魯莽的現代化風格,以及透過科學去解剖現實的方法,形成了真正的威瑪精神」。這種威瑪精神,將德意志的文化再一次推向世界的舞台。

而不管你喜不喜歡,《台灣霹靂火》反映了政黨輪替後,在地文化成為主流,是一種興盛繁榮的台灣文化象徵。我們這個時代所看到的不是一種以「文化中國」為主軸的表現型態,而是,台灣作為一塊能夠鑲嵌世界文化的土地,它能吸納包括台灣本土、中華文化、日本、韓國、與歐美等各式文化的養分。《台灣霹靂火》展現全球化、資訊化的即時性與後現代的拼貼現象,不僅編劇與演員有來自香港,劇情除了發生在台灣環境,也牽扯到德國、日本與美國等不同的文化環境,劇中人物國台語夾雜偶而還會說幾句英語,連SARS都即時被編入劇本,這是以往台語劇不曾有過的現象。而一個操著台語、有錢、年輕、漂泊、重義氣、情緒化,帶著暴力的解決問題方式的現代資產階級流氓劉文聰,成為當前台灣人在政治、經濟與法律困境的苦悶現實提供抒發的出口,遠比龍應台超現實的「文化中國」來得有效。

但是,《台灣霹靂火》反映的流動的現實,並不表示它就可以是我們這個時代的「威瑪精神」的代表。從龍應台令人同意的「人民的素養是所有夢想的基礎」的結論看來,《台灣霹靂火》的速食文化風格,可以印記短暫的歡愉,但仍欠缺在商品拜物的現代中,印象永恆的浮水印,展現抵抗的精神。它的流行文化的消費特質,也同時是「文化台灣」的全球性與後現代性的警訊。即時性與拼貼的後果,一方面可能豐富我們的文化內涵,但另一方面,我們可能喪失的更多,如果這些只是消極的娛樂與全民亂講式的抒發,其背後的金錢邏輯遠遠大於文化精神性的形塑。這時龍應台用以「定錨」的「文化中國」的「超現實」力量就顯得格外醒目。「文化中國」的價值中心意涵和發散式的「文化台灣」顯得格格不入,像是在作夢一樣。當「文化中
國」成為龍應台所提倡的夢想時,在流動的現實中,「定錨」竟然就成為「起錨」,成為超現現運動所強調的夢的流動性,近看事物,以轉化現實的不滿的可能,形成抵抗的精神,雖然可能是個人式的、分眾式的抵抗,印象永恆的浮水印就在這種姿態中出現。於是,龍應台的「文化精神分裂症」的批判,才真正是台灣「威瑪文化」的可能璀璨的一部份,如此「不帶馴服的態度」「魯莽的現代化風格」,原本是脫離現實的力道強烈的兩極化論述,在一個腐爛掉的政治經濟,動盪與衰退的現實氛圍中,超越享樂主義的歡愉和拼貼的反歷史快感,震聾發聵地標舉一種價值,一種威瑪文化式的「對生命新的完整性的追求」。我們可以不同意「文化中國」這面旗幟,可以換上另外一面,甚至多面旗幟,但是,不能沒有旗幟,或者,多到不知道有多少
旗幟。旗幟不用以黨同伐異,旗幟用以迎風,航行,讓台灣的所有人民都在其中,有個嚮往的未來。如此,流動的現實與定錨的超現實,流行的《台灣霹靂火》和龍應台的「文化精神分裂症」論述相互激盪,交織,向離心靠攏,向中心錘鍊。

中國時報人間副刊7月26日


參考資料:
中時電子報新聞專輯「野火再燃 龍應台城市文化效應」
http://forums.chinatimes.com.tw/report/lonin/l_main.htm

文化氛圍的建立的辯證–再論龍應台

⊙石計生

紫藤文化舉辦
中國時報人間副刊協辦
挑戰龍應台系列(一)

第一場 ◎文化的荒原或沃土?

石計生發言:

謝謝周渝先生,和各位來賓,因今天時間很短,我想我們就關於龍應台近期發表的文章〈五十年來家國〉,以及她這兩天發表的〈台北正在發生中〉,把它連讀一下,看龍應台整個論述的內容,有什麼樣問題以及有什麼樣可取之處。

今天我所談的主要東西叫:「文化氛圍的建立的辯證」。就是我們如何在台灣建立一個文化的aura,也就是一個氛圍?這當然會涉及到我談過的「流動的現實」的問題。這現實面,事實上,我們可以看到,基本上,龍應台在看台灣的文化時,她是失去焦點的,而主要原因是,因為她掌握不住今天台灣的文化流動的現實。流動的現實的內容,其實只有兩個東西:一是全球化,二是後現代的拼貼。

我稱龍應台她整個論述是「超現實」。這超現實有兩重意義:即「脫離現實」和「超越現實」。這兩重意義是怎麼形成的?很簡單,因為龍應台在看問題時,跟她的成長過程所接收、內化的「文化中國」支配意識與所佔有的文化的戰略位置,所共同形成的「由上往下」看的視覺習慣有關。她曾經是台北市文化局長,在位時,意圖把台北開拓成一個優雅的,具備有資產階級氛圍和層次的城市。這樣的思維方式,使她在談台灣的文化時,她高舉一個早已經在台灣模糊了真實土壤的所謂「文化中國」的這樣的一個東西。相對於「台灣文化」,「文化中國」在國民黨執政時期,一直是優雅與進步的
象徵,龍應台在台灣流動的現實變遷中,不假思索地高舉心儀的大中華,因此招致猛烈的砲轟。但龍應台不回應〈五十年來家園〉的諸多挑戰,又急於另闢〈台北正在發生中,從城市景觀看文化〉的戰場,似乎顯示龍應台的善於點火,不善滅火。龍應台看不見大眾,更看不到大眾文化。龍應台因此相當超現實。

再看她在時報發表的〈台北正在發生中〉一文,台北這麼大,這麼多的城市地景與豐富的人文歷史,她所標舉出來關注的對象,卻是兩個常民都不會去的地方:一個叫「台北之家」,只有附庸風雅的人會去;另一個叫「寶藏巖」,這是和她所關注的特殊族群符碼相符,一個要拆遷的歷史古蹟。由此也可呼應看出,龍應台在看問題時,失去焦點的原因,跟她本身的資產階級文化素養有關。龍應台在台北所建立的文化氛圍脫離了市民的在地感,其蜻蜓點水式的國際文化的邀請本質上對顯露文化流動的現實無濟於事,這是我所謂第一重「超現實」,龍應台的脫離現實。她沒有辦法跟台灣本土的興盛繁榮的文化貼近,天經地義的「本土化」對龍應台而言只是一個符號,而非真實。執政後民進黨的在地文化政策確實是台灣的社會生命力釋放流動的關鍵。「本土化」的落實,長期被壓抑的台灣研究成為顯學,台語成為主流語言。地方的,在地的特色被一一重現與重視,從最早的宜蘭的雙語教學、環保到台南的鹽水蜂炮、黑面琵鷺保育,現在每年現場直播的媽祖繞境,與隨後雨後春筍般成立的地方文化節慶,均讓我們意識到台灣主體性已經成為我們真正的文化建構隊伍的一員。

而九0年晚期全球化更造成了台灣的消費型社會的崛起與後現代拼貼風潮,意識型態融化之後,政治社會運動的退潮,各式符碼與圖騰均拼貼成為「文化台灣」的一部份,有線電視的上百台頻道說明了這點。個人手中的「轉台器」象徵分眾時代已經來臨,任何全面性的所謂的「運動」均將失效,個人及其興趣集體正式成為文化消費與創造的主體。對於個人的權利與品味的主張,特別是身體的主張,如瘦身、整容與流行的捕捉,就成為一種全民運動。原來被用以政治動員的「大眾」,現在成為「理想有價碼」的「大眾」,而且在民主自由的保障下,進一步分裂成消費對象取向的「分眾」,建立自己的神衹。台北城正是這一切商品拜物的總部,流行的前哨站,所有的城市景觀均是流行文化的註腳。消費型社會作用下的文化是變化多端,稍縱即逝的多元文化,絕非龍應台的文化鄉愁「文化中國」可以獨撐大局,或給它什麼「明燈」的位置,而是需要對台灣文化氛圍進行入世的體驗,由下而上的理解,研究。我們所理解的文化的現實因此是流動的現實。

第二重「超現實」是一種辯證過程,我們說龍應台的思維能夠在「脫離現實」的同時展現「超越現實」的可能。「超越現實」是非常重要的,在一個所謂全球化的台灣拼貼的文化中,如生活停、看、聽、處處可見的日本AV女優、韓國偶像劇、美國HBO、職棒大聯盟、NBA、還有我來紫藤廬前搭乘的淡水線捷運裡看到的進進出出所有的年輕人或老年人身上穿著打一個勾的或什麼mark的衣著、球鞋,混雜著國台語,這些來來往往的人事物,就是今天所談的台灣的真實。台灣的真實不是一個龍應台腦海裡的「黃鐘棄毀、瓦釜雷鳴」的中華文化。台灣的真實,就是像捷運裡來來往往的人,極速高度流動的,含有各種文化的東西。這流動非常快的,我們可以稱之為流行文化或時尚文化。可見到龍應台思考的最大盲點,她一再談的是High culture的東西,這在台灣當然存在的,也是珍貴的土壤養分,但是更大的另一方面,那Low culture呢?Mass culture呢?大眾文化呢?分眾文化呢?人民日用之間的東西呢?這些可能會被她視為鄙俗的無法入流的,這些在一般媒體上所展現出的東西,是不是一種文化?這是龍應台脫離現實的一面。

不過,台灣這些流動現實裡,雖然擁有高收視率的大受歡迎的東西,並不代表那是台灣的所謂的能在世界綻放燦爛光彩的「威瑪文化」。流動的現實是我們建立文化偉大的土壤,任何人都不能將之忽略。對所謂「威瑪精神」的看法,是我們在這拼貼的後現代、全球化的台灣,在這流動的真實裡面,我們如何看到永恆的東西?台灣的土地做為吸納各式各樣文化的過程或土壤,那麼我們要問的是,這個文化如果拿來跟全世界其他文化相比的話,我們夠不夠水準?能不能跟德國、日本、美國或英國的相比?這是這波論戰中,比較關鍵性的部份。就此觀點看,龍應台正是由第一重超現實的「脫離現實」,到第二重的「超越現實」的關鍵環節。所謂超現實,是在現實當中去描繪一個不可能存在的東西,這叫超現實。龍應台的「中華文化」或「文
化中國」,在今天說實話是一個非常式微的東西,是在民進黨新政府上台後,形式上被尊重,實質上被打壓的、被貶抑、到希望它被看不見的過程。民進黨的「去中國化」是過去國民黨的「去台灣化」的政治業力作用的直接結果,需要我們正面以對。龍應台非常憤怒地面對,因此,在這樣的氛圍下,她所談論的超現實,變成一個能夠超越拼貼的、以收視率為主的現實的真實價值的存在。這是她第二重超越現實的一面。當然這牽涉到方法論,「威瑪精神」的構成者之一的班雅明曾提到:當你把新力量和舊力量並存之後,會產生出某種超越現實的張力。龍應台標舉「文化中國」這件事,一方面她讓我們看到她的弱點,另一方面她有像孔老夫子所講的「雖千萬人吾往矣」的那種勇氣。在一個民進黨政府當權的時代她敢講這樣話,而且大聲疾呼,就這一點看,如果台灣有「威瑪文化」,那龍應台就是其中的一部分。只可惜,雖有勇氣,欠缺明識,龍應台弄錯了敵人。

建立文化氛圍,我們的敵人到底是誰?基本上我看,「文化中國」或「文化台灣」都不是我們的敵人。凡依附在政治符號或思考邏輯下的文化論述,不論是統派或獨派,大中國也好,台灣也好,這些都不是我們在當代要實踐文化或要抵抗的敵人,真正的敵人是今日無所不在的「商品」。就是商品本身,以及它所延伸出的「拜物教的特質」,造成了今天台灣文化會變成荒原或是沃土的根源。所以我們看到常民文化的崇拜偶像或是以身體為追求的一種青年流行文化,都可以看是商品及拜物的思考範疇之下。台灣所面對的文化氛圍,是商品所造成的我們「下一代的沉淪」與「上一代的脫離現實」。

對「商品」這事情,我們不能等閒視之。商品絕對是一全新的東西,雖然從馬克思以來,有一百五十年。而龍應台卻從來沒有從這長遠的角度來思考。文化台灣的本土對她來講是抽象的符號,她所看到的全部是優雅的資產階級的對象。這是她整個最大的問題。

文化要成為沃土的基礎在於給它豐富的元素,給它「不馴服」的造反與抵抗的力量。當前台灣文化的全球化與多元拼貼,直接在消解龍應台最為在乎的「文化中國」,但其實也同時在融化「文化台灣」的某些屬於土地的元素。以金錢為導向的文化呈現,讓我們喪失自覺並陷入一種不忍卒讀的生活視覺閱歷中。

但現在用什麼抵抗?向誰造反?經濟結構裂痕下的政治意識型態對立,保持文化的相對自主性。文化必須取得發言權。用氛圍的靜止辯證法抵抗,向商品拜物造反。班雅明的「感覺很近,其實很遠」的「氛圍」,是一種精神動力因。一種對原初 (Ur) 的完美的理想與嚮往所創造的入世精神,強調足下經驗的行走。他在德國歷史上政治最為混亂的威瑪共和時代,以此文化批判建立了精神性,成為威瑪文化璀璨光芒的一個部份。是我們可以學習的態度。將新與舊的力量並呈的靜止辯證法,不需藉助政治動員,直接吸納龍應台在乎的傳統「文化中國」和全球化拼貼的和娛樂結合的「文化台灣」,激盪撞擊出新的造反與抵抗精神。在流動的現實中創造新的價值,是夢想的力量,是為超現實。是一種在流動的消費汪洋中起「定錨」作用的超現實。在
機械複製時代的當代談「氛圍」本來就是超現實,靈光神韻消失的年代,所有價值均已相對化,留下來的是被政治主導的媒體論述,形成文化霸權,造反與抵抗的超現實就是創造現實世界看來不存在的東西,如龍應台的將黃鐘棄毀的中華文化的價值高舉。但她的問題是在於偏狹的文化視野會導致靜止辯證法新舊力量浮水印疊合無法作用。台灣的文化是荒原或沃土,端賴我們每一個人的「害怕自己不偉大」的焦慮。讓自己的皮膚顏色和大眾一樣而以自覺的態度觀察。注意新的流行與以新的語言捕捉,和你腦海裡那美好的過去一起醞釀發酵,以足下經驗的行走感受、以批評閱讀、與以創作在土地進行第二重超現實。

從此脫離只會點火,不會滅火的龍應台論述,我們說文化氛圍的抵抗,如果各位能夠認同:我們的共同敵人是商品的話,我們以詩抵抗,以藝術抵抗,以能夠吸納流動的現實產生雋永力量的超現實價值的作品來抵抗。這時,班雅明談到「氛圍」是非常重要的,他的定義是:「感覺上很近,其實又很遠」的東西就是「氛圍」。這感覺上很近又很遠的力量,事實上是一種「超現實」的力量,是人們生活在商品世界,又想超拔出來,自覺的去抵抗或對抗它,使文化氛圍朝向好的方向發展。龍應台企圖如此作,但並非很成功。我們可以超越著作。這個「氛圍」,就分眾時代來講,這是很個人的事情。也就是一個個人如何去吸納傳統的中華文化,也去吸納拼貼的台灣文化,把舊的和新的並存,在心中產生一個創造的張力。如果我們想在台灣這
土地上有所貢獻,那不論什麼宗教、族群或政黨,這是每一個人的責任。我們可以討厭政客,但我們不能不愛台灣這塊土地。因為我們看到這塊土地,我們非常喜歡,所以想把它變成文化的沃土,認識流動的現實,親近它,以「害怕自己不偉大」的超越精神吸納土地的各式養分,給它開花結果的力量,創造我們的文化氛圍,在世界雁形飛翔隊伍的前沿。

2003.09.0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