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計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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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雖然期間有多次台灣得獎記錄,從本文的歷史轉折觀點來看,繼侯孝賢的《悲情城市》在一九八九年威尼斯影展奪魁後,蔡明亮的《天邊一朵雲》又為台灣在國際知名影展中再次獲得大獎,這次是柏林影展的「最佳藝術貢獻銀熊獎」等三項獎項,時差卻已整整經過了十六年。《悲情城市》的視覺震撼在於是在台灣解除戒嚴後不久,第一部直接觸及台灣長期以來的政治禁忌:「二二八事件」的文藝作品,因此引發極大的討論與爭議;而《天邊一朵雲》所帶來的觀看震驚則是來自於挑戰台灣儒家式社會的「身體」禁忌:將A片的全裸性愛鏡頭直接暴露,造成炸彈式爆開的多元議論與評價。
事實上,這兩部使得台灣電影揚名國際舞台的電影的題材,某種程度上反映了台灣社會型態的急速轉變,亦即從《悲情城市》到《天邊一朵雲》,象徵著一個國民黨統治時期的威權時代的瓦解,到民進黨執政時期的表現出來的後現代消費社會。從政治的到身體的,電影中所表現的「禁忌的遊戲」有著根本的轉變。《悲情城市》中因為一場屠殺,其所質疑的台灣的中國屬性的神話與國家認同的徬徨,在在觸動著方才解嚴後的觀眾神經,在九0年代的台灣,那各種社會運動蓬勃興起、從政治到社會的管制鬆動、與由媒體所接收的西方個人主義取代原來生活的集體的過程中,其爭議性展現了當時認同的調整與台灣社會邁向多元化的文化象徵;而《天邊一朵雲》得獎的二00五年,可以說是一個「後悲情城市」時代:如最近的關於當台海發生戰爭時,大學生是否願意上戰場打仗的民意調查,其結果有六成五的學生不願意當砲灰足以顯示,政治及其動員已經不是「禁忌」的主題,現在「身體」才是主題,禁忌的遊戲的主題,「身體」於焉成為我們的新時代精神。
2.
看過蔡明亮的系列電影的人都知道,和你在同一個放映廳看的人通常不會超過五個人。但今日的最新消息是:自從三月十八日上映至四月九日,短短二十二天中,《天邊一朵雲》破了新台幣兩千萬元的票房,這是近十幾年來國片的紀錄。但這並不意味著這是一部可以「振興」國片的電影,其風光的背後隱藏著的可能是因為媒體報導的爭議(如新聞局的討論是否該「一刀不剪」、是否真槍實彈演出口交、性愛場景、日本AV女優演員的身份等等情色與藝術間分際等),造成觀眾的好奇心而大量進場「偷窺」一切傳言是否為真所造成的結果。這「一次性的觀看」(one-time seeing),也讓許多人產生:「這不就是A片嗎?」、「鬼迷心竅才預約兩張票去看這爛片」、「前座的中年夫婦未看完就中途離席」、「無聊、噁心透頂」、「浪費錢」、「出來大家只有無言二字」等直接反應。
顯然,關於「身體」的禁忌的遊戲並非如此容易操作,因為社會的轉型倒也不是像基隆河的截彎取直般切得乾乾淨淨,其中暗流錯綜複雜相互滲透,銜接。我們可以看到,在二十一世紀的當代,媒體所推動與報導的「身體」相關主題如整型、瘦身、美白、援助交際、檳榔西施、女名模特兒、LV櫻桃包、機車包、普渡鋼管秀、菜籃族賣淫、名媛等,這些,若可以端上檯面的都必須光鮮亮麗、行為合乎儒家倫理道德的(如瘦身、美白、女名模特兒、名媛等);而關於身體的暴露與販賣(如援助交際、檳榔西施、普渡鋼管秀、菜籃族賣淫等)都被視為是不道德的、反社會的。顯然,那些在號稱「什麼都可以」的後現代消費社會中的「儒家倫理」法則,仍然透過國家、社會習俗、輿論與家庭傳統以社會關係的網絡支配著人們的日常生活的觀看視野,大家相信,這樣社會秩序才得以維持。
因此,關於「身體」的表現,雖然是新時代精神,其掩藏在華服之下真實的風貌與情慾,卻必須以「偷窺」的方式來表現,這就完全說明了為什麼現代從平面到視覺的媒體,與名模影視明星相關的八卦訊息誌橫行,媒體的「收視率」、「閱讀率」成為檢驗是否成功的關鍵。
而後悲情城市時代的《天邊一朵雲》的爭議性就在於,它拆解掉了那些後現代消費社會中「儒家倫理」式防線,讓處於人們腦海潛意識中的性幻想、或者真實臥房的私領域情慾被直接暴露於電影院放映廳的公共空間中,一種禁忌觸犯的撻伐與快感的力量渲染終而擴散:許許多人看了電影後深覺不堪、憤怒,也有一些人讚揚其前衛的啟迪力量,更多人不知所云;因此,這十分分歧的觀眾與影評反映,與其說《天邊一朵雲》的操作「商業」/「話題」的成功,倒不如說是在「身體」禁忌的遊戲方面,挑戰一種被視為快要崩解,但仍然存在的社會集體意識,在一個只要能夠上媒體、曝光、有新聞性等同於廣告性等同於金錢的「後現代」。
3.
《天邊一朵雲》的爭議性是因為它以「後現代」(postmodern)的拼貼、時空交錯手法表現一個主軸為都會生活中的愛情故事,亦即,它將電影中的「社會關係」與精神思想從現實世界抽離,遂造成蒼白的、空虛的劇中人物,那些沒有名字的情慾男女只能用純粹的身體及其語言表達關於「愛情」與「存在」的無奈諸事。弔詭的是,從其主軸來看,人們所熟悉的傳統「愛情」是透過「口述語言」(spoken language)的傳情(談情說愛)而產生進一步的肉體關係,蔡明亮卻反其道而行,以無盡的A片級的身體色情語言去達到愛情的論述,因此讓一般人無法接受。
其次,就所謂的「都會生活」來看,被抽離的「社會關係」進一步展現在被抽離的「都市空間」中:觀看者完全無法判斷這故事確實發生在哪一年,哪一個台灣的都市中。只知道是鬧水荒的某年(而台灣常常在夏天缺水),城市也拼貼的很厲害(一眼可以認出台北市士林區的故宮博物院、和高雄市左營區的蓮池潭龍虎塔),這些都造成觀眾視覺上的「反/非情節化」的困惑,那些跳接的場景的不連續或斷裂的感覺,使得習慣於簡單線性思考邏輯與情節推論的觀看者如坐針氈。但是,即使如此,多數人一旦進入電影院,總會力圖理解影片到底想說什麼;政客可不然,對於藝術近乎白癡的他們只想到選票與立即效果。後悲情城市時代的《天邊一朵雲》的政治邊際效用在除了新聞局難得的開放」外,主要在於一個可笑的頒獎:高雄市因為「片中多處取景高雄有助於國際觀光而頒發一千萬獎勵金。」但是如上所述,細讀《天邊一朵雲》的「都市空間」可以看出那拼貼的「複合城市」場景根本不歸屬於任何台灣的都市,那是一個超現實的空間;如同「口述語言」是點綴的一樣,影片中的「都市」也是像臨時搭起的鷹架,隨時可以被拆解,取代。《天邊一朵雲》的「後現代」拼貼手法的好處在於便於蔡明亮控制他所要操作的「身體」這個新語言,而不受到一些傳統電影表現所需但累贅的旁白、獨白或配樂等「舊語言」的束縛,理解了這些,我們才能不帶情緒地去看《天邊一朵雲》的藝術成就。
4.
可以這麼說,《天邊一朵雲》是一部充滿隱喻、符號與多重所指(multiple signifiers)的「後現代」電影,其中表現了意義的不確定性與異化、商品化的「後身體」(post-body)的悲哀與精神性。也就是說,其能夠獲得坎城國際影展大獎的原因是創新地充分利用了「身體」—我們時代的新精神—這個元素,並留給許多讀者參與想像、討論、批判、中斷與重寫的空間,這是不折不扣一種法國思想家羅蘭巴特(Roland Barthes)所謂的「可寫式文本」(scriptable text)。蔡明亮作為一個導演,作者,可能自己也不知道,自己在這整個片子完成後也就「死了」,如潮水般撲來的讀者聲音早就吞沒了「作者」的自以為是的詮釋,大家你一言我一句的厭惡與狂喜就構成了《天邊一朵雲》台灣人可以自豪的偉大。因為,導演的才氣所完成的諸多場景與隱喻:
現實。水荒。交媾。(啃/喝/舔/摔/撐)西瓜(汁/傘)。自慰。保特瓶。三0年代老歌。背脊長刺人魚。超現實。政治銅像。歌舞團。錄影帶色情區。小電影拍攝。口交。現實。
在一個似是而非的都市空間中,依稀認得是「台灣」的全部帶給人們的是「狂喜」的文本。「狂喜」的文本是一種「可寫式/生產的」文本,其實是一種較為稀少出現的、「後現代書寫」(post-modern writing)的文本,如巴特所言:「歡愉可以在詞語中得到表達,但是狂喜不能。」狂喜它誕生於「給予讀者缺失、擾動(或許已經達到厭煩程度)的文本」、「不論文化還是文化的摧毀都不是色情式的,成為色情式的東西是它們之間的裂縫,…造成歡愉的不是急切;摧毀並不使它感到興趣;它所渴望的是缺失、縫隙、缺口和收縮之處,就是在讀者狂喜的時刻抓住它的溶解力。」這些「缺失、縫隙、缺口和收縮之處」,使得讀者得以在感受狂喜/厭惡的同時展現文本的生產性,如此瓦解、猛烈和亢奮。
異化的、商品化的「後身體」的悲哀從劇中的男主角的A片猛男角色讀者一眼就可以看出,像頭被切掉一樣以一種動物性的本能展現性交能力,是法國另一位理論家德勒茲(Gilles Deleuze)所謂的「欲望機器」(desire machine),讀者極端「厭惡」的就是猛男的職業場景的自慰、與全裸身體的「色情」,如此「不堪入目」地展現了人們其實在日常生活的例行公事與性的幻想;進而,當讀者解決了「厭惡」的情緒之後,身體的暴露因為過度造成視覺的疲乏再也不是暴露而完完全全成為一種跟西瓜或者保特瓶一樣的象徵符號,一種異己的,可以提供消費的物質,叫做「身體」。這時,《天邊一朵雲》的傑出之處在於展現了令人費解的「身體的精神性」,當拍A片的猛男愛上了擔任故宮博物院解說員的女主角時:
當快要被色情化的身體表述覺得不堪入目時忽然的三0年代老歌穿插令人眼睛一亮的歌舞團踢腿精神性浮現,或者笑了出來因為直接感受著被裝飾性的身體所導引的細節現實如一開始的帶著西瓜的第一幕。黝黑地發亮的猛男其實有一張非常憂鬱的臉,充滿詩意的單純,日夜受制於下半身的束縛他也嚮往著真正的愛情,所以,當那壓抑的女子終於在地下室錄影帶色情區激情吻他時,在拉下拉鍊的最後關頭卻退怯了
不想是以工作上的制式身體方程式完成愛的追求,但沒有讀書的他,關於精神的範疇是陌生的,未完成的夜裡獨自睡在純白無暇的棉被中,看著天花板浮現裝飾牆壁: 藍底皙白的天邊一朵雲。
導演神來一筆:他緩緩將棉被從肩寬處拉上遮住眼耳鼻舌身意宛如一種宗教的懺悔恍惚昇起,黝黑的身軀為潔白的意象的同時,雲朵也從此深藏在心中;從這裡之後,天邊一朵爛雲逐漸成為一朵美麗的雲。
而且,非常奇怪地,它是透過連蔡明亮自己都不肯承認的身體的「色情」部分完成了精神性。它以令人震撼的最後一幕展現:
猛男日復一日地拍A片的異化開始有了轉變,他因為愛上了她而第一次說 自己不行了。宿醉難醒的日本AV女優,死屍般地被拖進拍片房間,商品化的一切不會因為誰愛上誰就停止交換價值的創造,猛男出場時下了一大跳,那有固定薪水有自己的房子的女子竟然在場,因為在樓梯發現了AV女優,輾轉幫忙扛回同一棟樓的樓下房間。猛男維持職業道德繼續演出。
隔著一扇日式透明窗櫺,那女子目睹他像頭被切掉一樣以一種動物性的本能展現欲望機器的性交能力,努力面對一具形同死亡的AV女優同語反覆地朝著窗櫺之外的她吶喊著我是多麼愛著妳啊我不知道用什麼語言來說出口我只能用我最為熟悉的身體語言用力以各種姿勢表現妳知道嗎我知道啊所以我的身體也震動了吶喊了任由身體自發叫著當比目魚分離的兩半合而為一在黑暗不見五指的深海時那男子衝上前穿越窗櫺塞滿了的不是所愛的下半身而是
上半身。
一滴晶瑩剔透的淚,從那壓抑而美麗的女子側面劃下一道長長的傷痕停格良久。燈亮。
憾人心弦那女子的淚珠產生了多重所指、輻射性的符號效果:壓抑的、平凡的、熱情的、無聊的、酷熱的、肉欲的、精神的、空洞的、感動的都包含在那淚珠滴下後的淚痕上,我們因此看見了天邊一朵美麗的雲,如此流動,多彩,不確定。在一個後悲情城市的《天邊一朵雲》裏,政治的禁忌早已成為歌舞嘲弄的銅像,和每一個個體都相關的「身體」才具有親和和張力,而作為電影而言,《天邊一朵雲》的已經死掉的「作者」是以「讀者」的誕生為代價,每一個看過(或未看過)這部電影的觀眾都是共同書寫這部「後現代」的具有未來性的文本的人,我們都從中創造了作品的可理解性,把讀者視為一種作用,是符碼之具體作用,這些都和被視為文本的「身體」的歡愉/悲哀相關。
「身體」作為一種台灣的二十一世紀新的時代精神,我們發現《天邊一朵雲》的藝術性全部的努力在於使文本的歡愉/悲哀物質化,使文本成為一種歡愉/悲哀對象,正像任何其他的精神思想活動一樣,文本的歡愉/悲哀發生在於我們的身體追求它本身的觀念時。如巴特所言:「身體在勞動時也比心靈有著更多的保留。」在其中,我們看到一種「用身體書寫」(writing through body)的後現代觀點。慾望的不完善調節者,慾望出狀況的偏離常軌,這禁忌的遊戲的「位移」具有方向性,為《天邊一朵雲》所捕捉;這禁忌的遊戲同時和「主體」相關,是由其慾望和無意識所點燃(lighting)的主體,是一切符碼的痕跡、文本形式,不斷在生命裡尋找「刺點」:
他緩緩將棉被從肩寬處拉上遮住眼耳鼻舌身意宛如一種宗教的懺悔恍惚昇起,黝黑的身軀為潔白的意象所取代的同時,雲朵也從此深藏在心中。
歷史月刊,五月號,第208期,2005年 頁43-4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