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龍門丹訣》 敘



⊙石計生

1.

法國當代大思想家傅柯(Michel Foucault)在其最後傑作《性史》(The History of Sexuality)一書,曾從對古希臘人的自我修養研究得知,相對於今日社會處處以外在於人的身體的冰冷法律節制人們的慾望,古希臘人則相信一種「力量的遊戲」:理性(logos)與性活動(aphrodisia)在人的自我統治的修為功夫中達到動態平衡狀態,既不縱欲,也不禁欲,而是按照古代西方養生術始祖希波克拉底(Hippocrates)的方法,讓性活動能參天時、地利,並注意飲食與睡眠和節氣之關連,方能關愛自己(the care of self);但是,這樣的對於身體與人的情慾的看法,在當代資本主義社會,不但是邊陲,而且淹沒在消費社會的鼓勵慾望的洪流中。垂暮之年的傅柯,從理論上已經理解,以「統治」(governance)說明古希臘修養論的關於人的慾望與自由的可能,是將自由理解為「在施加於他人的權力中施加於我自身的權力」(un pouvoir qu’on exerce sur soi- même dans le pouvoir qu’on exerce sur les autres);衍生其意即為:「一個人如果無法統治自我,如何能夠統治他人?」而這句話,正是我近二十年追隨 來靜師父學習全真龍門道功的最佳思想與實踐的註解。

傅柯思維所蘊含的「自我統治」問題,在東方思維中,對於身體與慾望的直接討論最為豐盛者,即為中國道家。東西方相較起來,道家除了提出類似西方醫宗希波克拉底的節氣養生之外(如見本書的練功時節章,頁354),於身體的操作實踐上,明顯地超越了西方傳承千年的身體理論思維。而以道家為主體,揉合儒、釋的全真道,正是在身體實踐「自我統治」理論最為開花結果的門派。從本書《龍門丹訣》,可以看到金代重陽祖師的《重陽立教十五論》、清末民初趙避塵的《性命法訣明指》的影子,即來靜師父是採取全真道歷代以來的演說與問答風格,完成他作為一個中國道家身體的研究與實踐的部分歷史任務。

全真道所理解的身體,是和心靈的運作與狀態密不可分的,這是 來靜師父在此書中以現代口吻解釋古籍,而提出來的一個至關緊要的論點。 師父曰:「身體即丹之鼎器」(見頁187),道家身體相信,西方醫學概念下的「器官」(organ),不僅具有生理學與解剖學的意義,還具有神秘學的意義。人體「器官」之具象,帶有兩個「超驗」(transcendental)—存在於經驗之中,又超乎經驗之外—的特質:(1) 人體「器官」由週流全身的「氣」通過穴道所支持;(2) 人體「器官」均藏有主宰的形而上的力量,即道家著名的「身神說」,根據《雲笈七籤》〈五帝雜修行乘龍圖〉,五臟的肝、心、肺、腎、脾;各有一對應的神明主宰:婁君明、張巨明、文元明、玄子真、己元巳;各有一吉祥動物相映:青龍、朱雀、鳳凰、鹿、白虎;各據一方位:東、南、西、北、中;各有一顏色:青、赤、白、黑、黃;各代表一精魄:魂、魄、神、精、意。經由形而上力量的灌注使得人體「器官」能繼續進行生理運作,因為這是人能活著的物質基礎。 如師父詮釋古籍「五氣朝元」–「眼不視而魂在肝、耳不聽而精在腎、舌不香而魄在肺、四肢不動而意在脾」而曰,「練功時的情志活動暫且停止,而使五臟之精氣,皆朝向中土而不外洩」(見頁190);這個工作的達成,來自於對主宰身體器官的形而上的力量的「內觀」溝通與理解,它不只是身體的實踐,也是心靈的瞭悟。

鍛鍊身體達到能自我控制的方法,在於掌握「本體,指自己身體,精氣神三寶,意念之集中運行」(見頁187)。 師父的意思是,身體與心靈的辯證關係,其關鍵點在於讓身體、意念與氣行三者合而為一,才能自我控制。氣動之後,意念導氣,驅除身體濁氣、病氣,才能「入靜」,意念專一,心無雜念,稱「致虛極」(見頁189),這是用現代化的語彙指出 重陽祖師的「性命雙修」與「精、氣、神」的轉化原理,身體與心靈辯證的原理。如《重陽立教十五論》第十一〈論混性命〉篇所言,「性者、神也。命者、氣也。性若見命、如禽得風、飄飄輕舉、省力易成。」「性命是修身之根本。」就是展現如下圖的精氣神轉化過程,其中心性(神)與身命(精)的向上提升過程,西方思想中的身體慾望隨之點滴轉化為心性氣神,其機轉,是靠氣的週流全身帶動而達成。其中複雜過程與階段,讀者可以細細品味本書「丹院十八講」諸部分;而 來靜師父對全真歷代祖師講經說法的古籍今詮,讀者可以參考本書前半部的部分。

圖一:身體與心靈的辯證圖

性 心 神
命 身 氣


2.

來靜師父於本書中展現的道家身體觀的另一特色,即是繼承且發揚全真道的「距世」–「既出世又入世」的特殊精神。這精神的最佳詮釋,莫如全真教尹志平之《北遊錄》嘗記載和教主 邱處機的日常對話:「師父曰:有為無為一而已,於道同也。如修行全拋世事,心地下功,無為也;接待興緣,求積功行,有為也。心地下功,上也,其次莫如積功累行。兩者共出一道,人不明此理莫通乎大同。」如圖二所示, 邱祖所闡釋的「道」,不只是出世的「修心鍊氣」的無為之道而已,還包括入世的「積功累行」的有為之道,兩者共出一道,所以 邱祖才萬里迢迢,北遊和成吉思汗見面,並以功行改變了成吉思汗嗜殺的惡習,解生民於倒懸。於本書中, 師父也記載了他創辦龍門丹院與台北市丹道文化研究會的法緣,與一種冥冥之中的聲音有關,這個聲音其實就是經由「祖氣」傳遞的全真道精神的內心發聲,因而收徒立院、打造文化道統,於末世激越立志。此情此景,書中記載歷歷。
圖二:全真道的「距世」之道

有為:積功累行、入世

無為:修心鍊氣、出世


我從 來靜師父習道忽忽已近二十載,身教其實多於言教。其間,前塵往事,歷歷在目。師父點關開竅,倒轉乾坤。跟隨 師父至大陸遍訪名師,北京白雲觀,從震陽子曹長老學〈三緣四正論〉〈道學真言〉。同登南獄衡山,觀天地蒼礡之氣象,心胸為之大開。至溫州參訪唐代江心寺與白塔夢境,似解佛道一家與時空流轉之謎。至廣州與同門高徒張文玲、董迺閎等修習〈洪範九鑄大法〉。至北京見張寶勝先生,知人之無限的可能,大開超越現代科學之外的眼界。負笈芝加哥留學,修習全真〈神室八法〉、〈真龍行雲功〉等功行,悟人皆物外親眷屬之至理。並秉讀 王重陽祖師文集,漸知全真派之儒、釋、道三教合流的理論與「抱道而亡、任從天斷」的真實,遂收攝心智於道家正統。自2000年卸任丹道文化研究會理事長職務以來,因所任職東吳大學教務與研究繁忙,較少面謁 師父請安,深覺惶恐。前日 師囑余為其出版在即新書《龍門丹訣》寫序,乃於一微轉涼意的初秋提筆,腦海出現的是和 師父在湖南井字街吃麵聊到小時候因放牛而被軍隊帶到台灣的一幕,與今春在花蓮慈濟醫院 師父與入室大弟子張宗道、董迺閎、黃俊皓、詹旻峰共同拯救 家岳父嚴重車禍回魂的場景。知道一種非常內在的感情旋蟄旋動,屬於全真道既摩頂放踵,又若常湛然的距世精神。爾今 岳父行動如常, 意識明晰, 師父仍忙於辦道大事。余不敏,也常自我期勉學習 師父「多作少說」,關心社會國家和關心身體修為一樣重要。 師父於本書結尾引 邱祖臨終偈曰:「狂辭落筆塵成垢,寄在時人妄聽間」,生死度外,深情斷情,「走過就完事」,正是「精、氣、神」自由悠遊的身體,是能夠「自我統治」的身體,其自由因此不會想要奴役他人,而是「知道在施加於自我的主控中如何為他人的自由留有餘地」,西方當代大思想家傅柯理論上的話,為全真道所實踐。這自我修養的身體,能為他人「留有餘地」,所以「統治他人」的基礎在於「統治自己」,所以「有為」「無為」是同一件事。重陽祖師、邱祖,和 來靜師父的功行,均印證了道家身體的跨越時空的精神性。秉讀本書,領略一二,願吾輩中人共勉之。

2002年10月6日奎澤謹識於外雙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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