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計生新書《城市筆記〉自序: 飄移忐忑

 


《城市筆記》南京大學出版社五月出版(2010)  自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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飄移忐忑
   ◎ 石計生
     

1.
   

 
三歲時面見我生命裡第一個城市經驗是忐忑不安的。媽媽把我抱在懷裡,天剛亮。一輛載卡多發財卡車把我,姊姊,大哥,二哥,三哥和爸媽與所有家當一起載離開橋頭,這處於台灣南端的窮鄉僻壤,屬於高雄縣境內。我那時年紀小,記得不多,但我善於不語觀察,知道那是告別的時刻,我們因媽媽找到了加工出口區內的司機工作,將舉家搬至高雄市。那清晨的冷冽露珠,滴在我的忐忑心上,那寒冷凍結住了離別的一幕,是我的人生第一課。


 


從鄉下老家的廟埕走出,已經是比丘尼的阿媽/外祖母一直揮手著,臉上還是掛著熟悉的笑容可掬隨即抿著嘴唇這時可以感覺一絲絲她的憂慮。不是憂慮她的小女兒嫁給一個外省人,而是憂慮城市裡的生活如何適應,我現在想。從長江南岸的安徽省宿松縣石家灣滴露村碎石路1948年隨著戰敗的國民黨軍隊渡海而來的我的父親,這時端坐在車內前座,仍然軍人風範背挺得直直的,不時盯著卡車司機看;他並沒有像攬我入懷的母親揮手拭淚,而是以無比堅定的意志決定帶領家人往城市出發,去尋找新的生活與幸福。哥哥姊姊們也不捨地回望著橋頭鄉的這片土地,稻田,水牛,高高椰子樹與終日香煙裊裊的民間宮廟,三合院混雜信仰與住家的童年記憶,赤腳奔跑於桑椹與土窯間的記憶。我呢?我只知道要再見到慈祥的外祖母比較難了。


 


不知道經過了多少顛簸也不知經過了多久,我是徹底在母親懷裡睡著了。再醒來時已經是豔陽高照,看著窗外的城市是令人驚奇的世界,不同於橋頭老家的主要是泥濘黃土混著牛糞的竹林崎嶇小路,這裡不但是到處柏油路,而且格子式的房屋處處,甚至路途經過的某區還高樓櫛比。卡車載我們來到高雄市林森二路九七巷五六號之七的新家,媽媽因為是司機階級最低,所以只能住在最高的樓層,那宿舍沒有電梯要用爬樓梯的,究竟是怎樣把那一大堆家當搬上去我也不知道,只知道接下來的十五年我都在那只有十二坪大的城市住宅裡生活,常常與姊姊擠著睡客廳的地板,這時是充滿陌生的空氣與空間。把蘭花放在茶几,媽媽抱著我從半身落地的紗窗往下望,安靜的巷弄旁有一株芒果樹,往前一點就是車來車往的林森二路,忙碌世界裡得以安居,媽媽露出欣喜表情,彷彿宣告城市萬歲,我卻終於因為想念疼我的阿媽而放聲大哭。


 


三歲心裡卻是真實的忐忑,對我而言,城市帶離的是鄉愁,創造的卻是另一個更大的鄉愁。當我長大成為大學教授,與世界更多城市素面相見後,我知道終有一天我會為城市出版一本集子,以安頓年幼時的飄移忐忑,而這時南京大學出版社所出版的《城市筆記》,正是其實現。


 


2.


 


繼南大出版社於2008年出版我的《閱讀魅影:尋找後班雅明精神》後,這本同樣難以歸類的集子記載了我遊走於台北,宜蘭,東京,北京,上海,蘇州和南京等城市經驗的筆記,其中交雜運用了一些我在大學講授文化研究與藝術社會學時的如本雅明(Walter Benjamin)等人的理論,時間點應該橫亙綿延超過十幾年。現在回頭來看,城市文化理論是一種移植他人的城市行走體驗以解釋自己的感覺,在自己未能形成洞察前,有其用處,但限制仍在。人應該體驗先於理論。人思考的惰性在於,引用了誰之後,彷彿就完整解釋了心中困惑,然後就不再追求。可我那襁褓中的飄移忐忑,卻形成了一種強大推動力,讓城市成為無法完整的符號,只能被文字暫時安頓,其中有許多情感在其中交織,其釐清,追尋無窮無盡。


 


若順著鐘錶時間走,南京是這集子裡最後造訪的城市,但卻是屬於我父親記憶鮮明的城市。我在2006年以訪問學者身份面見那龍盤虎踞石頭城之前,七歲與爸爸下象棋時他早已經告訴我了一切。那是先於鐘錶而在我的內心生根的城市記憶,一直像蜘蛛網般錯綜複雜時而遺忘時而記起破壞刪減又重新編織加油添醋地介於虛構與真實之間的構成。一直到那年的造訪在紫金山的靈谷寺旁的曾於1991年與父親合照過的「靈谷深松」碑銘,我那襁褓以來的飄移忐忑才稍得安靜。光是一座石碑,就足以讓南京這城市成為開啟這本集子閱讀的鑰匙,因為那是我追悼父親深深感情的符號,裂縫,是一種詩意的匯聚點,人可隨時從那空間自由回到從前,現在與未來。蜘蛛網式的時間記憶因此是時空交錯的,它不因地球毀滅而消失。



所以,這本集子的內在邏輯並非表面的篇章安排,而是一種讀者的按照自行閱讀時感覺的超連結,或可以是風吹到那頁就讀那頁的自在。


 


譬如可以是這樣。這時,從入口的南京,我從長江路292號的國民政府留下來的總統府走到了台北的中正紀念堂,再轉至公館溫羅汀,熟悉地翻開唐山書店角落一本封塵詩集,那字句跳接到北京清華前的豆瓣書店,閱讀里爾克(R. M. Rilke)的〈給青年詩人的一封信〉,非賣品,我駐足觀看良久,卻不由自主地想起城西落寞的蟬聲。然後抬頭,看見一片疾行的鱗狀雲,帶我回到朝思暮想的宜蘭,城鄉混合的都市化地域,在稻香中的托兒所,南澳、舊寮、新寮和蕃薯諸山用二十年如一日的溫柔的風撫摸著我的臉龐。那時光,冬山河的支流流入了蘇州河,黑瓦白牆的景色,映照我那方病了的臉龐,因為經常的遊走,產生了一種異化的光芒。從懷疑上海灘的SONY巨幅東方主義式廣告,然後來到東京,品川驛,原宿,表參道至明治神宮前觸摸著台灣阿里山神木所構成的大鳥居,不經意觸動了我的另一視野。於是這集子裡的城市諸空間開始產生了比較的、概念的甚至理論的思考:後殖民,自我/他者,台灣意識,文化中國,大中華文化圈,奇觀社會,非意願式記憶,主體性,現代道家身體等等不可迴避的我的血液裡宿命存在難題,是養育我的母親台灣的難題,也是地下有知的父親,祖國的難題。


 


但這些難題造就我更為深邃的疑難(aporia):不只是古典亞里斯多德(Aristotle)的質疑時間,或者後現代德希達(Derrida)的「不知要往哪裡去」(not knowing where to go)的遲疑狀態體驗,而更是從閃爍不定的現實裡看見希望,以敞開的心。


 


人用足下經驗的行走,收集印象轉化為象徵,最後成為作品。我在這諸城市的筆記,寫作,感覺忙碌城市中的呼吸:上南京明長城眺望千年玄武湖,在車水馬龍的台北公館愛上木棉道,吃著颱風來襲前上海復旦旁的農民包子和為北京大學勺園前花開黃槐群寫一首冬天的詩。而這當下所記得所顧念的一切或許只是《城市筆記》裡的吉光片羽,如我昨夜重讀新約〈哥林多後書〉(2 Corinthians)所言:我們不是顧念所見的,乃是顧念所不見的;因為所見的是暫時的,所不見的是永遠的 (So we fix our eyes not what is seen, but on what is unseen. For what is seen is temporary, but what is unseen is eternal.)


 


神學裡的救贖嚮往,我在這裡一無所得,而襁褓以來的城市鄉愁追尋,是與人世間的感情深深真實聯繫著,無非是尋找一種回家的感覺。三歲時那清晨的冷冽露珠,滴在我樨幼忐忑的心上,而那些城市裡足下經驗的行走,那些印象,總能在特定時空下安我腳步解我憂傷,在書寫成為一種敞開狀態後,而敞開是無偽的體驗。當這真誠感覺自己的城市行走日積月累,結集成書的這樣一天到來,所有與我們親近過,擦身而過或全然陌生的臉龐均將回來,其後的城市地景與人的歷史交織均將回來,安頓飄移的忐忑,所見與所不見,就在這裡,此時此刻。


 


  


台北外雙谿‧308研究室


 


(二0一0、四、二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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