通過楊牧的可能
「通過楊牧的可能,是少數人完成眾人不抱希望愛他的事業。」
-石計生 (〈藝術社會學〉課堂講話,2010.04.28)
這時是庚寅年春的四月,你重拾已經停開多年的藝術社會學課堂的感覺,到了這一刻,關於楊牧,理解具象必須澱積在抽象表現之必要。你和四、五十個大學生一起觀看2000年公共電視錄製的《文化容顏》裡的訪談紀錄片之後,問:「為何楊牧三十二歲後要放棄作為一個深受大家喜愛的葉珊,而選擇做一個文壇的陌生人楊牧?這兩個人的詩有何不同?」你在H211教室來回兀自踱步著,鞋子咚咚踏觸木板的深沈聲響讓你不著急獲得答案。你眺望窗外高過六層樓的常綠貝殼衫,知道其後有寵惠堂,操場,台灣巒樹,外雙谿,中影,重陽南山,以及有點陰雨的後面的白雲藍天,想像著那年以來的日子,是怎樣像箭簇般飛離現在的你呢?你慈祥中帶點嚴肅地等待幾個叫了名字學生的答案,多在意料之中地偏離。偶而有音樂系來選修的突然佳音,於聚精會神用心觀看後說出葉珊轉變為楊牧是因為,楊牧自陳「自覺到過去那些都不要了,即使那帶來再大的聲譽,但是詩人最重要的事是抵抗,不是從派出所抵抗到街頭,而是抵抗自己,過去那些抒情,有意識地被有結構的敘事所取代。如果還執著於過去的聲譽,那是很危險的事情」類似這樣。影片裡的答案就在那裡,如同世界還在那裡,消失的只是我們的輪廓而已。
人為何視而不見?習於進行選擇性的閱讀或遺忘?或者得到答案後就停止思考,造訪的腳步從此停頓轉個彎去尋覓其他可能?
楊牧,就在外雙谿這背山面水的美麗大學講堂,2000年時你就已經請他來這裡做過「文學道路」的演講,擠得水洩不通的國際會議廳,低沈安穩的語調他指出了「一個詩人要有很多面具」的「面具說」,類似班雅明(Walter Benjamin)評論波特萊爾(Charles Baudelaire)的「只要他想,詩人隨時可以是自己又是他人的無可比擬的權柄。」而過了十年,你因為重看那影片而想起了久已遺忘的這段話,卻並沒有提出跟學生討論。那是因為這裡是一種「楊牧詩史」式的討論,一種線性時間的幽靈正纏繞在H211教室的上空,所謂的三十二歲之前的葉珊與三十二歲之後的楊牧詩風的變化。
你開始歸類學生的偏離的答案:感情,脆弱,不能滿足,需求與社會規範,說這些常識當然不是楊牧取代葉珊的理由,這詩的生命史的轉變來自於自覺的抵抗需要:那所謂浪漫的堅持的抒情詩人葉珊的文字語言已經走到了連詩人自己都無法忍受的地步了,語言產生了惰性,繼續下去終究是以抒情粉飾裝模作樣的同語反覆。坐在西雅圖的家的偌大庭園藤椅上,那燦爛的北美陽光映照在楊牧的臉龐娓娓道出一種敘事的要求,敘事需要結構,需要早在1985年就已經被他提出來的歷史意識,成為一個說故事的人的實驗,詩人楊牧就這樣誕生。筆名的更改後面隱含著一個詩人的自覺選擇?或者說因為信仰詩日積月累寫詩終於領悟到葉珊精彩的字句不足為恃,那不過是黑格爾(F. Hegel)《美學》(Aesthetics)第四卷裡描述成為詩人所該具備的「豐沛的想像力」「深度的語言修養」而已;要維持對永恆與美的持續嚮往,要能有上山下海耑索真理的精神,還需加上那《美學》原理的第三條「理性架構成篇的能力」,成為抵抗自我知曉敘事結構之重要性的詩人楊牧,這樣才是完整的自我。
一旦被下了類似上述的定論,你疏離忐忑的靈魂馬上又覺得不妥,雖然這解釋進一步深化了葉珊到楊牧的變化,但其中隱藏著一種進步史觀論述的危險,黑格爾的將創造力條列化的分析有助於解讀卻無助於探索詩人真正的創作奧秘:一首詩的完成絕非1+2+3於是成為完整的這樣過程。詩的能力是不可分割的,它是有機的,相互滲透的,多孔性的,馬賽克鑲嵌式的,道可道,非常道的。唯有如此,楊牧才能自信地說出「一個詩人要有很多面具」的「面具說」,詩在他手裡成為流動的水的抽象形式,可以是無窮無盡的線條或幾何圖案,而抒情抑或敘事的對立在此作為具象的內容,融化為其中的構成。說抵抗自己追尋敘事只是一種視角,某種作者詮釋自身時的盲點,敘事之中必然包含抒情,抒情之中也必然擁有敘事。形式與內容互為因果生成創作動力,楊牧時代的孤獨的幾何學,正是在這樣的對於詩的證晤下獲得。
課堂上你腦海裡澎湃洶湧地自我想像論證了那麼長的篇幅,卻是在這學期史上第一次提前下課了。一哄而散的學生,空蕩蕩的教室仍有幾個懂得狐疑的靈魂留下來討論。你並沒有透露腦海裡的想法,而是慈祥而嚴肅地繼續延伸黑板上的線性時間的邏輯。而窗外的常綠貝殼杉兀自站立,也飛來了一隻有著長長藍白交間尾巴的台灣藍鵲,那滑翔展翅斂翼優雅形象溫暖著你堅持不點名的心,你決定真正的講課現在才開始,把這空間當作一篇文章,圈點這裡,問號那裡,滿意於留下來的蕭索和你一起,探討通過楊牧的可能,是少數人完成不抱希望愛他的事業。
(2010.04.2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