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腔熱血為台灣歌謠:初遇莊永明先生

◎ 上海菜飯館裡的台灣歌謠尋找(從左到右: 台灣研究專家莊永明先生,石計生教授 / 劉宏勳研究助理攝,2008.08.21)

◎ 石計生

◇ 嚴酷的八月盛夏,離開外雙谿研究室經過校園溪水潺潺的遙遙路,一隻流浪狗蜷曲路旁,時開時謝的野薑花不知現在如何了?做新一期國科會的台灣歌謠至民歌轉換的研究,今天終於約到了早該在幾個月前就做的訪談:研究台灣史料的專家莊永明先生。第一次聽到他的名字是從鼓霸大樂隊現任團長邱志炅口中,也經由他的幫忙,這次的見面本來約在中山堂的二樓咖啡廳,卻約了個還沒來得及開門的十點半。到的時候緊掩的門扉讓我轉身向下,在門口附近徘徊。一個掃地的歐巴桑在那裡心不在焉地撥來撥去,側耳所聽的是北京奧運的轉播賽事。我也走來走去。眺望東眺望西。深怕錯過了見面。這時,一位看來尋常的斯文老紳士走了進來,我直覺他就是莊先生。果然就是。我說抱歉。這時研究助理手機已經聯絡不到了。「我不用那種高科技的東西」。他也有話直說。說既然時間早了。就換個中山堂旁的咖啡廳坐下訪談。

話匣子一開,我就感覺,莊先生是我到目前為止訪談過可以說最為特別的人。說他一腔熱血為台灣歌謠一點都不為過,事實上,以他對於台灣的各個面向史料的如數家珍,嚴格說應是「一腔熱血為台灣」。因為我的研究是從寶島歌后紀露霞所象徵的台灣歌謠特色去探究某種時代精神,一路追尋到了這位和1950-60年代台灣最為重要的作曲、作詞家呂泉生、李臨秋、蘇桐等均有深刻交往的傳奇人物,感覺到了莊先生非常奇特的個性與執著。談起訪問的主題一些歌謠的掌故與人事,起初感覺他說話時像刺蝟一樣地拒人於千里與自我保護,帶著用詞強烈的批判語氣,一般沈不住氣的人會妄下論斷以此針貶。但當仔細往下聆聽時,會發現他對於傳統日常生活世界裡慣用的優雅台語的熟悉、對於音樂詞曲的忠於作者的堅持與人文山川地理的精確性要求,都在在顯示他是一個真正的行家。這時,本來內心對於他的激進批判的擔心忽然就轉向為欣賞了:

在我們這個和稀泥的時代,能守住原則與堅持到底是非常稀有的動物。

在他之前我看過幾個人,兩個女性,演唱家紀露霞女士與舞蹈家蕭渥廷女士;兩個男性,詩人楊牧先生與教育家劉兆玄先生。兩位女性我曾寫過文章深刻描述過,男性部份前者覺得怎麼說都不夠,後者還需要更多時間等待才能完成。在和莊永明先生談話的過程中,表現一種這稀有動物共同性格:不管是隱性還是顯性地好惡分明,對於自己鍾愛的音樂,舞蹈,詩,教育,或歷史均是以全然的熱情(有時是以其完全相反的徹底的理性表現,那也是熱情的一種形式)近乎宗教式地追求著,執行著,雖千萬人吾往矣地表現著。這些獨立的人格典範們,可能連他們相互之間不一定會互相欣賞,政治立場可能也不同,但卻在各自的酒店,愁著千人之愁。

在訪談時,作為人的慣性通常會有一種隱惡揚善建構完美自我的傾向,雖然我不完全相信他說的話,但莊先生美好台灣意識的語言鄉愁並不是憑空想像的抽象存在,是存在他的活生生的生命經驗而得:他滔滔不絕地講著他印象中的大稻埕,台灣歌謠真正源頭呂泉生與他日治時期相識的奇緣,淡水露天歌廳「點香」聽歌,目睹晚景淒涼的李臨秋,蘇桐等過世時連買棺材的錢也沒有,聆聽收音機時代的紀露霞,讚揚橫跨台灣歌各個時期的李靜美,比楊弦更早唱民歌的帽子歌手洪小喬,讚揚民歌與歌謠的並存。提出台灣歌謠的沒落不是因為政治上的鎮壓或查禁,而是台灣人自己沒有硬骨頭的觀點,據此,他對更多現在不適合寫出來的政客與當代音樂人展開嚴厲批判。莊永明先生心中有個「沒讀書的歐巴桑就能出口成章談吐以深刻的台語的美好時代」的本質主義的美麗鄉愁,這我可以理解,如我的心中馬克思心中的「全世界人類的解放繫於每一人的自由獲得解放」的沒有剝削的原始共產社會的鄉愁。這誰反對我也沒用。

本質性的「相信」來源,不是自己選擇了堅持,而是堅持選擇了你,那是種與生俱來的感覺,一種無形的淚,一種愛完美世界卻無法達成的淚

一腔熱血為台灣文化奉獻,不相信「曲則全」的硬骨頭使得莊先生吃足了苦頭,但也在歷史的重重考驗中因為堅持而綻放出自己應有的光芒。因為有實力,扎根扎的深,即使曾經因為當令的政治勢力假台灣意識之名「剝削」了他費盡心思的史料與收藏,讓他本來要出版的稿件一把火燒了。原來刺蝟的防衛是因為一顆愛土地的心受過傷。但是,

當能守住原則與堅持到底來到一種忘我的高度時,就沒有任何力量可以撼搖了

那不是我不喜歡的咄咄逼人,或者自以為聰明地用言語擠兌別人近乎騷擾,莊先生說話其實很有分寸。他有時看來自言自語,有時情緒激昂,有時深切反省聆聽別人的聲音。我想。這就叫做「真性情」。擁有「真性情」的人更需要在這險惡的成人世界中懂得沈默的藝術。時間流逝於說話時的手勢指尖,累積的語言重量而這時也漸漸讓我感動了。引發出我受到楊牧先生身教而得的內斂的放開,那時,我和莊先生的談話的花朵就慢慢綻放了

人。在尊重別人的基礎上,從別人角度想,就會看見花朵的綻放

一腔熱血為台灣歌謠不是傾向喪心瘋狂或無秩混亂,而是即使憂心悄悄亦能中乎禮的舉杯喝茶,吃飯與道別。走進中山堂旁著名的上海菜飯館。走出這開了數十年的上海菜飯館。一個人物以揮手道別的紳士姿態緩緩在豔麗的台北盛夏陽光裡消逝於人群中微笑著。舉頭看著我曾書寫過的紀露霞與蔡瑞月所在的中山堂,初遇時的陰霾豁然開朗

熱情、優雅、深邃、嚴謹、自制、美麗
未曾忘懷,我的心裡開著一朵外雙谿河床上的素白野薑花
與白鷺鷥對望,屬於台灣的野薑花
而天外火一樣燃燒的夕陽
映照著我們愛土地的心
兀自安靜

(2008.08.2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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