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時黯淡的夜–悼我的老師吳忠吉(1946-2008)
老師,剛剛我去監考大一社會學的期中考,巡視一回,回來研究室,天半明半暗之間,我端坐焚了檀香的桌前修改即將要到北京大學發表的學術文章,心裡還是想著怎樣催一催唐山書店,把馬克思學的要獻給您的書改好正式出版,帶到台大醫院唸給您聽。一通社會系秘書轉來的辦公室電話完全讓我的希望破滅了。您的兒子打來的。用沈靜的口吻說您已經於2008年10月30日過世。我噙著淚水不願意在後輩前失態。但是。老師。當我聽到師母的聲音我就崩潰了。潰堤的淚水泣不成聲。師母說您從過世的第一天就在找我。大家都想聯絡我這個幾乎不用手機的人。誦經的師父也提起我。到了做頭七的今天。終於找到了我這個再次喪父之人。才知道為何這幾天一直轉轉反側無法入眠。
師母電話裡說,我就像您的孩子。情同父子。您一直都惦記著我的日常生活和學術生命。老師。自從在戒嚴時期的台大做您的學生以來,我從來就把您當作我的親人,我一生中不可或缺的典範。1994年我父親過世,沒告訴您。我記得後來我們聯絡時,您非常生氣地說:「這麼大的事情,為何沒告訴老師,這樣我一生都不會原諒你!」老師,我那時到底基於怎樣的心理我也不知道。或許是叛逆。一種心理的故意的距離。對於最親近最愛的人總是隱晦躲藏不提或者離的遠遠地。老師,我本來以為我也當教授之後就成熟了,不會再有這樣的心理了。但是。這次又發生了。我總希望以最為完美的姿態面對所愛。要「最完美」。所以就想把您所教導我的經濟學的部分所出版的書,要以在扉頁上書獻給您的姿態帶在身邊,再回到台大加護病房4B2唸給您聽。但是。老師。我又太遲了。我很懊悔。我再次的喪父,卻不能即刻在您身邊課頌地藏菩薩本願經。在今天晚上還有課的必須徹底精神分裂地面對學生。心中的痛苦無法言語。老師,這時黯淡的夜,完全說明了「社會人」的無奈。
老師,您是能瞭解的。但我無法接受您以63歲之齡離我而去。上天是不公平的。竟如此冷血奪走師母的先生,您孩子的父親與我的生命的重要構成一角。爾今爾後。老師,我的生命是殘缺的了。有一個地方是無法被填滿的了。是永遠在黑暗裡找尋出路的徬徨。是一種我對於您所造就我的一切的無法報答的創痛。我何其幸運,有您這樣的 父親,在那戒嚴時代導引,鍛鍊出我和您一樣從三重埔路邊賣鞋混跡現實苦讀自修成為教授的鋼鐵般的生命意志。我何其幸運,有您這樣的 父親,讓我總是學您面對難題,心懷溫暖與科學的精神勇於面對。我何其幸運,有您這樣的 父親,讓我雙腳緊緊和台灣這塊土地關連,永遠看著我們的山我們的河,並且不忘從兩岸,從亞洲,從全球,從最大的格局設想解決台灣的生存難題,找尋出路。「經世濟民,乃若其情。」老師。您記得您曾稱讚我的我在台大經濟系畢業紀念冊上寫的畢業感言嗎?您說我的文采真好。怎麼想出「經世濟民,乃若其情」這八個字。我那時在您法學院研究室中傻傻地笑著說:「想著老師表面嚴肅,內心溫暖的臉龐,我就寫出來了。」然後我們一起大笑。
老師,要看到您的笑容真不容易啊。我一直珍藏著一些。這時黯淡的夜,校園鐘聲響起。必須停筆。催促著我去盡一個做為大學教授的責任。春風化雨。百年樹人。接續您的事業。 父親。作為您思想上的兒子,我會繼續您的事業與看顧師母。老師,明天去您家憑弔時,我會跟師母請一張您的照片。放在我的研究室案頭。安我腳步。慰我心傷。雖然我知道您在天國會一直看顧著我。老師。研究室外黯淡的夜有盞孤燈在那裡兀自明亮著。人影。想像中或者真的來臨。檀香裊裊。這時穿出了隔絕的玻璃。您和我。死與生。慢慢與那光線結合。我的明燈彼岸仍在。中間踏空與墜落的落葉,無聲無息。彷彿只是謠言與傳說。
(2008.11.0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