體驗城市氛圍—就搭捷運,來到足堪閒逛的台北

⊙石計生


‘感覺力,如同諾瓦利斯(Novalis)所說,是一種注意力。由此可
見,他心中的感覺力非氛圍(aura)莫屬。因此,氛圍的經驗是
建立在對客觀的或自然的對象與人之間的關係的反應的轉換
上。這種反應在人類關係中是常見的。我們正在看的某個人,
或感到被人看著的某人,會同樣回地看我們。感覺我們所看
的對象意味著賦予它回望的能力。’
–班雅明,《論波特萊爾》(Charles Baudelaire)

班雅明所描寫的十九世紀的世界首都巴黎,拱廊街(arcades),今日百貨公司的前身,其美麗輝煌「從瑪德蓮到聖德尼城門,展覽品像一段段色彩斑斕的長詩。」(Benjamin, 1989: 157) 這一段精品店區域,是目的式建築、玻璃屋頂的拱廊街商店,地理位置上,集中在塞納河的西岸一帶,並與劇院、博物館與銀行連成一氣,形成一個完整消費空間,並創造了都市空間新的人種:「閒逛者」(flâneur),可以在都市裡隨便看、隨便逛的人。今日的巴黎,昔時的拱廊街的繁華,為香榭里大道、運河、和捷運將其他區域串連起來,成為新的氣象。而現代的台北成為一個足堪閒逛的地方,條件是它必須成為流動空間。發生的時間是一九九七年捷運雙十路線完整開通後。流動空間,引伸科司特的用語,是讓台北的捷運作為一個流動的、目的地不明、隨機調整甚至無目的和方向性的交通工具,以其快速的移動能力,打破了地方空間的束縛。我們可以在台北的東區、西門町、公館小吃、士林夜市、天母商圈,東西南北自由進行「點對點」、「跳躍式」休閒移動。

日治時期即已經修築完成的中山北路,連接中正紀念堂以南的羅斯福路,所形成台北南北交通動脈的歷史重荷,為一九八0年代的建國南北高架橋所舒解,建國南北高架橋的實質象徵意義更是台北的「東區」與「西區」的區域分野動線所在,今日每日進出百萬人次以上的捷運系統則是現代都市放送個性與光芒的必備交通工具,它並且進一步以快速流動的「超能力」瓦解 (重構) 了「東區」與「西區」地域的劃分。

台北的城市氛圍(city aura)因此是科技與傳統的混合體,是建築體、自然地形、廣告招牌和交通動線所載動的人的足下經驗的行走,共同構成的神韻靈光,必須仰賴班雅明所說的「感覺力」,對於城市當中發生的「新奇」(novelty)事物的敏感注意力才能捕捉。「氛圍的經驗是建立在對客觀的或自然的對象與人之間的關係的反應的轉換上。這種反應在人類關係中是常見的。我們正在看的某個人,或感到被人看著的某人,會同樣回地看我們。感覺我們所看的對象意味著賦予它回望的能力。」(Benjamin, 1989: 148) 這「回望」人類的都市空間建築體、自然地形、和廣告招牌常常以交錯方式顯而易見的,但也會在不易發現的情況出現。台北地景中,人們現在最易感受到的城市氛圍就是像日商「新光三越」、和最新的「台北101」等摩天大樓型地標,你幾乎走在台北盆地的視野無障礙地帶都可以看到與被看到,玻璃的反射陽光、雨季中雲層可以低到貼近頂端的避雷針、觀景台的望眼鏡俯視、可望不可及的「百萬健身房」,與人群中萬分之一的渺小和匆忙,具象的高樓,是一種如影隨形的安心與焦慮。與走在今日台北的邊陲地帶:萬華、木柵、南港的偏僻巷弄不同,在地下當中穿梭的捷運如淡水線的民權西路以南段落,都市的「回望」展露鬼魅的氣息,人在其中,彷彿在自己的潛意識中活動,即使看來端坐或站著不動,腦海裡流轉的是何時鑽出地面的念頭與陌生的凝視或張望。這種焦慮是伴隨著來到劍潭站之後海闊天空的光明重見的欣喜。平行的中山北路種植的珊瑚刺桐後面的中山足球場、劍潭古寺與偶而得見的飛機降落松山機場瞬間即過。通常士林站就是舒緩潛意識焦慮的好選擇,因為歷史悠久的士林夜市。若加上淡水線終站的淡水、和南邊公館、師大路的小吃則是所有台北人意識上的食慾,解饞的場所。地下的無意識呆坐很快地就會轉換成地上的無意識閒逛,為琳瑯滿目的商品、南北雜貨陳列、大江南北各式小吃所羈絆的眼睛,直到某種自己知道的因素讓你坐下來消費,然後繼續閒逛,或者繼續自由進行「點對點」、「跳躍式」休閒移動。

今日捷運所延續的是台北歷史上的火車站核心聚集功能,超越的是流動空間的發散與收斂。一八五七年欽差大臣沈葆楨奏請清廷倡議台灣建省並設置台北府,後台灣巡撫劉銘傳,「擬將大稻埕(今延平區和建成區一帶)成為一國際商業區,而將行政機關,全部集中於城內(今城中區)。」(黃得時,1981) 所謂的城內,是當時闢建了城牆將都市圍起來的方整的城牆,四面門:東門、南門、北門與西門奠定了城中區的成為台北單核心空間結構的發展基礎。而最為興盛的西門商業區,是日治時期在艋舺與大稻埕的低窪地區建構而成的商業中心,俗稱「西門」。日治的1932年,台灣的第一家百貨公司「菊元百貨」即在現在的衡陽路與博愛路交會處的「城內」榮町開幕。而日人建立的火車站就在旁邊,和西門町一起成為當時的消費中心。今日搭捷運來到的「西門站」的出口,「菊元百貨」的七樓建築早就淹沒在更高、更霓虹五光十色的獅子林電影院、紅樓劇院等青少年晃蕩的場域。「西門站」所在的捷運西門支線,從火車站拉出,一方面顯示西門町的歷史地位,另一方面,「支線」也降格了今日西門在台北的消費位置。捷運的搭乘讓台北人覺得「優雅」,這相較於巴黎是毫不遜色。冷氣當然可以解決同樣揮汗如雨的七、八月的酷熱,今日的巴黎人在捷運上的感受是看來髒兮兮的吉普賽人的流竄、貓狗等寵物的和人共處、吃東西的香臭味、腳踏車、酒瓶與隨地便溺的站台;台北捷運堪稱全世界限制最多,也最乾淨的捷運系統,所以上述巴黎的「自由」在台北完全被禁止,台北的「優雅」捷運於是創造了一個完全理性的旅行空間,若坐在車廂內,抬頭所見車體,除了廣告外,就是許多禁止的標誌。打×的標誌。並且一些站台可見許多的公共藝術,人在其中匆忙出入,注意力的氛圍一瞥,若有所失的美感,激起的是非常個人化的鑑賞與生活的品味。

如果是生活風格的追逐者,由捷運的台北「火車站」站自西徂東搭「板南線」是很好的選擇。「由於製造業廠商總部不斷地在中山北路以東,敦化北路以西的東區集中發展,連帶激勵相關的不動產、金融銀行與國際貿易商群集,成為台北市經濟發展的動態地區。台北都市的經濟商業核心,所以隨著台灣工業化的取代過去農業經濟發展,產生了位移。」(周志龍,2003) 東區的興盛繁榮,進一步表現在消費者服務業(consumer services)的蓬勃發展,百貨公司(如京華城、微風廣場、永琦、SOGO等)、精品店、綜合服飾、中西餐廳、電影院林立。台北市的全球化台北的政策進一步擴張了「東區」的範圍。二00一年市府繼續推出與「飛龍計畫」—以「振興景氣方案」、「推動國際貿易方案」、「市有土地開發方案」、「推動創業投資方案」、「招商投資獎勵方案」五大方案為主的加速台北成為全球城市的計畫,進一步讓台北與世界接軌,「台北101」就是這個思維的產物(石計生,2002)。更早的一九八七年,台北市政府公布「信義副都心」的發展計畫,並將市政府遷往該區,並於一九九0年獨立出「信義區」來,華那威秀、紐約紐約、新光三越、Neo19、凱悅飯店等的加入,形成台北東區的新消費重鎮。2002年東區捷運地下街完成了開放十七個出口,將忠孝東路商圈與敦化南路商圈的太平洋崇光百貨一館、二館、明曜百貨、ATT、微風廣場、誠品書店連接在一起,單日就可進出六萬人次,創造了所謂的「台北曼哈頓」的瑰麗想像。從建築體而言,東區的優雅表現在類似班雅明巴黎拱廊街的玻璃和金屬的組合成的玻璃建築(glass architecture),輔以布爾喬亞階級的精緻設計,作為現代性的工具與化身,玻璃材質建築的魅力「不在明亮,而在透明(transparency)」。(Missac, 1995: 158)搭配對於室內(interior)表現的裝飾崇拜,班雅明在一九二九年時對於玻璃這個新的視覺建材的文化效果下了這樣一個評語:「所有的東西都拜倒在透明的旗幟之下。」(Benjamin, 1989: 581) 台北東區的消費空間延續玻璃的現代性特質,讓「透明」展現時尚的魅力,並吸引人的目光。

儘管有了壓克力或其他替代品,今日玻璃窗格的妙用和班雅明描繪的十九世紀一樣,在於將凝視阻絕於外,同時卻又不使裡面的商品或人的展覽完全和外在分離,透明,於是就產生了非常微妙的心理距離,一種很遠又很近的感覺,這種感覺的具體呈現,就是「閒逛者」(flâneur, stroller)的凝視。感謝構成台北消費空間的的玻璃素材,讓新的觀看形式成為可能,可以閒逛,在透明的窗前,讓觀看成為一種藝術。玻璃的透明性,直接使得商品的交換價值衍生出新的價值—展覽價值(exhibition value),並不是必須掏錢購買商品的價值交換,而可以是純粹觀看,欣賞商品的新奇與美。這個新的價值,就是經由班雅明所說的「閒逛者」,這在今日台北的西門町、士林夜市、天母商圈、東區、公館小吃到處都是的人,因為有了可以快閃的捷運,不管風霜雪雨,就可以成為「下定決心」的閒逛族 (the race of ‘determined’ flâneur)(Kermel, 1987)。台北的閒逛族可以在以捷運的流動空間為主軸所構成的消費空間,自由來往於女帽店、珠寶店、郵票店、古董店、二手書店、和小酒館。這些,不只是十九世紀的景象,而且是當代似曾相識的消費雛形。跟隨著班雅明拱廊街的令人印象深刻篇章之間的清晰詮釋,和整個系列的對話,「我們不只是將拱廊街當作歷史客體研究,也活在一個視拱廊街為當代的可能的時代。」(Geist, 1987)

的確,班雅明所描繪的十九世紀巴黎拱廊街的城市氛圍局部繁榮,在台北則從地方空間轉變為流動空間,透過捷運的地上與地下流竄銜接,一方面,將台北的傳統邊陲區域:如木柵與南港,透過捷運「木柵線」和「板南線」加以與台北的中心區域連結,未來捷運「內湖線」的完工,將進一步體系化台北的閒逛系統,內湖捷運線完成時即可開幕的「美麗華購物中心」,與「內湖科技園區」及其旁的「大潤發」、「Costco」、「B & Q」等大賣場的親和性也將大大提高,由汽車可及轉變成捷運可及的地方;另一方面,捷運亦將台北的東區與西區連結,形成橫向「帶狀」的發展,火車站前的新光三越大樓,與信義區內的台北101遙遙相對,標誌著台北的全球化時代的潛能與未來。

攙雜著招牌、標誌、幹線道路和電線等禁止的理性,「現代化的暴行」(E. Relph, 2002),與忽略城市當中一些界定不明的,興建建築體之後遺留下來的缺口的「殘餘空間」,感受節奏日益優雅的城池,就搭捷運,來到足堪閒逛的台北,四通八達的空間人文社會經驗,自由進行「點對點」、「跳躍式」休閒移動,感受城市氛圍的特殊性,在大型購物中心不連續的序列視景中,隱藏著傳統的記憶與新奇的商品交織訊息,更有被視而不見的貧窮,等待班雅明所說的波特萊爾(Charles Baudelaire)之類有感覺力的人,用差異性的眼光透視玻璃建構的幻景。直到台北盆地環繞的山陵,於夕陽時分,投以高高低低建築體、基隆河、淡水河、錯綜複雜的道路、人、飛機起降、廣播、和連接一切的捷運,「回望」的一瞥。台北。一天結束。一天開始。城市的氛圍,全球化的視野規劃,需要更多千變萬化的視覺美感堅持與人道關心。

台灣建築雜誌 2003年09月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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