馮文麗詩選:石屎森林組曲(上、下)

馮文麗, 文學碩士, 從事翻譯工作。是石計生1982-1986年間台大現代詩社與大學新聞社時期的朋友,其詩冷靜奇邃,入世脫俗,本「石屎森林組曲」童趣中帶著現實深刻的觀察,譬喻精準,反覆讀頌,韻味無窮,特此推薦,以饗讀者。(奎澤石頭)


◎ 馮文麗


石屎森林組曲(上)

 

(1) 
 

吾是一面鼓:

淅淅瀝瀝的雨點來擊打吾,

吾發出叮叮咚咚的回聲;



轟然的雷

牽着恍恍忽忽的閃電

來擊打吾,

吾抽泣着戰戰錚錚地,發出

隆鳴的廻響.

 

吾是一面鼓;

捶起捶落

激起砰然的反響.

 

吾是一面鼓:

吾是一面在石屎森林響起的鼓.


 (19929 21日)
 

(2) 
 

吾是一隻蝸牛

蝸居於石屎森林當中.

每日, 我背負着沉重的居所

默默地走着我要走的路.

風吹着,

雨打着,

吾仍背負吾之居所.

見到石屎森林其他蝸牛路過,

我們無言以對,

宿命地背負,

沉默地離開,

繼續背負吾之居所.


( 有感於城市人為了買樓, 飽受生活壓力煎熬而作,19931116) 

 

 

(3)  
 

寫千句詩

像寒風中的落葉;

寫萬言的詩行,

像揮灑的水滴

點在湖上, 泛起

陣陣餘波

在淒冷的雨中

落在冷冷硬硬的樹幹上

是一棟又一棟的巍峨石屎.


(初稿於1993年,20093 月完稿) 

 

 

石屎森林組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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展翅的鷹

 

但我看你明明是一隻偷走的鸚鵡

掙脫了主人的枷鎖, 來到公園旁邊

樹頂的洞穴裡生活.

你披戴着白色的華冠孩子般的臉面

你伸開了手指腳趾

是乳白的毛翼學像黑色的老鷹滑翔

在我的窗前在街角兩邊的影樹之間

你來回徜徉在紅色綠色的花海之間

尋找你的美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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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這異化的原始森林裡,

重重叠叠的摩天大廈

就是你萬重的山和

蜿蜒曲折的江水.

一隻鳥穿越

泥水混和的

大廈之間的隙縫,

逕往北方歸去.但你

早已習慣了鑽進公路旁邊

樹洞裡的巢穴:早晨你醒來

觀看仿如雄鹿般成群在公路奔馳

的汽車經過;黃昏你聆聽鳴鳴的汽笛聲

你以為是幼小時候森林裡土人們咚咚的鳴鼓.

於是你學效在港口兩岸石屎森林邊緣生活的

老鷹般展現了一下飛翔的動作在公路的天空上

拐了個彎伸開乳白的毛翼像人的手指腳趾. 

 

(20092 ) 

 

()

貓科動物

 

你時刻保持警剔

像放在絃線上的箭;

你似是合攏裝睡的

眼睛總是暗地裡張開,

窥視可能出現的敵人.

 

你踞傲地站在樑上

以特有的貓的步履

來回觀看世界;

尋索合你心意的獵物

吞吃是你唯一的目的.

你為此而來且擺動

尾巴掩飾你的焦躁.

 

(初稿於1993)

(20095-11日整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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理想難言:我的朋友王作良



用戶插入圖片

美學策進會/台大現代詩社成員(右起至左:廖乃賢,王作良,高榮禧,石計生和許銘義,攝於美學策進會公館漂流木總部,1998.1.9)



    石計生




在看到連續兩天電視轉播著你的事情,生命裡偶而突發的暴雨激起破碎的漣漪,以難以計算的速度侵蝕著我們諒以蒙塵的記憶,刺痛著,那裡,友誼曾是我們淚水的護城河,高漲漫過防衛的寬度,終於深不可測的符號學就這樣經由媒體展現它的嗜血耗盡的威力,不斷挖掘,走到了我生命史裡影響我最深的朋友身邊,說的是微不足道的日常生活之事。我所認識的靈魂深處的你,怎會在乎關於職業這類的事情,一九八五年,我們大三,你台大讀醫學系,我讀經濟系,我大部分的時間都在活動中心238,聽你慷慨陳辭關於戒嚴體制對於台灣民主的戕害,聽你朗誦我的詩〈燈罩中的燭火的歌—To a student leader and his comrade in arms 〉,說這詩寫得悲觀,應更積極;聽你朗誦我所暗戀的〈關於一個音樂家後裔的回憶〉,說這詩寫得過於浪漫脫離現實,愛不應完整於無可挽回的遙遠裡,愛應回到有彈性的體溫與把握。我為愛痛苦,你就騎著你那輛破舊的野狼機車讓我撐隻未削的長甘蔗如唐吉柯德的長矛半夜從廈門街帶我瘋狂把台北繞一遍之後去找尋愛嘶喊著哭泣著虛無飄渺消散於鹹鹹的海風之後晨曦浸在海裡跳出射出光芒我整個人就好了。你對朋友總是這樣義無反顧地付出。你為了學生運動差點被二一我們騎著摩托車去淡水聖本篤修道院那裡整夜看海我為你流下了可能惜別的淚。當我經由你介紹去杭州南路鄭南榕那裡幫忙編「自由時代」他焦慮抽煙來回踱步如頭被困在柵欄裡的豹至午夜我們一起回台大宿舍隔天醒來中午我沒去考總體經濟學期中考在醫學院宿舍下餐廳電視看到「警總五路攻堅,鄭南榕引爆瓦斯自焚身亡」我們預見了台灣追求民主的犧牲與悲劇。那時你是我心目中的巨人,彈著一首好蕭邦的優雅台灣人,深具文學氣質的學運領袖,行動派,我虛心但很難擺脫我的悲劇意識地嘗試去跟隨你的腳步。「Stone,我決心一輩子當反對運動的義工!你到美國可別放棄我們愛台灣土地的理想!」記得我要出國留學攻讀博士時,朋友送行時你跟我說了這句令我震撼至今的話。後半段我謹記在心,一九九九年學成時,我並沒有和其他台灣學生一樣留在芝加哥,留在美國任教,第一件事情就是回台灣,因為是你教導我的,「可別放棄我們愛台灣土地的理想!」但你在台灣政治急遽變化的二十世紀末,竟然那十年間沒有去完成我聽你說了幾百遍的當醫生的下半部的考試,竟然全心投入從黨外轉為民主進步黨的大小選舉,從台北市市議員選舉至立法委員選舉,你那科學又詩意的腦袋不知為民進黨打下多少勝戰,我記憶最深刻的是一年你操盤的台北市議員選舉,還打電話至芝加哥給我要我用SPSS幫你跑社會統計設計了一套公式配票,竟然獲得7UP(提名七名全當選)的驚人戰績!然而,之後你仍然兩袖清風,一個正式職位也沒有,你竟然比我還浪漫地真的貫徹「我決心一輩子當反對運動的義工」的理想,即使民進黨腐爛到終於又失去了政權,背叛當年我們理想的託付,你猶仍在那裡平靜對電視鏡頭說話。這是早年你在活動中心238朗誦我的詩句時展現的美學精神延續,那時我們在現代詩社與大學新聞社,你同時還是大學論壇社的核心成員,這代表也只有你能同時跨越美學與科學,感性與理性,思維與行動。職業?孫中山,蔣渭水,謝雪紅,楊逵,秋瑾,那個熱血愛土地的革命者在乎職業?事實上以你的能耐政治上誰重用你,另一個政黨就很難在選舉獲勝,就要倒大霉。你在政治上的敏銳、精密、冷血判斷、貼近平民思維與確實完成行動的能力為這個時代僅見,我從你身上學到太多。在看到連續兩天電視轉播著你的事情,生命裡偶而突發的暴雨激起破碎的漣漪,以難以計算的速度侵蝕著我們諒以蒙塵的記憶,刺痛著,那裡,友誼曾是我們淚水的護城河,不必憐憫,而媒體所無法耗盡,觸及的是你的靈魂,他們不知道這一切可能是你所信仰的耶穌基督的恆久忍耐的入世修行旨意,他們不知道拾荒者是我們再熟悉不過的班雅明眼裡的最為激進,反諷資本主義,深具革命潛能的行動,他們不知道你身上蘊藏多大的顛覆世界的能量,在台北這個了無新意充滿八卦內耗習慣看好戲的城市裡,你那難言的理想,髣若陰雨鬼天氣眾人都感冒的世界裡等待能夠徹底殺死病菌的連續一星期的普照陽光,刺點般在媒體神話符號學的十字轉門底層閃爍諷刺現實政治的虛幻與有我們以光年計算其距離的永恆友誼,對你不熄滅的愛撐起的美學紀念碑。



(
二00九、四、十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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