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字之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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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字之星(台北/重陽南山,2010.03.15)


The mind of sinful man is death, but the mind controlled by the Spirit is life and peace.
                                                                                                                      —Romans, 8:6. 

For we know that our old self was crucified with him so that the body of sin might be done away with that we should no longer be slaves to sin–because anyone who has died has been freed from sin.
                                                                                                                        —Romans, 6:6-7.


謙遜愛台灣:寶島歌王洪一峰





◎ 石計生教授與寶島歌王洪一峰先生(台北/洪宅,2008.12.21)


▼(2008.12.21 pm3:00-5:30) 來到著名的「寶島歌王」洪一峰先生的家,雖然看來是尋常台北人的公寓住宅,我卻感覺一種奇特的寧靜感,這是我在進行國科會這台灣歌謠與民歌研究的過程中所未曾感覺過的。寶島歌后紀露霞對我而言,是一個消失的1960年代的找尋,但是洪一峰卻是我很小時候就知道的名字,或者這樣講:哪個台灣人沒聽過洪一峰的大名呢?誰沒聽過他唱的〈舊情綿綿〉〈思慕的人〉?如果說,1955-1960年是紀露霞的時代,那麼,1960-1970年絕對是屬於洪一峰的時代,至少所謂「北洪一峰、南文夏」的時代,台灣何其有幸,能夠同時出這樣傑出的「寶島歌王」,也印證了曾有的台灣歌謠的黃金時代。

已經82歲的洪一峰,雖然身體狀況比較差(帕金森症),但是仍然以微弱但清楚的語調與記憶回答我的問題。訪談過程中,我感覺他的心一直非常寧靜,神情閃爍著年輕的光彩地告訴我他如何在1927年日據時期以遺腹子之姿從台南鹽水被媽媽帶上來台北居住,如何從小就對於melody非常敏感,如何寫歌賣歌仔本,如何不滿戰後到處聽的都是「日本曲台語唱」的混血歌而與葉俊麟先生在三重埔的茶館為台灣人寫詞寫歌,如何在台北民聲電台欣賞提攜與教導仍留著學生頭的紀露霞進入歌壇,如何組織「洪一峰歌舞團」帶著張淑美、林英美等巡迴台灣開演唱會,如何接受永新電影劭羅輝導演邀請拍「舊情綿綿」等電影,如何痛苦地看著在電視台外貼著一張禁歌的公告裡面有他的〈可憐的戀花再會吧〉〈快樂的牧場〉,如何接受日本僑領蔡東華的邀請至東京銀座的日本劇場演出然後巡迴全日本受到熱烈歡迎,如何談笑間化解年輕時和文夏間的瑜亮情結都是為土地的愛,如何感覺自己永遠不足仍然要進步並也希望兒子洪榮宏能唱的更好,如何在台灣老了的自己朝思暮想仍然是怎樣提升台灣歌謠到更高水準。我在旁邊靜靜聽著,感覺台灣戰後的歷史彈指間流逝。

彈指之間,刻苦奮鬥的、敏感的、多情的、鄉土的、英俊的、認真的、萬人迷的、能詞能歌能演的、能小提琴鋼琴手風琴的、多才多藝的這時寶島歌王洪一峰已經是一個慈祥的老人了。一個繼續用他時而顫抖的手打著節拍繼續歌唱的老音樂人。心量很大地除了要繼續提升台語歌的水準外,還不忘稱讚現在電視裡的國語歌手進步很大。洪太太有時也會插話進來補充。我們大家一起聽著我帶來要送給洪一峰的亞洲唱片行出的五張《洪一峰典藏集》CD裡的歌,充滿著溫暖(事實上,洪一峰和紀露霞當年不愧是歌王歌后,自己都沒時間去聽自己唱過的黑膠或現在的CD,洪一峰說這他還是第一次看見自己的典藏集)。我聽著耳熟能詳的「舊情綿綿」同時問他現在聽年輕時唱的歌有何感覺?「還可以唱的更好」洪一峰微笑回答,「要多研究,我現在可以唱的更好,只是體力比較差。」然後我們就從演歌(Enka)的從一個音滑到另一個音的角度探討了他音樂演唱的今昔差別。我心裡著實讚嘆著,這樣一個認真而謙遜的長者,是以怎樣的精神愛著台灣這片土地,並且不悔地奉獻一生那美好的夢已經做過未完還要繼續。洪一峰一直說「歹勢」,今天讓教授和學生來沒給你們什麼。

漫長的訪談終於結束,與洪一峰夫婦和他們的大女兒告別,握手,轉身,赫然面見一幅耶穌受難的十字架高掛在客廳的入門的牆上正中央,低著的頭,堅毅的臉龐和身體線條展現了紛亂世界裡的寧靜。我終於明瞭,從一開始我所感受到的特別的洪一峰身上的寧靜感是什麼。那是一種愛。從信仰得來的愛被發揮,衍生,展現為謙遜愛台灣的愛。而台北黃昏已至,踏出洪宅的我感覺腳特別接近土地心中唱著接近聖歌的旋律,巴哈馬太受難曲「熱情即受難」式寧靜,啊熱情善良的台灣人,受難忍耐堅持理想的台灣人,來自我們的永遠的寶島歌王洪一峰。

(2008.12.21 於行將轉寒冷的午夜)


「感覺力是詩的真正主體。感覺力天性承受痛苦,如果它在色情性中經驗了最高度的具體化,最為豐盛的果決,感覺力就發現了自己的顛峰–這會伴隨著自己的變形–在熱情中。… 花能讓耶穌釘在十字架的受難山生色不少,它們是惡之華。」(W. Benjamin, : Central Park. In: Gesammelte Schriften. 38; cf. 5: 348(J 24, 5), Köln: Verlag Kiepenheuer & Witsch, 1959: 37)

奎澤石頭從對洪一峰的生命體驗中,對班雅明先生說,嗯,感覺力不只是詩的真正主體,音樂更是。感覺力的熱情變形,花,不但能以惡之華的型態讓受難的十字架上的耶穌生色,也能夠通過神的回眸讓人本身回到至善,特別是老了的至善,那裡面蘊含永遠青春的秘密,再也不用受到身體病苦束縛的旋律,誠實慾望的心,如此打著節拍寧靜的心。

(2008.12.22)



基督徒的激情

◎ 石計生

說起這時真正讓我感動的,不是主耶穌本身,而是作為一個基督徒的激情。是的,是激情。熱情是一種(不)自覺想投入的心理狀態,激情則是一種受熱情感召後的狂熱行動。廖乃賢。我一個大學時代現代詩社的老朋友,這天帶我來到他傳道的召會聚會所,領受愛宴,symposium。作為一個傳道人東奔西跑摩頂放踵,他今天其實看得出已經累了。在兄弟姊妹見證時,我坐在他前排的眼神餘光,微微瞥見瞌睡中的有著一顆追求真善美心靈的老朋友,以一種融合入群眾,反菁英的實踐熱誠把我帶來這裡。這個不大的基督教召會所坐了將近百人進行習慣的聚會,進行將近兩個小時。我相當專心地聆聽今日見證的兩組人員。一個銀行上班族。一對建築界夫妻。都和神蹟有關。

上班族年輕人講了個自己的故事,尚須更自我提升的經歷。講的約莫是自己從小一耳聽力受損,上帝如何讓他開的另一扇窗,讓另一耳有更為好的聽力。說他自己從小生長在民間信仰的廟祝家庭,如何從崇拜偶像中覺醒,受到主耶穌的感召,安排,終於在大學時受洗得救。讓從小孤僻無法與人交往的自己敞開心胸,讓上帝進入他的身體,接受主的安排,成為社會中的一份子,他說到那些廟觀與自己父親的職業時,帶著幽默的語氣自我解嘲,在座的許多人也跟著(嘲)笑了。唉。這些未得救的人。迷途羔羊。偶像崇拜者。可憐。但我們仍然要以無比激情去解救他們。感化他們。讓他們迷途知返。當下覺得真正的信仰還可以用更開闊的胸襟面對異類,尚須更自我提升的經歷。但同時不知怎麼地,他的對於其他宗教的既成之見並沒有令我不悅,而是被他蒙主駐紮的身體展現出來的激情吸引。從社會學看來,如涂爾幹(Émile Durkheim)所言,這個聚會是個介於國家與個人之間的中間團體,它具有凝聚個人的力量。你看看這些或憂愁或可愛或虔誠或沈默的臉龐。在唱聖歌與聆聽佈道如此希望著其過程中是多麼地專注。如此希望成為其中之一。我心想若在經濟大蕭條真的再次席捲地球時,這類由宗教所構成的中間團體確實將是拯救民眾于倒懸的重要機構。我打心裡感動,這樣的入世的愛。讓一個孤獨自閉的孩子走出陰霾,離開與自己機緣太淺的焚香裊裊,來到主耶穌的懷抱,找到自己的人生道路,潔白的上衣搭配灰色西裝褲,一個小男孩跑進來喊著爸爸參加,爸爸,陪我去玩。他嚴肅地拉著孩子靜靜聆聽下一位見證者。

一對建築界夫妻。太太因為先生的工作狂幾乎要放棄家庭時,因為同事介紹去參加福音聚會。於例行唱聖歌時直接感應到主耶穌的力量。讓她知道必須先自己懺悔,承認自己的罪。放下對於先生不顧家的怨懟。她說耶穌直接對她顯靈,讓她看見主的為了世人的罪被釘上十字架,然後復活。她從聚會的開始淚流滿面一直到聚會結束。之後就受洗成為基督徒。三年後通過禱告又度化了她的老伴。先生就直接說了自己為了工作而工作的狀態,一種信仰主得救後看來可笑的完美主義。他必是從內心中看清自己的往昔種種,愧對親人的虛擲光陰,而出乎至誠地在百餘人面前自我揶揄,並且以強烈的熱情要求大家從他的例子中知道,神愛世人,讓他們一家人都信主後的日子多麼道德,正常,上進與和樂,這是成為基督徒的激情。在熱烈的掌聲中,這對白髮蒼蒼的老夫妻走下如此平民化的講台,緊握著手,好像這世未曾齟齬般相愛。並不是每一個人能接受老太太所講的神蹟部分,但是,我想,眼前這一幕必然是神蹟。暮年的執子之手。讓愛流轉。

而到了最後高潮讓新進人員有機會受洗的過程了。召會長老以無比的熱情帶領大家唱聖歌,與請有意參加受洗的新來者站起來。有些人已經站起來了。帶我來的廖乃賢與高榮禧兄弟也都站起來了。乃賢從後面拉拉我的衣襟笑容滿面地邀我站起來。此時我卻以異常堅定的意志坐著,以無比的熱情唱著,「歸入甜美的你」和「有福的確據,基督屬我」,為其中如詩的行板字句感動。我想起了小說家喬依斯(James Joyce)的「一個青年藝術家的畫像」(Portrait of an Artist as a Young Man )裡的以貢獻愛爾蘭民族于宇宙的精神的藝術家情懷而拒絕成為修道士的章節,與哲學家齊克果(Søren Kierkegaard)的「基督徒的激情」裡在社會變遷中對於信仰,愛和倫理的掙扎與如何通過哲學沈思獲得不變的基督信仰。我這世俗眼裡的異教徒,卻以無比基督徒的激情大聲唱著聖歌,以滿腔溫柔的眼神流盼會場裡的眾人,特別是我相交超過二十五年的老朋友,乃賢與Richard,我以異常堅定的意志坐著,以反者道之動的姿態感受長老激情的邀請:「讓我們再唱一遍聖歌,請想受洗的弟兄姊妹站起來!」他以一種社會學稱之為「團體壓力」的眼神看著我。我仍報以溫柔但堅定的眼神坐著唱聖歌,享受著這美妙一刻:「猶如潺潺流水歸回無垠大海,不知不覺失去在你裏。」這時,那曾經孤獨自閉的銀行界年輕人忽然怯怯然坐到我身邊,問我:「一切還好嗎?」我說:「好」,「有沒有困惑,需要幫忙之處?」我說:「沒有,我完全沒有困惑,很感謝」。然後在他要說出他世俗交付裡的使命的那句話前,我不想讓他另一種封閉形式的心太失望難堪,先溫和問他:「請問廁所在哪裡?」「在那白色鋁門後面」他說。我於是起身。在不間斷的聖歌中,走入了那扇門。廁所旁也是提供這豐盛宴饗的廚房。我感謝地觸摸那流理台。擦拭十分乾淨的碗筷。整齊擺在日復一日服務人群的這福音世界一隅。為避免尷尬,我從那扇門的另一個指向的空間走出。如此曠野。滿天星斗的皎潔。閃爍著使徒於塵世的尋覓。我從這停滿參與佈道車輛的停車場繞到前門時,聖歌已經歇止。我開門。乃賢笑容可掬地拎著我的包包,和Richard一起出來。我認真地與召會的長老握手道別。我搭上乃賢的車。已經很疲憊的他堅持載我回士林。

「Stone我感覺你今天是如此雍容」,乃賢說。是的。我是發自內心的雍容與認真看待這次的經驗。那些社會學的「團體壓力」在任何宗教團體都會用不同的方式經驗到的,不足為奇。只是並非每個人都會用我的更高的層次面對。我說,但我們應該從基督徒的激情角度看待傳道者為何要頻頻催促未得救的人趕快受洗,因為他感受到了神的力量在身體內駐紮後,找到了人生方向。這是一種表達的方式。但有另一種。是以迂迴的,甚至(非)異教徒的,或者說宇宙本質的,神本身也未分化為各種宗教的狀態,或者說是藝術的表達方式,那是不相信靜止,不相信就這樣就找到了的漂泊的美學方式,如喬依斯式:
「地球的天空神秘地破了一個大洞,一種無聲無色無嗅的新的親水力量,躲在氣漩之中片灑,隨著汪洋四處拍岸,防風有年的自信的樹杞從此沾惹了致命的快感、讓長驅而入的「新奇」將沈睡的人類心靈或快或慢地陷入混亂,為的是找尋瞭解它的錯綜複雜結構的人。它看到了要找的人,就和他成為一體,並賦予他新的時代必備的失落的人生與顛覆的能量。那個人遂一睜眼便說:「漂泊就是我的美學。」那是我們的喬伊斯先生,從此,酒。貧窮。痛恨責任。善疑。嗜欲。流亡。希望被起訴。搬家。懊悔。衝突的一生以強迫性重覆的行動完成他的逃離的意志。以意識流的文學讓愛完整於無可挽回的遙遠裡。固遲於鄉愁印象,從交織的反面、非理性、屎尿發現解構中的「道」—後現代。以川流不息的語言。」

我們就這樣一如往昔,一路討論這些生命裡的閱讀,反省與智慧之吉光片羽,這生活裡的掌故。乃賢生命有很多重變化,這次,作為一個傳道人的角色我最喜歡,可以把他的誠懇愛人的本性推到極致。滿天星光的美妙夜晚。「謝謝你帶我參加宴饗」,我對老友說。「啊,這沒什麼,有空再來參加啊!」乃賢說。我沒有答腔。他也沒多說什麼。就幫我把後車廂三大袋的書拿給我,走過黃蟬花飄移滿天的巷弄,我催促他趕快開車回去吧,我忍著眼眶里流轉的淚水。雖然友誼是我們淚水的護城河。這時真正讓我感動的,不是主耶穌本身,而是作為一個基督徒的激情。熱情是一種(不)自覺想投入的心理狀態,激情則是一種受熱情感召後的狂熱行動。我從那扇門的另一個指向的空間走入。如此曠野。滿天星斗的皎潔。閃爍著使徒於塵世的尋覓。可以更不排他地廣泛接納各種可能。甚至超越語言符號的束縛。但我想明天會跟老朋友聯絡,說:「親愛的主,感謝你,我們將以整個暑假閱讀創世紀與不懈地寫作回報。」

(2009.06.2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