靈谷深松 魂牽夢繫十七年









靈谷深松 魂牽夢繫十七年


◎ 石計生


南京之所以成為我念念不忘的城市,起因純粹和一張研究室案頭上的照片有關。那是和父親于1991年的8月共游南京時所攝,因為年代久遠,我就忘了那碑銘書著”靈谷深松”的地方究竟在哪里。我只記得那是酷熱的暑假,陪著父親在開放大陸探親后,回去安徽老家,回程時我們搭船沿長江逆流而上,我本來以為會一路到上海搭飛機回台灣,卻在南京就下船。父親有點視茫茫地就開始說了些我和他下象棋時從小聽到大的故事。作為黃埔軍校21期的國民革命軍,他如何從成都轉到南京駐扎,同時看到了后南京大屠殺的悲涼氣息與明長城、玄武湖與紫金山的優美,終于悲喜交加地愛上這個城市,卻又因局勢動蕩倉皇隨著部隊離開南京到了台灣高雄,和母親結合生下了我,讓我血脈相連地先天擁有這大時代的記憶。父親說這些事時甚為憂郁,雖然他其實是非常樂觀之人,但這時我在南京藝術社會學訪問講學卻因為想起案頭照片而深感憂郁。


用戶插入圖片


“那有靈谷深松碑銘的地方究竟何在呢?”


這天南京大學安排,懷著一種失落的心情出游,到了長江路的南京總統府,看到了孫中山宣誓就任中華民國臨時大總統的地方。隨著許多舉著旗子的隊伍東逛西逛,感覺這里的磚瓦與建筑格局,和城里一些通稱”民國建筑”的空間地景一樣非常台北,有種難以言喻的親切感,也或許是因為每塊磚瓦,每個角落或轉彎,每個景色,都有可能是我父親當年觸摸過、駐足走過、或觀賞過吧。我尋覓踏查著,經過了17年,人的記憶與印象卻吊詭地泛黃剝落了,眼前游人如織景色宜人卻沒有任何熟悉的感覺,直到來到了西花園·煦園的販賣部才有了線索。我望著那朱紅飛檐、其下石獅與更后的園池,突然一個本雅明(Walter Benjamin)所說的”非意愿記憶”(involuntary memory),記憶像海浪之拍擊海灘,由遠而近主動回來找我們,從17年前剎那間當下呈現的印象迭合:“父親和我曾經在這里一起照過相”。我想起來了。



但那張照片并沒有保留下來。但這意味著可能在這里。我開始著急地在總統府內東走西竄,急急翻閱每個屋頂與黃昏,掃瞄每雙瞳孔與腳步,不放過任何一個荒涼的角落,卻都沒有”靈谷深松”,一切只剩形式上的觀光經過。于是落寞地朝向下一個地方:紫金山的中山陵與明孝陵等。車子停在一個入口。巨木參天。流水潺潺。林海松濤中一行人沿著屬不清的階梯往上走,映入眼簾的不是預期的宏偉陵寢,而是寶塔般的建筑。仔細端詳,上面竟然寫著”靈谷塔”!碑文記載著這里原來是國民革命軍陣亡將士紀念塔,紀念抗日英勇殉國將士,建于1931年。塔內外壁均嵌有碑刻,錄有孫中山先生在黃埔軍校的開學校訓等。而這一帶風景區泛稱“靈谷寺”。不論其南朝梁代時和著名神僧寶志和尚相關之歷史,現在完全屬于大時代戰亂記憶的一部份,總統府煦園飛檐線索冥冥中指引至這里,和父親同樣大江南北的靈魂在此安息。于是心情出奇平靜地散步而行,感受參天松濤與微風徐徐,尋覓父親的報國蹤跡近了,照片里被凝固的親情近了。走到了一個岔路有三個指標,其中向東的方向寫著“靈谷寺”。繼續往前走了段路,進了寺里禮了佛,好整以暇地旁邊逛逛,果然就在寺東不遠處發現了南京這城市讓我魂牽夢系的原因:“靈谷深松”的碑銘。碑銘依舊。昔人往矣。


用戶插入圖片


17年前和父親來此時并未端詳此碑。這次細看”靈谷深松”四個字力道淺薄,境界有限。再看其后說明與相關介紹,才知此碑就像這被屠城三次的歷史名城南京多舛的城市命運般,也承受著不斷的毀滅與重生。此碑目前馱著方碑的石龜,碑上書“靈谷深松”,據說原來是1930年代國民政府主席、第一任行政院院長譚延闿的墓碑,四九年后又被原字磨掉后再刻。這類碑銘字跡漫漶或爾毀滅故事在靈谷寺一帶甚多,如原來是梁武帝為了紀念高僧寶志所建的獨龍阜寶林寺前墓塔,當時名畫家張僧繇替寶志繪像,到唐朝吳道子又重新作畫,李白作詩,顏真卿題字,并將三位大師的作品同刻在一塊石碑上,故稱“三絕碑”。后來碑、塔相繼毀壞;清乾隆時按原拓片仿刻了一塊立于塔前,清同治時復建石塔于松風閣西側,后又毀于戰亂。而但這些事情的真實與否對于我的尋覓照片里的“靈谷深松”記憶沒有太大關連。過去,就像本雅明在“歷史的天使”(history of angel)隱喻中所講,天使為何要從他入神地注視的事物旁離去?因為歷史所標示著的總是災難,這些災難堆積著尸骸,將它們拋棄在他的前面。善良仁慈的天使想要喚醒死者,卻從天堂吹來一陣風暴,猛烈吹擊著他的翅膀,直到再也無法收攏。這隱喻著“進步”、“發展”的風暴,無可抗拒地把天使刮向他背對的未來,而他面前的殘骸斷壁卻越堆越高直逼天際。“靈谷深松”碑銘的更替歷史正是這樣假種種意識型態或冠冕堂皇理由的“天堂風暴”讓善良仁慈的人們受苦受難的歷史。人于是必須回到當下,永恒的現在(forever now),去感受生命里喜怒哀樂的豐沛意義。


而對于我而言,當我的腳再度踏上這“靈谷深松”碑前已然斑駁裂開的石地時,一開始只是專心忖度站在怎樣的位置才是當年和父親一起攝影的位置,彷佛唯有這樣才完成了思念似的。繼而知道,其實不論怎樣精準,逝者是不會再回來了,悼念之余,比較需要的是從現在反省未來。就像熱情接待引我一路走來的南京人情味,與這個現在充滿新舊并陳的城市,過去的屢遭兵禍創傷經驗成為今日這個城市廣納各方人才建構希望的開放基礎,更何況因為從照片的追索連接上的父親大時代記憶,“南京人”和“台北人”通過我的這次訪問講學產生了非常內在的聯系:走在東吳大學校園里的錢穆故居、或陽明山中山樓,就像走在南京大學里或街頭上某個轉角似曾相識的“民國建筑”般熟悉;而我這“台北人”的尋覓南京戀戀城市之旅,也好像在“靈谷深松”碑前按下攝影機快門的當下靜靜地完成與開始。17年。同樣的動作。咫尺天涯。一瞬間。


石計生:台灣著名社會學家、詩人,左手寫詩,右手寫思想,祖籍安徽宿松,美國伊利諾大學芝加哥分校社會學博士。現為台灣東吳大學社會學系副教授兼文學院“人文社會研究室·GIS技術支持中心”召集人,台北紫藤廬美學講座教授,台灣信息社會學會理事。研究方向為社會學理論、城市社會學與藝術社會學。



石計生美學《城市筆記》新書演講‧台北紫藤廬(2010.06.26)

用戶插入圖片石計生由南京大學六月出版的新書《城市筆記》,則將解析其遊走於台北,宜蘭,南京與北京等兩岸城市的視覺哲學與情感記憶的寫作構成。

06月26日(六)am 10:30-12:20:我的《城市筆記》的書寫構成(石計生)


演講地點:紫藤廬茶館(臺北市新生南路3段16巷1號)
參與方式:免費聽講、自由捐獻茶水費。
聯絡電話:臺北紫藤廬茶館(02)2363-7375


石計生美學新書《城市筆記》封面(南京大學出版社出版,2010.06)


城市筆記(Notes on Cities)石計生美學 ‧ 南京大學出版       用足下經驗的行走,收集印象轉化為象徵,最後成為作品。我在這諸城市的筆記,寫作,感覺忙碌城市中的呼吸:上南京明長城眺望千年玄武湖,在車水馬龍的台北公館愛上木棉道,吃著颱風來襲前上海復旦旁的農民包子和為北京大學勺園前花開黃槐群寫一首冬天的詩。而這當下所記得所顧念的一切或許只是《城市筆記》裡的吉光片羽,如我昨夜重讀新約〈哥林多後書〉(2 Corinthians)所言:我們不是顧念所見的,乃是顧念所不見的;因為所見的是暫時的,所不見的是永遠的 (So we fix our eyes not what is seen, but on what is unseen. For what is seen is temporary, but what is unseen is eternal.)

用戶插入圖片


神學裡的救贖嚮往,我在這裡一無所得,而襁褓以來的城市鄉愁追尋,是與人世間的感情深深真實聯繫著,無非是尋找一種回家的感覺。三歲時那清晨的冷冽露珠,滴在我樨幼忐忑的心上,而那些城市裡足下經驗的行走,那些印象,總能在特定時空下安我腳步解我憂傷,在書寫成為一種敞開狀態後,而敞開是無偽的體驗。當這真誠感覺自己的城市行走日積月累,結集成書的這樣一天到來,所有與我們親近過,擦身而過或全然陌生的臉龐均將回來,其後的城市地景與人的歷史交織均將回來,安頓飄移的忐忑,所見與所不見,就在這裡,此時此刻。

石計生新書《城市筆記〉自序: 飄移忐忑

 


《城市筆記》南京大學出版社五月出版(2010)  自序


 
用戶插入圖片
飄移忐忑
   ◎ 石計生
     

1.
   

 
三歲時面見我生命裡第一個城市經驗是忐忑不安的。媽媽把我抱在懷裡,天剛亮。一輛載卡多發財卡車把我,姊姊,大哥,二哥,三哥和爸媽與所有家當一起載離開橋頭,這處於台灣南端的窮鄉僻壤,屬於高雄縣境內。我那時年紀小,記得不多,但我善於不語觀察,知道那是告別的時刻,我們因媽媽找到了加工出口區內的司機工作,將舉家搬至高雄市。那清晨的冷冽露珠,滴在我的忐忑心上,那寒冷凍結住了離別的一幕,是我的人生第一課。


 


從鄉下老家的廟埕走出,已經是比丘尼的阿媽/外祖母一直揮手著,臉上還是掛著熟悉的笑容可掬隨即抿著嘴唇這時可以感覺一絲絲她的憂慮。不是憂慮她的小女兒嫁給一個外省人,而是憂慮城市裡的生活如何適應,我現在想。從長江南岸的安徽省宿松縣石家灣滴露村碎石路1948年隨著戰敗的國民黨軍隊渡海而來的我的父親,這時端坐在車內前座,仍然軍人風範背挺得直直的,不時盯著卡車司機看;他並沒有像攬我入懷的母親揮手拭淚,而是以無比堅定的意志決定帶領家人往城市出發,去尋找新的生活與幸福。哥哥姊姊們也不捨地回望著橋頭鄉的這片土地,稻田,水牛,高高椰子樹與終日香煙裊裊的民間宮廟,三合院混雜信仰與住家的童年記憶,赤腳奔跑於桑椹與土窯間的記憶。我呢?我只知道要再見到慈祥的外祖母比較難了。


 


不知道經過了多少顛簸也不知經過了多久,我是徹底在母親懷裡睡著了。再醒來時已經是豔陽高照,看著窗外的城市是令人驚奇的世界,不同於橋頭老家的主要是泥濘黃土混著牛糞的竹林崎嶇小路,這裡不但是到處柏油路,而且格子式的房屋處處,甚至路途經過的某區還高樓櫛比。卡車載我們來到高雄市林森二路九七巷五六號之七的新家,媽媽因為是司機階級最低,所以只能住在最高的樓層,那宿舍沒有電梯要用爬樓梯的,究竟是怎樣把那一大堆家當搬上去我也不知道,只知道接下來的十五年我都在那只有十二坪大的城市住宅裡生活,常常與姊姊擠著睡客廳的地板,這時是充滿陌生的空氣與空間。把蘭花放在茶几,媽媽抱著我從半身落地的紗窗往下望,安靜的巷弄旁有一株芒果樹,往前一點就是車來車往的林森二路,忙碌世界裡得以安居,媽媽露出欣喜表情,彷彿宣告城市萬歲,我卻終於因為想念疼我的阿媽而放聲大哭。


 


三歲心裡卻是真實的忐忑,對我而言,城市帶離的是鄉愁,創造的卻是另一個更大的鄉愁。當我長大成為大學教授,與世界更多城市素面相見後,我知道終有一天我會為城市出版一本集子,以安頓年幼時的飄移忐忑,而這時南京大學出版社所出版的《城市筆記》,正是其實現。


 


2.


 


繼南大出版社於2008年出版我的《閱讀魅影:尋找後班雅明精神》後,這本同樣難以歸類的集子記載了我遊走於台北,宜蘭,東京,北京,上海,蘇州和南京等城市經驗的筆記,其中交雜運用了一些我在大學講授文化研究與藝術社會學時的如本雅明(Walter Benjamin)等人的理論,時間點應該橫亙綿延超過十幾年。現在回頭來看,城市文化理論是一種移植他人的城市行走體驗以解釋自己的感覺,在自己未能形成洞察前,有其用處,但限制仍在。人應該體驗先於理論。人思考的惰性在於,引用了誰之後,彷彿就完整解釋了心中困惑,然後就不再追求。可我那襁褓中的飄移忐忑,卻形成了一種強大推動力,讓城市成為無法完整的符號,只能被文字暫時安頓,其中有許多情感在其中交織,其釐清,追尋無窮無盡。


 


若順著鐘錶時間走,南京是這集子裡最後造訪的城市,但卻是屬於我父親記憶鮮明的城市。我在2006年以訪問學者身份面見那龍盤虎踞石頭城之前,七歲與爸爸下象棋時他早已經告訴我了一切。那是先於鐘錶而在我的內心生根的城市記憶,一直像蜘蛛網般錯綜複雜時而遺忘時而記起破壞刪減又重新編織加油添醋地介於虛構與真實之間的構成。一直到那年的造訪在紫金山的靈谷寺旁的曾於1991年與父親合照過的「靈谷深松」碑銘,我那襁褓以來的飄移忐忑才稍得安靜。光是一座石碑,就足以讓南京這城市成為開啟這本集子閱讀的鑰匙,因為那是我追悼父親深深感情的符號,裂縫,是一種詩意的匯聚點,人可隨時從那空間自由回到從前,現在與未來。蜘蛛網式的時間記憶因此是時空交錯的,它不因地球毀滅而消失。



所以,這本集子的內在邏輯並非表面的篇章安排,而是一種讀者的按照自行閱讀時感覺的超連結,或可以是風吹到那頁就讀那頁的自在。


 


譬如可以是這樣。這時,從入口的南京,我從長江路292號的國民政府留下來的總統府走到了台北的中正紀念堂,再轉至公館溫羅汀,熟悉地翻開唐山書店角落一本封塵詩集,那字句跳接到北京清華前的豆瓣書店,閱讀里爾克(R. M. Rilke)的〈給青年詩人的一封信〉,非賣品,我駐足觀看良久,卻不由自主地想起城西落寞的蟬聲。然後抬頭,看見一片疾行的鱗狀雲,帶我回到朝思暮想的宜蘭,城鄉混合的都市化地域,在稻香中的托兒所,南澳、舊寮、新寮和蕃薯諸山用二十年如一日的溫柔的風撫摸著我的臉龐。那時光,冬山河的支流流入了蘇州河,黑瓦白牆的景色,映照我那方病了的臉龐,因為經常的遊走,產生了一種異化的光芒。從懷疑上海灘的SONY巨幅東方主義式廣告,然後來到東京,品川驛,原宿,表參道至明治神宮前觸摸著台灣阿里山神木所構成的大鳥居,不經意觸動了我的另一視野。於是這集子裡的城市諸空間開始產生了比較的、概念的甚至理論的思考:後殖民,自我/他者,台灣意識,文化中國,大中華文化圈,奇觀社會,非意願式記憶,主體性,現代道家身體等等不可迴避的我的血液裡宿命存在難題,是養育我的母親台灣的難題,也是地下有知的父親,祖國的難題。


 


但這些難題造就我更為深邃的疑難(aporia):不只是古典亞里斯多德(Aristotle)的質疑時間,或者後現代德希達(Derrida)的「不知要往哪裡去」(not knowing where to go)的遲疑狀態體驗,而更是從閃爍不定的現實裡看見希望,以敞開的心。


 


人用足下經驗的行走,收集印象轉化為象徵,最後成為作品。我在這諸城市的筆記,寫作,感覺忙碌城市中的呼吸:上南京明長城眺望千年玄武湖,在車水馬龍的台北公館愛上木棉道,吃著颱風來襲前上海復旦旁的農民包子和為北京大學勺園前花開黃槐群寫一首冬天的詩。而這當下所記得所顧念的一切或許只是《城市筆記》裡的吉光片羽,如我昨夜重讀新約〈哥林多後書〉(2 Corinthians)所言:我們不是顧念所見的,乃是顧念所不見的;因為所見的是暫時的,所不見的是永遠的 (So we fix our eyes not what is seen, but on what is unseen. For what is seen is temporary, but what is unseen is eternal.)


 


神學裡的救贖嚮往,我在這裡一無所得,而襁褓以來的城市鄉愁追尋,是與人世間的感情深深真實聯繫著,無非是尋找一種回家的感覺。三歲時那清晨的冷冽露珠,滴在我樨幼忐忑的心上,而那些城市裡足下經驗的行走,那些印象,總能在特定時空下安我腳步解我憂傷,在書寫成為一種敞開狀態後,而敞開是無偽的體驗。當這真誠感覺自己的城市行走日積月累,結集成書的這樣一天到來,所有與我們親近過,擦身而過或全然陌生的臉龐均將回來,其後的城市地景與人的歷史交織均將回來,安頓飄移的忐忑,所見與所不見,就在這裡,此時此刻。


 


  


台北外雙谿‧308研究室


 


(二0一0、四、二七)


 


 


 

1 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