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唱片行:我的大稻埕初體驗和台灣歌謠研究起點(200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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與第一唱片行老闆娘李淑美和二代負責人李玲玲(保安街和延平北路口,大稻埕,2012.03.03)


那日在大稻埕迪化街小藝埕演講完大稻埕異托邦後,想起還有一個重要訪談段落未完成,就直接走到第一唱片行,這2006年偶然搭計程車時聽到我那時已經聽了三個月的地下電台fm96.3正播放著的台灣歌謠所指引轉向開往的地方,像一個通往1960年代的跨越時空的通道,那時買了所有亞洲唱片行出的歌謠CD後指認出紀露霞的聲音。這刺點,讓我的眼睛打開,生命發出了光輝,找到生命的意義–去歷史灰燼裡創造完美的空間,以彰顯現在的不完美;或者,像現在的重回這真實的第一唱片行,與曾經以為我是日本人的老闆娘與她女兒合照,在這有一百年歷史的台北城老區角落,是我第一次知道大稻埕三個字意義的角落,詩人奎澤石頭與學者石計生難得合一的角落,我完成演歌台北的訪談,充滿感謝土地給我穿梭大稻埕異托邦的力量。讓失落的台灣歌謠所在的真實當下不完美,通過我們的行走行動,成為完美,並且,慢慢不使我暈眩。(2012.03.05後記)



保安街口的流行駐足:與Andrew Jones教授至第一唱片行李錦祥先生訪談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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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在唱片行門口雅座訪談(邱婉婷攝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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Andrew 教授與李錦祥先生(邱婉婷攝影)


2012.02.24下午踏查兩小時北大稻埕後,這天與美國柏克萊大學Andrew Jones教授夫婦等一行人來到第一唱片行,為了是訪談老闆李錦祥(阿祥)先生。Andrew是國際知名的流行音樂學者,寫的Yellow Music(留聲中國)一書獲得學術界很高評價,我請他到東吳大學演講其最近的關於香港時代曲的歌星葛蘭的研究後,他亦有研究台灣歌謠興趣,就透過李先生女兒李玲玲安排,一起到這保安街與延平北路口著名的唱片行參訪。六十幾歲的阿祥伯是典型隨和親切講義氣好客的台灣人,充滿熱情地拿出好吃的糕點,咖啡和手工水餃給我們吃,然後就隨性坐在人車繁忙店門口前的雅座聊了起來。

Andrew先問了他關心的第一唱片行與第一唱片公司的關連。阿祥伯說基本上第一唱片公司老闆葉進泰經營的是壓製黑膠唱片的工廠,本身也有營業據點,第一唱片行是跟他們進貨來大稻埕賣,屬於上下游關係。阿祥說其實當時主要是從中華商場的八家中盤唱片行批貨到大稻埕這邊來賣。為何只有從第一唱片公司直接拿唱片?就是因為它的名字也是第一!阿祥幽默地說。因為喜歡音樂,他退伍後就先到中華商場第一家的米高梅唱片當店員,老闆蘇國治對他很好。半年後就自己出來開店,1963年先是在南京西路/延平北路口附近法主公廟旁設立麗鳴唱片,後來因道路拓寬,就移至現在的保安街口,位置就在大稻埕大茶商陳天來於日治時期1935年,為慶祝始政四十週年而出資興建的第一劇場對面。(後來晚上在大春日式料理吃飯時,阿祥女兒李玲玲則說出第一唱片行有分店之事,地點是在蘆洲,因為1963年葛樂禮颱風肆虐,遂集中營運至大稻埕) 從那時之後,第一唱片行,可能是全台灣最小只有一坪大的店面,麻雀雖小,五臟俱全,有黑膠, 卡帶,CD各種音樂相關產品,把整個店塞得滿滿的,甚至還藏著鳳飛飛年輕罕見照片。是在鳳媽媽家。我照的,沒想到保存的這麼好,經過這麼多年。阿祥伯太太李淑美女士說。

從那時開始第一唱片行,屹立於日治時期以來就被稱為台灣人市街的大稻埕,戰後就展開了它的讓喜歡流行音樂的人駐足,流連忘返的傳奇故事。

我就問阿祥伯那些掌故。阿祥說:我這唱片行的生意當然主要和第一劇場有關。每次電影散場就人潮滾滾,我就用店裡這超大音箱用麥克風放送廣告,說店裡有電影主題曲唱片,因為通常和電影主題曲相關的黑膠賣得最好,果然應接不暇的顧客都來。那時第一劇場日本片最多,愛染桂(愛染かつらを), 君在橋邊(/あの橋の畔で ), 君在何處(あの波の果てまで)和宮本武藏等等都很受歡迎。這一直到民國六十年左右就不好了(台灣跟日本於1972年斷交),我記得後來都是放西洋片和國語片,看的人越來越少,有次散場時只有兩個人出來,真的不能和放日本片時比啦。那像Andrew教授這樣的阿斗阿(外國人)也有來買嗎?有!很多,美軍也有(1965-75越戰時期),到現在還有很多外國人來我這裡指名要買文夏老師的CD,咱台灣寶島歌王文夏個歌很流行,阿斗阿也喜歡啦。阿祥生動地說著。到現在,住在大橋頭附近的文夏也常常到店裡來走動。

並且,阿祥說出了幾個在學術研究上很有價值的事情:第一劇場的建築樣式是長條型,約有三層,一進門往前走是木頭座位與舞台,兩旁有樓梯可以上二樓。第一歌廳是要從外面往後走的樓上。而原來在南京西路日治時前著名的蓬萊閣,戰後也移到了第一劇場旁邊,也就是要去舊國泰戲院的巷子左邊第一棟建築,阿祥伯和他太太李淑美就是在第一劇場旁的蓬萊閣辦結婚喜宴的。蓬萊閣這是新的發現,之前我訪談巷內一棟清代建築的主人時,他只說了第一劇場曾經有日本能劇的演出,和國泰戲院主要演出洋片和國語片,連當時蔣介石總統都來看過。阿祥的記憶裡則不太清楚第一劇場曾有能劇演出。也許是因為我不喜歡看那個,就沒印象。

在討論什麼唱片當時比較流行時,Andrew太太也在柏克萊大學教書的柏蘭芝教授則問:台語歌和國語歌誰賣得比較好?阿祥說是台語。買國語主要還是去西門町中華路一帶,台語就是我這裡。像是布袋戲孝女白琴是我記憶裡第一張大暢銷的台語唱片,賣得太好,還有去登記,別人不可以隨便翻印。我聽到這話就很警覺,因為過去的印象,台灣在六零年代沒有什麼智慧財產權觀念,所以上次訪談靜婷時,她之所以委婉拒絕在我帶去的黑膠上簽名,就是因為她認為是台灣盜版,不是香港的正版。但我說那時沒這個觀念。那為何孝女白琴還去登記?於是我就問阿祥伯:那西洋和香港的,像是梁山伯與祝英台怎樣?阿祥說:沒沒,都沒有登記,那不用。我心裡想,這件事情這樣也就很有趣,就現在研究所知道,即使台語也不一定都有登記版權,像紀露霞的黃昏嶺,目前我們就已經發現至少有八家不同唱片公司同時發行。其他台語唱片也有不少相同現象。而且,登記版權和智慧財產權是否一樣?值得進一步研究。

訪談尾聲,阿祥女兒李玲玲很熱心從網路上找到第一唱片公司葉進泰的近聞:原來他不做唱片後,改行去做CD,世界最大的CD工廠錸德科技公司,創辦人竟就是葉進泰,在理解台灣歌謠唱片歷史來說,這條線也是未來重要訪談的對象。我隨身有帶6月7日寶島歌后紀露霞中山堂演唱會的DM,就請托阿祥伯放在第一唱片行代為宣傳,也想起他和天南電台知名台語廣播節目許鷹先生熟識。又加問了一段。這又印證了Andrew教授在Yellow Music一書裡所說的媒介迴路(media loop)的觀念:這裡是廣播, 電影和唱片業的魚幫水,水幫魚的流動過程。許鷹視紀露霞為母親,你只要說是紀露霞,就能訪問到許鷹。阿祥伯教導我說。

晚上我安排了飯局,想邀請阿祥伯夫婦一起與Andew大家吃飯,卻因為生意太忙,就由女兒李玲玲代表。在大稻埕的太春日本料理,也請大稻埕著名文史工作者葉倫會先生參與。剛開始吃飯後不久,Andrew說身體不適想先告退,就和他太太一起起身要離開時,忽然暈倒。就緊急叫了救護車我陪同他們至馬偕醫院,幸好幾個小時後沒有大礙就回家了。李玲玲,學生與助理何旻杰和邱婉婷都也於飯後趕來醫院探視,一切安好。我在醫院也致電阿祥伯跟他感謝,這麼百忙生意裡還跟我們聊了這麼久。他很關心Andrew 狀況,說這沒什麼,身體最重要。回士林家裡時台北忽然也變得越來越冷了,但這曲折奇異的一天,在我已經超過一百名研究訪談的歷史裡,寫下深刻一頁。

2006年的夏天,我因為在廣播電台裡聽到紀露霞的歌聲,而開始做台灣歌謠的研究,經計程車司機的介紹,才知道去保安街的第一唱片行買亞洲唱片公司出的台灣歌謠典藏集的CD, 展開研究。六年後,我又因為Andrew教授想要瞭解台灣歌謠唱片狀況,又回到我的研究起點,增進了非常多的知識與更多的訪談線索。並且,訪談到非常難以接受訪談的阿祥伯,真的非常高興。

回程時深覺台灣歌謠流行研究博大精深,不能眼高手低空談理論,也不能只是踏查行走沒有抽象思維。Andrew教授其理論層次實是我心目中做流行歌研究的典範。他的媒介迴路與迴路型聆聽(circuit listening)也刺激我從台灣本土主體性發展的流動性思維,印證我多年研究的某種觀點。也想起在馬偕醫院急診室時,我握著Andrew冰冷的手逐漸轉而溫暖時,緩緩醒來的Andrew對著我說: Stone, thank you, you are a Budda. 我說:Andrew, you are my brother. 我們相視而笑,莫逆於心。目送他們夫婦離去,在黑暗裡的暖流,而風的彩翼已經飛滿了天(石計生後記,2012.02.2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