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稻埕異托邦(精選內容片段)


大稻埕異托邦(精選內容片段)

石計生等 著

1.

「異托邦像是一個反位址,是一種在真實地域中活潑作用著的烏托邦。」當我們把第一條分析依據放在大稻埕時,馬上浮現的問題是:這裡哪裡像是充滿和諧,令人嚮往的烏托邦呢?如果存在過,這個烏托邦為何沒有位址呢?異托邦的這個看來矛盾又難以理解的定義,前述關於「廈門是大稻埕的延長」章節裡「日治時期的台北台灣映象系列之一」的三張明信片,讓這一切清晰浮現。


 


第三張裡的大樓櫛比麟次的太平町路,明信片後面就說明「台北的茶葉中心,「太平町通」為今延平北路,1922(大正11)町名改正前名為大稻埕,是一台灣漢人聚集區。」那成排巴洛克式洋樓建築彷彿永無止境地延伸在延平北路上,散發著一種富裕的自負氣息。人在其中多半戴著帽子坐著三輪車與板車或者步行著。今日的延平北路則完全喪失了光彩,褪色的街景急駛而過的汽車毫不留情地通過,走路時或者偶遇的十字軒糕餅或者只剩一半的蔣渭水「大安醫院」建築還在太平町通上艱困地呼吸著。


 


    異托邦就是在今日的台北大同區的延平北路真實地域中活潑作用著的一個「反位址」,太平町通,其上充滿巴洛克式洋樓建築彷彿永無止境地延伸,散發著一種富裕的自負氣息。日治時期的太平町通在民國時期的今日被命名為延平北路,相對於台北最為繁華的西門町,東區地塊,是一條老舊街道,褪色的街景急駛而過的汽車毫不留情地通過,異托邦的真實與想像因此開始交會,它因此無法脫離時間,脫離歷史與文化,更無法脫離有權命名「大稻埕」、「大同區」、「太平町通」、「延平北路」的政治文化的權力作用。如第二條所說「異托邦則有真實對應位址也可能沒有,它潛藏於通俗語言之下的不穩定性,是和該地域的真實政治文化厚度,即與國家權力運作關連有關。」大稻埕,數百年來因為它做為台北城的起源之一的老城區而讓人感覺,不只是在延平北路,若我們在今日大同區裡的迪化街,歸綏街,貴德街,碼頭,延平北路與民生西路間隨意行走,會感受到大稻埕是能呼吸,與反饋的活生生結構,人能有著消逝繁華歷史的空間異托邦想像。異托邦乃同時是「無地方的地方」與發現「從地方缺席」的鏡像空間。

2.


而通過把抽象化為具體的寓言,再現符號與概念間的潛在意義,以城市為修辭對象的挖掘細節的能力,去看到異托邦大稻埕裡看不見的東西,那是什麼?



3.


這日治末期北市街六十四町圖的艋舺部分,會發現其城市文化的「此曾在」的異托邦現象:原來屬於入船町,元園町和濱町的渡口因為淡水河岸的泥沙淤積與河道變化早已經消失,而且情況越至今日就越嚴重。如這張攝於艋舺大溪口的本文作者與艋舺文史工作者柯得隆的合照(2010820),很明顯地看見淡水河面已經成為荒煙蔓草的河床新地,溪流縮減成為涓涓小溪,曩昔引發「頂下郊拼」的主要河運商機所在的大溪口,成為被遺忘的台北一隅,它是沒有位址的異托邦。


 


    淡水河在艋舺段的死亡其實是漸進的,清代大溪口等碼頭的繁榮,在日治時期仍然是延續其河流生命存在的,至少一般人仍然能夠與水共生活動,因為日人的合乎自然工法的堤防設計和蓄洪高低差地面設計,人們與河的關係仍然十分親近

4.


大稻埕霞海城隍廟繞境手繪與數位化示意圖 ,說明了大正九年(1920)與大正十三年(1924)兩次的祭祀繞境:


 


大正九年(1920)的繞境:六月二十五日,是日午前十一時,放煙火二發,在大龍峒保安宮齊聚,至正午十二時,放煙火五發,乃按時起程。是日路關為「由大龍峒直至枋隙後街入益保裕街透中南街至鴨仔寮轉新興街出大路轉稻新街過六館口入建昌街過舊媽祖宮口街入九間仔街轉怡和巷街過建成茶行口透隆記後街至獅館街大路轉新媽祖宮口入西市透東市轉長興街過井仔頭街透新店尾街轉朝陽街入太平橫街透北門口街鳥隘門入興仁街透建成街圓環入維新街轉建興後街透太平直街至本廟升座。」


 


大正十三年(1924) 的繞境:六月十四日,「城隍遊境路關變更自保安宮前出發,經大龍峒町,永樂町至二丁目,轉新興街,由太平町三町目,直至四丁目派出所前,轉過町委員事務所前,經郭廷俊宅前,至金泰興行前,轉長興街,直透維新街,過圓圈,入建成街,由施福龍厝後大路,轉入興仁街,過烏隘門,入北門口街,轉入稻新街,六館街,入建昌街,至舊媽祖宮口,直透朝陽街,經井仔頭街,入將江山樓前至東市,轉町委員事務所邊,至新媽祖宮口,由獅館巷,入普願街後,中北街後,至怡和巷,入長樂街,過永和街,抵本廟駐駕云。」


 


5.

而圖中兩次的祭祀繞境的垂直跨町路線,明顯是從大龍峒方向的保安宮起駕,最南至大稻埕最南端的北門町與泉町交界,再折返回到霞海城隍廟,有一種祭祀與文化領域的宣示性。比對兩次繞境的街名有以下幾點突出變化(1)町目名稱的出現:1920111日,日本人實施台灣地方官制及行政區域改制,廢除原由台北廳直轄的艋舺、大稻埕、大龍峒三區,設台北市,隸屬於台北州。町名改正以後,大稻埕的行政區劃約為港町、永樂町、太平町、日新町、下奎府町、建成町、上奎府町。所以第一次的繞境(1920.06.25)是以清代大稻埕街廓名稱為主,町名如大龍峒町,永樂町和太平町等的出現是在第二次繞境(1924.6.24)才出現;(2)日人警察監視與協調機關的出現:如第二次繞境經過的「派出所」「町委員事務所」等,是第一次繞境未曾提及的。顯示日人經由市區改正加強對於大稻埕地方的控制;(3)地方仕紳和娛樂場所的出現:如第二次繞境經過的郭廷俊宅、施福龍厝和江山樓(見圖四標示)等,均是第一次繞境未曾提及的。1926年的繞境則提及陳天來宅,林本源事務所等台灣仕紳名字。本文一開始所提的張東隆則與新和城,黃全春,時春等四店東列為該年城隍祭典的頭家。而原來在太平町通上的「春風得意樓」,是當時主要的酒樓和繞境「詩意」的來源之一。



1920年的繞境,「六月三十日詩意揭曉,月之二十八日,大稻埕霞海城隍繞境之時,各舖戶例裝故事,以添餘興。…一等賞,太白醉酒,春風得意樓高砂麥酒館,此閣為該樓與高砂麥酒會社合裝者,故事既雅,廣告亦明。」但春風得意樓於1921年歇業。而1924年霞海城隍廟繞境特別經過江山樓,凸顯於1921年興建的酒館江山樓取代了春風得意樓,在地方上經由吃飯的商業交換情報和休閒娛樂的地位。江山樓外還有東薈芳、蓬萊閣。大正十五年(1926)提到東薈芳 ;昭和八至十年(1933-35)年間的繞境則都出現了「蓬萊閣」的地標名稱。甚至直接到蓬萊閣開會研究如何進行祭祀活動。


異托邦並將時間中的空間移動,以地理資訊系統能數位視覺呈現其變化後,讓許多第一次繞境的街道成為被國家權力控制篩選過濾後的地域秩序外的「夢址」,如枋隙後街,益保裕街和鴨仔寮等等,均在第二次繞境後消失,市區改正後成為存在人的記憶裡的街廓,而1932年繞境就出現太平通,今之延平北路。我們的大稻埕異托邦,依據九點分析,不僅把地域的記憶視為秩序與知識的累積,而且讓過去未曾死亡而仍存在的空間說話。通過它們仍能行動的資源仍然是存在的。這種行動,必須落實到人本身的空間閒逛行走。



(待續 2010.10.12)




大稻埕的一頁燦爛:巧遇新芳春茶行王國忠先生

用戶插入圖片

巧遇新芳春茶行王國忠先生(台北/大稻埕,民生西路上,石計生,2010.08.07)

社會學質化訪談的最高境界之一是隨機訪談,充滿印證生命的真實:意圖的目的往往導向意圖之外的結果。這天遇見昔日著名的大稻埕出口茶葉精製廠新芳春茶行的王國忠先生完全是的偶然,原來與研究生邱婉婷,朱思樺早上十點來大稻埕所為者是參加在大同分局(日治時期台北北警察署)舉行的「台灣新文化紀念館」的台北市文化局活動;和下午兩點訪問延平里郭義興里長,孰料三點鐘郭里長要開會,使得有關江山樓的正開始有趣的正式訪談必須中斷。以我長期執行國科會關於流行音樂與空間研究的經驗,當然是需要尊重受訪者禮貌告退,交換名片期待下次相逢。
 
然後跟隨著本身就是大稻埕人的學生思樺腳步,與婉婷一起師生三人就在歸綏街,貴德街,碼頭,延平北路與民生西路間隨意行走,這基本上是一種完成訪談後的放鬆狀態。但是,大稻埕作為一個深具文化厚度的研究空間是能呼吸,與反饋的活生生結構,即使繁華歷史已經成為異托邦(heterotopias)。在歸綏街的辜顯榮宅第,坐東朝西經典洋樓格局隱藏於狹窄巷弄不起眼的路口內,其前的停車場就昔日水線而言推測就是唐山帆船停靠之碼頭。現在辜宅是榮星幼稚園,其前是環河快速道路,更西邊就是9.6米高的堤防,外面就是大稻埕生命的真正靈魂:淡水河。空間上而言,再也無法一眼就親近的經濟與文化命脈,大稻埕,在淡水河堤防完成後,從面水變成背水城域,注定與光榮歷史背道而馳的沒落命運。這昔日水線一直從歸綏街延伸至貴德街(昔日之千秋街,建昌街)的著名台灣茶商陳天來的雕飾著台灣蓮霧與香蕉的巴洛克風格豪宅,同樣傲然沒落貴族的景觀。

沿著淡水河岸的歸綏至千秋,建昌街,清代劉銘傳以來的水造繁榮地域,洋人居住區的已早就不見蹤影的怡和,德記洋行,現還能見得到的辜顯榮宅,陳天來宅等,交錯於車水馬龍倏忽而過的環河快速道路與陳舊火柴盒式三四層建築間,我們穿行其中,因有歷史意識心感覺微微震動,因為腳踏實地而感覺有些什麼在我們之間流傳。

一座高不可攀的堤防如城牆隔絕了大稻埕跨越至二十一世紀的記憶,我們在碼頭眺望河的紋路時,一群年輕單車族集合著正背對著水乎蓄勢待發。

今日的風帶領著我們的腳步其實已經踏上歸途,去找尋捷運雙連站。在一個轉彎我們告別中午用餐的設立於1934年的波麗路西餐廳,卻被路對岸的一棟雕工同樣精緻的豪宅吸引,仍然清楚可見寫著:新芳春行。其中「行」的燙金已掉。好奇心或者說大稻埕空間本身的結構魅力吸引,渡河過去所見的牆壁上文化局留下來的說明說這是一間茶行但有點簡略語焉不詳。旁邊那間鐵門拉開三分之二的店面,一位穿著夏天常見的透氣有口袋內衣的老人,精神抖擻地看著我們。經過交談,就幸運地受邀入內,喝茶聊聊。這位老人其實就是新春芳行的第二代屋主:王國忠先生。

直覺這就是比較少發生但總會碰到的訪談的最高境界之一的隨機訪談。我禮貌遞上名片,就直接說在做國科會的大稻埕空間文化研究,希望他直接談談自己的故事。王先生可說是很好的說故事的人,以典雅深奧的台語娓娓道來,從他的父親王連河先生胼手胝足從福建安溪堯陽來台,講到大稻埕的發跡動力茶葉與新芳春行過去輝煌的歷史。位於民生西路的新芳春行是「精製場」–將昔日從坪林,南港和內湖一帶茶農那裡收購來的文山包種與烏龍茶進行分類與精製,從昔日至少有一百多家茶行的民生西路運往西邊淡水河,直接走水路向泰國等東南亞國家出口。他說。台灣茶葉出口有兩個黃金時間點:一是他父親那輩約是1930年代與他繼承後的1950-60年代。茶葉基本上彼時都是奢侈品,泰國是由信仰佛教的貴婦購買後送給僧人作為過午不食的禮物。中午後,經由喝台灣的包種茶,泰國僧人修行著。王先生提出一種結構論:在台灣經濟起飛後的1970年代,過去相對繁榮的泰國卻衰退了,台灣茶葉因此喪失了市場。新芳春行乃結束出口生意。其他一些做台灣島內生意的是林華泰,全祥等茶行。我說我常買林華泰的茶喝呢。

信任是訪談成功最根本的要素。在我和王國忠先生的隨機訪談過程,感覺他是一位精明幹練的精實商人,已經近八十歲的人生智慧,與三言兩語間就對我們師生三人做出了真誠做台灣文化研究的判斷。所以可以在最短時間內產生了巨大的逐字稿可能。我們甚至沒有像正式訪問郭義興里長時去十字軒買了鳳梨酥送給受訪者,卻得到更多的大稻埕知識。臨場的誠懇與禮貌是最重要的。機遇一到,必須掌握,稍縱即逝。在信任之下,接下來就是無入而不自得地交談,發現我與王先生生命史交叉點很多:如當兵都是空軍,他在統指部我在37。如我父親是孫立人新軍部屬,軍隊在岡山,他也在岡山當兵。然後就順裡成章地上樓參觀:驚人完整的新芳春行格局展現了大稻埕輝煌經濟文化歷史的內部格局。大片半落地窗櫺,檜木門扉與地板,堅實紅磚構成層層落落的房間,蜘蛛網雖然穿插巴洛克廊柱於寬敞空間裡顯得高貴而中西合璧。雙天井讓燦爛陽光直接映照屋裡院落,讓殘餘數十年猶在的大捆茶葉包保持著一貫的乾燥,清香我們剛才在樓下就是喝著其中之一。昔日讓看茶的商人論茶的木製櫃臺,還在樓間灰塵未滿地閃亮光彩。格局完整的佛堂奇特的祖先居中的擺設,我細細讀著王家先人的渡海而來開拓的歷史。

我們就這樣隨著王先生仍然矯健的腳步巡禮大稻埕的一頁燦爛,滿溢的意象目不暇接,看著王國忠先生的慈祥表情,感覺溫暖而些微蒼涼。

下樓後想是他的內人與孩子回來了。我們寒暄後舉止合宜地告辭。我回首看著在門口送行的王先生與他的新芳春行,很想過街再從遠方瞧瞧。但其實也不必。

異托邦像一面鏡子,那空間是一個無地方的地方(placeless place),新芳春行在民生西路上有住址,但已經喪失意義。它現在只是一個住址,與整排後來拆建的現代建築無異,是老區內等待都市更新,等待被資本主義「拯救」的空間。但是它卻充滿能量,這住址是一個鏡子裡不存在的存在的地方,當受邀進入其內部時宛如進入一個時光隧道的歷史世界,如這時的大稻埕新芳春行。讓我們遺憾在彼時缺席卻又激勵著我們於這時行動,去完成一種比古蹟保存更為激進的事業:打掉堤防,讓親水的城市地域成為真實。淡水不就是如此嗎?你對在鏡子裡的自己說。

你走出鏡子,師生一行人漫步於黃昏台北,用腳書寫大稻埕的一頁燦爛。

(2010.08.0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