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角七號與其他





◎ 石計生

1.

老師,您現在應該還在沈睡吧!在您睡著之後您所熱愛的台灣最近流行看一部電影《海角七號》。我也看了。我終於看了。我在街頭漫無目的地行走,試著走到台大醫院前理出一個頭緒說給您聽。我先走進一個夢境般美麗的公園,就在您家不遠處的新生南路上的大安森林公園,我在音樂台上席地而坐試圖調動那天邊的雲彩。仍然是的老師,我從永康街那邊來帶著丹堤咖啡來,今天的天好藍好亮,雲好白好近,雖然偶而會有烏雲交疊在音樂台前演出著,從北向南趕著路,老師,坐在排成弧形的數不清的長椅上,暗下來的世界我彷彿看見年輕的那人摔爛的吉他兀自彈唱著,回到那恆久是春天的南方國度。為了瓶中沙。無限水平線。芒果結實纍纍的南方。老電風扇吃力地搖擺慶祝著永遠新婚的溫存。是的。我就是那年輕人終於離開我操他媽的該死的開不完會的台北。回到土土的,飄著雨的國境之南的滿州里蔚藍海岸,什麼都不做就躺在那沙灘上,讓低垂呢喃的星空擁有我以光年計算其距離的愛淹沒我以千朵萬朵壓枝低的素白花朵埋葬我過勞的閃亮胴軀。老師,我想您一定去過的,混和著鹽味的風催促著在地林投樹驕傲地茁壯著,混和著國語、台語和日語的全球音樂語言,從那天我在外雙谿308研究室迴廊所瞥見的彩虹這頭,經過台大醫院也一定就這樣一路跨越北迴歸線到了國之南境那頭吧。老師,我多麼希望此時和您能長久比肩,跟您說著我的夢想,屬於浪漫去流浪看山看水組個搖滾樂團的夢想或者也拍齣電影,說說我們那時代的故事。屬於雪霸之上稀有台灣種鳳仙花的故事。因為路途遙遠。完美而虛幻。我沈迷不可自拔於其中,老師,我故意說些令您經濟理性擔心的事,虛幻的事,希望能讓您能夠專注於醒來的事業,坐起,以炯炯有神對我訓誡說「你要試著欣賞不完美的美」。

2.

老師,您在沈睡中還聽得見我說的話吧。如您所知,台北每天都有超載的事情發生,今天我撿這有趣的給您聽。一齣票房已經破了四億的台灣自製電影《海角七號》。我也看了。我終於一個人看了。我在街頭漫無目的地行走,試著走到台大醫院前理出一個頭緒說給您聽。我從紫藤廬出來後完全無意識地在溫羅汀隨便亂走。這個轉角,那個轉角,什麼花草,怎樣建築都熟悉自然相遇。老師,我從戒嚴時代做您的學生以來,已經在這裡閒逛二十幾年了。老師家是無論如何不可能不經過的。我看著粲然明備的天空,似乎在趕路的藍天裡的浮雲自北徂南,剛好經過您家的屋頂,刺眼的光芒黯淡了家的視野。我止步。我拿起已經不太用的手機發個你收不到了也回不了的簡訊。這哀悼的浮雲我無力蹲在路旁,我想起現實是您身上插滿管子躺在加護病房腦死,老師,我想我是絕望了。如同無法寄出般。那電影裡的七封要寄到恆春郡海角七號的信箋,在一個時代轉折中絕望地塵封於記憶中,在此時眼前不遠處的加露林魚木初開或者殘餘之花分不清地被光影照得晃搖生姿又似乎顯得有些生機,說「我會假裝你忘了我,假裝你將你我的過往,像候鳥一般從記憶中遷徙,假裝你已走過寒冬迎接春天,我會假裝,一直到自以為這一切都是真的」,我咀嚼著那第七封信裡無法完成的愛,我想我已經來得太遲的加露林魚木前,風起,花落繽紛如秋之殘酷天問。

3.

老師,我曾從您的角度揣摩若來看這齣電影最喜歡那些橋段呢?我覺得會是那住在恆春郡海角七號的台灣友子的暮年背影。這也是我最喜歡的橋段。住在那雨的國境之南的偏遠地域,白髮蒼蒼已經胖了老了的青春皺紋滿佈的手遲緩地打開精緻木盒遲緩地拿起裡面的照片和七封信箋。鏡頭緩緩拉遠。淡出。淡入。來到碼頭眾人送行的場景。你提著想要一起走的皮箱。落寞地張望。終於捎來。消散顯像的彩虹。海灘上的嬉戲倩影。無限地平線。你是那六十年後堅持挽著夕陽的人。

這些交雜著日語的敘述,曾遭來台北知識份子的強烈批判,說著些「媚日」「沒有台灣主體」的論點。老師,我對這些言論沈默懷疑很久。直到自己看了作品之後,我才能斷定這一切是無的放矢。使用日語不就是二次大戰結束前出生的台灣人民如同您或我的母親那輩人很自然的生活語言與記憶嗎?即使平常不講,但在面對日本人的音樂公關友子或者久遠記憶的信箋,老師,在那樣時代轉折中的人民要表達屬於他們私人的情感使用日語在電影脈絡中是那樣貼切自然。難道我們要如同1960年代的國民政府壓制台語般,要在電影中不用日語硬以國語或台語來敘述那段櫻花般淒美分離卻在六十年後文字再見的感情嗎?這會是怎樣荒謬的橋段呢?相反地,這荒謬性也表現在對於那對戰敗的日本離開時的碼頭送行一幕的詮釋,說成是台灣人痛恨中國人而懷念日本殖民母國,進一步從「媚日」走到「仇中」,進一步狹隘化我們本來活活潑潑包容全球的視野與無限創造力。我們要問的是:劇情裡有哪一點是這樣告訴我們的呢?還是觀看者因為自己的政治立場自由心證地橫加解釋呢?這荒謬性也發生在硬要在最後的演奏時安排茂伯演奏代表台灣主體的陳達的「思想起」的論述一般,老師,難道是要純粹台灣人演奏演唱台灣人作詞作曲的歌才有所謂台灣主體嗎?我們的山風海雨如此多元廣闊吸納各方力量成就自己的美麗不才是真正的台灣嗎?E世代的年輕人今天以流行的西方搖滾風或者即時以月琴充滿實驗精神地表達混同各種可能的音符唱出自己的心聲不就是台灣主體嗎?「台灣水牛的精神是被剝幾層皮還是屹立不搖」,老師,沈睡中的您記得對我說過這些話吧。那緊抓住土地的堅毅生活,帶著土氣的、語帶髒話的流俗味道中我們卻看出一種可愛,人民在無法自己選擇的統治中混同著各種語言去表達愛恨情愁,這是生活中的真實,無可取代的雨之國境之南的彩虹情事。

4.

老師,我假裝您是醒著的睡著的人說這些給您聽,我知道您是聽得到我說話的。因為爆紅,這台灣自製的電影《海角七號》引起台北知識份子圈極多的抽象理論討論甚至意識型態論戰,但這一切恐怕把事情弄得太複雜,太沈重了,恐怕正像電影一開頭阿嘉摔爛吉他我操他媽的台北所詛咒的養尊處優的台北城裡的知識份子,只會用抽象的語言複雜的論述掩飾自己的欠缺創造力罷了。老師,我自己就是其中之一,但這次我站在影迷這邊,一起感覺這是一部幽默動人的哀傷淡淡的好看的電影,發生在台北人不怎麼熟悉的雨的國境之南美麗的域土的美麗愛情故事。恆久春天的恆春裡兩條軸線:日治末期的老師與學生間純粹的愛情因為時代轉折而未完成,和今日春天吶喊裡的叛逆返鄉異國遭遇的可能完成的愛情,跨越六十年,懦弱的男人與絕望守活寡的女人,勇敢去愛的男人與獨立自主接受愛的女人,在七封信箋的中介下這樣意識流地超現實現實感人地交織了,而且還是全球在地化地交織。有一種聲音,老師,常在心裡。「這容不下愛情的海岸,總容得下相思吧」,這一切是以能觸及我們靈魂感覺的音樂形式來表達。完美的愛情易遭嫉妒,即使真心相愛,老天也不容,因為這樣的幸福會凸顯世人為維持形式掩飾矛盾的平庸。因此,戰敗的日本使得那恆春女子一身白亭亭玉立於岸邊的張望,與躲在名為某丸輪船上的懦弱的日本男人的書寫,這一令人心碎的離別是容不下愛情的歷史海岸啊。但老師,相思可不可以呢?我在您加護病房病榻旁喃喃自語反覆說著既往的掌故是不是相思呢?如果您象徵的是台灣的一段耐看美麗的歷史,我想就是相思了。六十年後。那春天吶喊裡被擔憂的搖滾樂卻完成了愛情上的,與我們土土的,醜美的,雜種的,混血的土地的相思。

5.

老師,《海角七號》電影的最後一幕某種程度上完成您的具有高度供給與需求彈性的台灣意識的夢想:曾為台北樂團主唱年輕歌手阿嘉,勤勞不懈的客家人小米酒推銷員馬拉桑,老婆跑了離開霹靂小組返鄉的原住民警察勞馬,閩南人修機車的暗戀老闆娘的水蛙、彈月琴的「國寶」固執可愛的茂伯老阿伯,中日混血的個性小孩大大在台上共同組成了一個屬於台灣恆春在地的搖滾樂團,以現在(會隨歷史變動)居於統治支配地位的外省人在影片中「缺席的主體」的國語歡樂動人地唱出由馬勞口中說出的「我們都是一家人」可以讓老少咸宜不分族群喜歡的音樂,這直接觸動感覺的全球在地化的音樂,就是台灣意識,就是老師您一直告訴我的寬廣無涯無入而不自得的台灣人的精神。

阿嘉把信送到孑然一身年近古稀的台灣友子那裡完成了海角七號詞曲無樂不作以搖滾形式唱出後就安慰了六十年的未完成,阿嘉對著年輕美麗的日本友子接著唱出慢版的情歌「請原諒我的愛,訴說著太緩慢」舞台旁的友子戴上那孔雀之珠虛構的投影與舞台上的真實觀眾所見的疊合就預約了六十年後的跨國之愛雖然我們不知道真正結局為何可能那日本友子還是會離開。而最後的舒伯特世界名曲「野玫瑰」,茂伯在安可聲中固執地拿著台灣月琴彈奏著,然後本來已經退出春吶舞台的恆春人組成的樂團又再次上場了。阿嘉以國語唱著。然後日本流行療傷歌手中孝介受到感染也上台用日語合唱著。阿嘉展現台灣這代年輕人的禮貌優雅想下台讓位卻為中孝介拉住一起歌唱著。台下的聽眾如癡如醉地吶喊跳喊著的台灣人的真精神: 土土的善良的包容的創新的浪漫的冒險的優雅的理性的,如老師您,如我們的雨的國境之南的美麗的愛情故事。

那整齣戲裡未曾發聲的恆春友子一身素白優雅佇立引頸找尋碼頭邊的找尋,「老師,我的愛,您在哪裡?」離港的移動腳步無人回應,六十年前的悲劇在六十年後未完成地完成了,現代的友子對日本來的中孝介說:「彩虹的事,謝謝您」,因為無言的天空超現實地終於調動了那些雲彩讓驚人龐大的彩虹從海灘音樂演出的那天早上一直七彩美麗至傍晚。我托腮聆聽,老師您說 「在消散前,你要試著欣賞不完美的美」。

6.

讓通俗笑聲不斷的只有說台語才能解的幽默與恆春水天相連的壯麗蔚藍地方所發展出來的搖滾戀情起伏與台灣的歷史巧妙結合著,精緻木盒裡的照片與七封信箋從自南徂北航行的夾板上起伏的感情書寫裡旁白適時貫穿全戲,每次當這齣戲快要淪為庸俗笑鬧劇時就被那底層六十年前的未完成的愛救回,如大提琴降八度的低音在電影中淡淡的哀傷低迴著一種悲劇美學高度溢出電影院的四面牆阻隔,「老師,我的愛,您在哪裡?」離港的注目找尋無人回應,這海角七號與其他,公館溫羅汀這帆狀雲聚合急行自北徂南出港離散遠行,翻騰蔚藍轉狂濤的暴雨過馬路的城池深不可測的太平洋海中那背影自言自語:「我要熄滅我自己,以免灼傷你,但啊吾愛,我如何能在黑暗裡尋得出路?」

7.

老師,然而電影畢竟是基於現實設計出來的超現實嗎?燈一亮,走出戲院後,什麼都沒有了嗎?恆春郡海角七號,是不存在的存在的住址嗎?為亮麗海水沖刷然後漸漸地忘記那一切嗎?所有的歷史的美麗可能只剩下商品拜物的票房得獎追逐與明星崇拜,與熱潮般的知識份子論述也終將退潮化為虛無嗎?我也看了。我終於看了。現實裡我在街頭漫無目的地行走,試著走到台大醫院前理出一個頭緒說給您聽。我先走進一個夢境般美麗的公園,就在您家不遠處的新生南路上的大安森林公園,我在音樂台上席地而坐試圖調動那天邊的雲彩。而在此時公館溫羅汀眼前不遠處的加露林魚木初開或者殘餘之花分不清地被光影照得晃搖生姿又似乎顯得有些生機,說「我會假裝你忘了我,假裝你將你我的過往,像候鳥一般從記憶中遷徙,假裝你已走過寒冬迎接春天,我會假裝,一直到自以為這一切都是真的,然後,祝你一生幸福」,我咀嚼著那第七封信裡無法完成的愛,我想我已經來得太遲的加露林魚木前,風起,花落繽紛如秋之殘酷天問。

(2008.10.20)

幸而有遺忘II (為蔡瑞月)




◎ 石計生


「幸福,是由於有忘記
忘記那畢竟無法改變的東西 。」
–約翰‧史特勞斯(J. Strauss)歌譜

有一種傷痕傷得太深,須動用
曼妙的身體來化解,靠近故事文本
拍掉塵蟎,灰飛湮滅的足跡
旋轉,旋轉,杳然熱情翻頁,為妳
多所擔待的謀合,成全,成全,意識到的排除
天真爛漫,意識不到的
火所燃燒過傀儡上陣
這一生,無法改變的漫漶

有一種愛愛得太深,須動用
更為深刻的精神來化解,靠近身體
給一個迴旋轉圜,等待,等待
然後什麼都不做
距離之外,聽見海,海燕,為你
堅守著,比豐饒更為荒漠的
方寸,鼓的圓滿,意識不到
水所推去載回的一縷氣若
游絲的甦醒,水草
說怎樣的不變,永遠
這一生為地平線,昇起,瓶中稿
載浮載沈,意識到我對你是真心的
纏繞,無所穿透的透明,秘密
光芒:手舞足蹈的遺忘 (1)。


1.

在一個風和日麗的下午,魚貫而入的人群,從中山北路二段46巷敞開的入口進場,趕赴一場身體的盛宴,我在其中,恣意感覺,屬於活生生在台北城中發生過的、即將來到與正在進行的故事,因為這園地的主人的辛勤耕耘,讓一切印象疊合,忽明忽暗如此不知為何流動著。我選擇坐在這玫瑰古蹟後庭的龍眼樹下,萬頭鑽動的陽光輕灑在樹影婆娑,一陣風吹來,它們就這樣在開場前兀自青春快樂地旋轉飄下。我閉上眼睛,腦海裡浮現這樣隻字片語:「三分之二的世紀過去了,閉上眼睛,我的思緒追尋著一個小女孩的舞姿身影。她攀高滑低,旋轉飛躍,像中了『魔鞋』的咒語,沒有辦法停下來。(2) 」沒有辦法停下來,這些被壓抑許久的飄零,悲劇意識卻又帶著快樂淚水的「攀高滑低,旋轉飛躍」,沒有預約方向地朝地心引力的土地熱情貼近,然後在踏查腳步聲逐漸安靜下來的時分,龍眼樹下的左側位置,多了一個留著一九六0年代式鍋蓋頭的中年人與一名瘦小敏捷行動的老婦人。眼前的黑色布幔為風吹得起起伏伏、忽開忽闔,有時可以窺見裡面等待燈亮的精彩,莊嚴的木樑撐起斑駁記憶的痕跡。而在觀眾這頭,已經滿座的庭院,這兒招呼那裡握手的同時,對於鄰座比肩的尷尬與好奇常為一張名片化解。「啊,久仰,久仰,我是雷大鵬。這位是日本舞蹈家石井綠女士。」平常用以隔開人際的點頭禮貌些無意義言語的名片,這時聯繫上了這藝術場域倖存的最重要的兩個人:蔡瑞月的獨子和她的舞蹈老師。
這時幕慢慢地開啟,「女巫」鬼魅般上場。而我所側身瞥見的雷大鵬的眼神,有種淡淡的憂鬱與某種與生俱來的天真,「因為買不到票,我今晚就得趕回澳洲」「等會兒航空公司會打電話來」「接電話可能不方便,你可否幫我照顧石井綠女士」「不要讓她站起來就好」;我說「好」。蔡瑞月所編舞的民俗的焦慮與瘋癲正一步步逼近龍眼樹下的我們。離開。旋轉。近身。離開。倒下。突然起身。囈語。拔刀。目不暇接地流動著。一種語言焦慮地突然耳際響起「你知道怎麼關這手機嗎?我必須關掉」。「會」。隨著持續湧現的舞碼「阮想伊」「機械是活的」「瘋狂的動作」「傀儡上陣」「惜春」「四壁」「靜默的樂園」到「豐年」。起伏的焦慮終究為更為起伏的身體熱情所馴服。雷大鵬起身。熱烈鼓掌。大喊bravo! bravo!。然後石井綠也被迎上前去。領銜大家共同在快樂的節奏中舞動,完成答謝。歷時超過三個小時的觀賞,在與一個陌生又彷彿極端親近的人比肩中渡過,因為認真讀過所有關於蔡瑞月與這舞蹈社種種的資料。「很高興認識你,雷先生,你的母親是令人尊敬的藝術家。」我在喧囂熱鬧的結局中用力握著他的手充滿感謝地說。這古典的空間交雜著各式語言:台語和日語、汗水與淚水、葉落聲與風聲、掌聲與更為響亮的掌聲,那是屬於「混種的」台灣的真實感覺。

2.

石井綠說「我們天生就有節奏,在語言、生活中」「創作不是要做什麼,而是要產生什麼?要發生什麼?創作沒有固定的法則,它是新的東西,新的觀念。」「她要求舞者在動作時視線是全方位的,要有靈敏的感覺,一面跳,一面觀四方,一面聽音樂,要反應對方,線條保持流動不停,不能呆著。…流動的過程所產生的動作,如果是悲哀,不是用臉或表情,是可以用簡單的動作來表現。至於舞者腰以下要像黏住大地,腳要深入大地中;當在空中時,只是暫時離開,最終還要回到大地。」(3)

「我是把全身拋出去,並去掉裝飾性,赤裸裸地表達動作,較接近我個人的情緒線條。」 (4)

「現代舞的頸椎到尾椎則較富有展度變化,作品依個人的美學喜愛,有了更寬廣的創作空間,形式是自由的。 」(5)

「我體會到中國傳統的舞蹈著重在手腳,大多得依賴道具的陪襯,我儘量讓動作原動力從丹田出發,來延伸身體。 」(6)

是的。雖然常會為政治所禁制、形塑,但偉大的藝術總是發自內心自由的、混種的—有點台灣的、日本的、俄國的、印度的、中國的或者那裡的綜合體—蔡瑞月的現代舞力量表現出這樣自然開放的視野,吸納、揉合,在「身體」這樣既普遍又特殊的場域中得到全部的實踐。

但我們面對著的是兩個蔡瑞月:身為一位才華橫溢的舞蹈家,她以天才式「全球化」胸襟面對任何國度的舞蹈形式,以「個人的情緒線條」敏銳掌握「天生就有節奏」的自己,讓具有「展度變化」、「從丹田出發」的動作原動力延伸身體;而作為一個人,蔡瑞月(1921-2005)八十四年的一生,卻經歷了政治迫害導致家庭破碎與邊陲化的藝術展演命運,是不折不扣的政治受難者。兩個蔡瑞月在一個身體中遭遇,交織,滲透,成就一堅毅不屈的創作靈魂,堅貞母親與有血有淚的行走的人。

當我側身望著焦慮而不知如何關手機的雷大鵬,那略帶黝黑以隱藏滿腔熱情的臉龐,天真的老成,心中著實一陣悲涼閃過。浮現火車離別的一幕。一九四九年六月,「二二八事件」後兩年,他的父親台大教授詩人雷石榆(顯然被懷疑是共產黨的同路人)在自家前院,一句「傅斯年校長找你有事」,被兩個陌生人帶走,再也沒有回來台北家過,襁褓中的雷大鵬就這樣成為「準單親家庭」的孩子,與蔡瑞月相依為命。但剛從中國敗北轉進來台的國民黨政權如驚弓之鳥,監視、控制乃至直接迫害任何有反動嫌疑的人是稀鬆平常之事,那黑暗的一九五0「二二八後大逮捕」與一九六0「白色恐怖」年代,蔡瑞月家族就是這樣的歷史特殊情境下的犧牲者。雷石榆被抓後秘密拘禁半年,流放廣州;蔡瑞月,還沒從新婚的喜悅沈浸情緒中出來就必須面對別離,則「不計後果,絕不離婚;教舞營生,暫別愛子」

「當我送他們到火車上,我們先在車廂裡坐著,大鵬以為大舅只是臨時抱他、逗他、遂開心地笑著。等到火車鈴聲響了,我依依不捨地走下車廂,大鵬才驚慌了起來,天真的臉龐瞪著兩顆害怕的大眼睛,嘴裡喊著『媽…媽』。 (7)」

同樣是一九四九年,蔡瑞月被連坐逮捕,禁錮獄中三年。一九五三年,蔡瑞月的大哥也在台南家中被逮捕。整個家族陷入極端白色恐懼中。蔡瑞月出獄後好幾年處在半夜被突襲檢查,接下來的一、二十年需繳報告、交代行蹤做什麼事情等等。

這政治迫害造成家庭破碎與邊陲化的藝術展演命運,這些傷痕,卻激起藝術家蔡瑞月深不可測的創作動力:從一九五三年到一九九八年的四十六年間,至少發表了現代舞「勇士骨」、「木偶出征」(即「傀儡上陣」)、「死與少女」、「海之戀」、「愛與憎」等十種、芭蕾舞「紫羅蘭、「卡門」等九種、現代舞劇「耶穌復活」、「西藏風光」等四種、民族舞劇「貴妃醉酒」、「苗女弄杯」、「翡翠寶島」等六種和現代科幻舞劇「天界」一種等共三十齣各類舞碼,實在驚人 。(8)

有一種傷痕傷得太深,須動用
曼妙的身體來化解,靠近故事文本
拍掉塵蟎,灰飛湮滅的足跡
旋轉,旋轉,杳然熱情翻頁,為妳
多所擔待的謀合,成全,成全,意識到的排除
天真爛漫,意識不到的
火所燃燒過傀儡上陣
這一生,無法改變的漫漶

傷得太深的傷痕,必須透過全神貫注的身體運動才能化解,以遺忘的姿態。故事的張力是現實政治的遞嬗,再怎樣強勢、壓迫的政權終有瓦解的一天;而藝術,真正的藝術卻永遠流傳了下來。蔡瑞月舞蹈的藝術是她的遺忘的藝術:「遺忘能力…誰要是不能在忘記一切的剎那同時坐下來,誰要是不能如勝利女神般清醒而無所畏懼地站在一個點上,他就永遠不知道什麼是幸福,而且,更糟糕的是:他就永遠做不了使他人幸福的事情。(9) 」蔡瑞月戰勝傷痕的方法,就是如「勝利女神般清醒而無所畏懼地站在一個點上」,那個點,就是舞台,「動用曼妙的身體來化解」傷痕的舞台。但那遺忘的限度在於,意識的到的部分,刻意排除的天真爛漫,與為了求生存而配合編導的某些民族舞劇,其結果卻仍是不受信任的「龍宮奇緣事件。(10) 」

意識不到的,卻是最為深刻,從內在湧現的藝術能量,作為蔡瑞月的代表作之一,「傀儡上陣」雖然是她一九五三年牢獄之災被釋後的有意之作,內容敘述著「被店老闆控制的傀儡娃娃,懷抱她的孩子,悠悠訴說著丈夫出征戰死的哀傷。(11) 」卻展現了潛意識深處的悲劇意識,以無懈可擊的表現主義手法,東方的情調,感動著那天下午在場觀看的每一個人;被「店老闆」所操縱的豈止是傀儡娃娃,或者那中秋夜被從獄中押出至台北中山堂表演《母親的呼喚》勞軍的「十五號」蔡瑞月,事實上,每一個人都身陷其中。「傀儡上陣」隱喻著一種永恆的牽制,人存在的困境、一種社會關係中的無奈,政治上的虎視眈眈箝制,即使擁有「藝術」這不斷繼起的生命,卻也無法掙脫的外在對於自我意志的限制和生生不息的創作與壓迫。然而,這「火所燃燒過的傀儡上陣/這一生,無法改變的漫漶」,一旦在舞台上被重現,則漫漶的悲劇即刻化為「幸福之事」。在滿堂的掌聲之中,一代接著一代繼起的演出者,傳遞一種超越悲劇的遺忘能力,「幸福,是由於有忘記/忘記那畢竟無法改變的東西。」二二八遠矣,白色恐怖遠矣,那畢竟無法改變的東西,在「曼妙的身體中化解」,以遺忘「多所擔待的謀合,成全」。這是屬於生命的智慧。抵抗的最高形式。

3.

但舔舐傷痕不足以完成這藝術高度的一切,它還需要愛,把原來「一對一」的轉化為「一對多」的多重所指的愛。藝術的表現需要遺忘傷痕後的愛,一旦輻射開來,其能量就以等比級數不斷累積,擴大;而一旦當它和土地結合之後,就再也沒有人有能力看到它的邊際了。

座落在現在這台灣首善之都台北中山北路金融銀行與智慧型上班大樓處處的「蔡瑞月舞蹈研究社」,「蓋成橫形的日式房子,有二十呎深的後院 ,(12)」其古老、斑駁的低調,顯得特別地突兀,有種例外的思想性。一九五三年,為了教舞謀生,當出獄後的蔡瑞月租下時,先生詩人雷石榆已被流放。「舞蹈社在極盛時期,學生達三、四百人,早上從大門一開,地板擦乾淨後,就整整一天沒法休息。 (13)」二00六年八月,當我第一次隨著蕭渥廷老師踏進這地方時,是從正門的四十八巷十號進入:映入眼簾的是乏人澆水有點乾涸的植物,在小小玄關前有氣無力活著。而內裡寬敞卻略顯空盪的舞蹈空間,色澤深淺不同的地板與一整面保留下來遭火吞噬過的木牆痕跡被強化玻璃框起來,成為裝置藝術紀錄著奇怪的恨意。我想著。都已經解嚴許久後的一九九九年了,竟然還發生故意縱火燒舞蹈社的事件。即使避走澳洲也無用,到底有怎樣的力量,才能讓蔡瑞月這台灣的舞蹈先驅靈魂得以從白色恐怖中解脫呢?

或許歲月可以,或許不行。

「二00五年五月二十九日午後,蔡瑞月逝世於澳洲布里斯本市伊麗莎白女皇二世醫院,享年八十四歲。」網路新聞這樣記載著。

藝術絕對可以。但作為一個人卻有著很多遺憾。

對於這樣場域的造訪,我想我是遲到了,但並非缺席,而是更為認真面對這台灣重要文化遺產。當我翻閱歷史的資料,越深入研究,就越知道了那些動人的愛戀掌故與悲劇性的過程,來此舞蹈社,又目睹了一個藝術家擁有一表演場所的心願,歷經五十四年而不可得;現在,這個地方仍然是以「台北市政府委外經營」的簽契約方式,由蔡瑞月的親人執行。這中山北路二段的舞蹈社空間,印記著蔡瑞月的一生追求,即使傷痕累累,病逝於澳洲,我想蔡瑞月的靈魂總是回到這裡來巡禮,端坐,看著庭院的夕照,打在龍眼樹的豐滿樹葉光暈層層疊疊,興起時,給身體一個漂亮的迴旋轉圜,說「跳了六十多年,經歷的是什麼呢?留下來的,又是些什麼呢?回首望過去,一條曲曲折折,搖搖晃晃,浮在眼前的是一片迷茫與惘然。許多臉孔都是朦朧的,許多事情永遠看不清楚真相,但是,一個舞蹈的身影是清晰的:她的手和腳,她的身體和心靈,永遠要動著她的熱情和夢想;即使在最悲痛的時候,深夜躺臥在床上流淚,她的身體仍然是舞蹈的身體,伸展,翻滾,與星月同升沈。(14) 」

有一種愛愛得太深,須動用
更為深刻的精神來化解,靠近身體
給一個迴旋轉圜,等待,等待
然後什麼都不做
距離之外,聽見海,海燕,為你
堅守著,比豐饒更為荒漠的
方寸,鼓的圓滿,意識不到
水所推去載回的一縷氣若
游絲的甦醒,水草
說怎樣的不變,永遠
這一生為地平線,昇起,瓶中稿
載浮載沈,意識到我對你是真心的
纏繞,無所穿透的透明,秘密
光芒:手舞足蹈的遺忘。

我環伺著舞蹈社這空洞又隨時會重生豐饒的空間,放棄任何理論描述,分析的學院企圖,用心感受著蔡瑞月「一個舞蹈的身影是清晰的」,因為遺忘的藝術淋漓盡致展現在胼手胝足建立台灣舞蹈世界的熱情與夢想。這種愛已經不是和深愛著的詩人先生雷石榆間的「一對一」的愛,而是化為大海與遨翔於其中的海燕,弔詭地指引我們「什麼都不做」的傾聽,堅守,傳遞,遠方飄來的訊息,瓶中稿。裡面有或許我們永遠無法參透的秘密,一種「無所穿透的透明」光芒,從掌聲劇烈響起的謝幕,bravo!bravo! 他站起來熱烈鼓掌,呼喊著,彷彿他的母親就在舞台上,偕著恩師和來自各地的舞者,以不悔的手和腳,身體和心靈,永遠動著她的熱情和夢想,這一切發韌於一種愛情與其結晶。現在轉化為「一對多」的多重所指的愛。滿座的觀眾起立鼓掌,這古典的空間交雜著各式語言:台語和日語、汗水與淚水、葉落聲與風聲、掌聲與更為響亮的掌聲,那是屬於「混種的」台灣的真實感覺,而天已經漸漸暗了。我起身與這陌生又極端親近的人道別,「很高興認識你,雷先生,你的母親是令人尊敬的藝術家。」我在喧囂熱鬧的結局中用力握著他的手充滿感謝地說。「要不要我幫你把手機打開?」雷大鵬楞了一下。旋即鍋蓋頭下黝黑的臉龐露出了粲然明備的笑容,我也跟著笑了起來。酒窩相映。這滿堂彩的舞蹈社空間熱鬧非凡地你一言我一句,離開的人潮夾雜其中,聽不清楚的內容句句都充滿了幸福與喜悅,抬起頭來過不久就要圓了的月,從龍眼樹間隙透露著神秘的光芒,我們因觸摸土地的想念,手舞足蹈的遺忘。

(二00六、十、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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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奎澤石頭詩作,〈幸而有遺忘II〉, (二00六、九、二九) ,未正式結集發表。
2.蔡瑞月:《台灣舞蹈的先知—蔡瑞月口述歷史》,蕭渥廷主編,p.7,行政院文化建設委員會出版,1998年出版。
3.蔡瑞月:《台灣舞蹈的先知—蔡瑞月口述歷史》,蕭渥廷主編,p.31, 32,行政院文化建設委員會出版,1998年出版。
4.蔡瑞月:《台灣舞蹈的先知—蔡瑞月口述歷史》,蕭渥廷主編,p.136,行政院文化建設委員會出版,1998年出版。
5.蔡瑞月:《台灣舞蹈的先知—蔡瑞月口述歷史》,蕭渥廷主編,p.136,行政院文化建設委員會出版,1998年出版。
6.蔡瑞月:《台灣舞蹈的先知—蔡瑞月口述歷史》,蕭渥廷主編,p.148,行政院文化建設委員會出版,1998年出版。
7.蔡瑞月:《台灣舞蹈的先知—蔡瑞月口述歷史》,蕭渥廷主編,p.52,行政院文化建設委員會出版,1998年出版。
8.本文作者根據蔡瑞月:《台灣舞蹈的先知—蔡瑞月口述歷史》p.164,附錄一,蔡瑞月生平年表進行統計。
9. Friedrieh Nietzsche: Unzeitgemässe Betrachtungen,(1873-1876, Thought out of Season)《不合時宜的考察》第二部:《历史之用途与濫用》淦克超譯,台北水牛出版社1969年出版。
10.1973-1981年間,音樂家馬思聰將其創作樂曲《晚霞》指定由蔡瑞月、雷大鵬編創為舞劇,因國民黨文工會的介入,造成籌備多年的舞劇未能演出。參《台灣舞蹈的先知—蔡瑞月口述歷史》p.89-97。
11.牽一頭野獸出來散步,第一屆蔡瑞月舞蹈節手冊,p.33,台北:蔡瑞月文化基金會,2006。
12.蔡瑞月:《台灣舞蹈的先知—蔡瑞月口述歷史》,蕭渥廷主編,p.84,行政院文化建設委員會出版,1998年出版。
13.蔡瑞月:《台灣舞蹈的先知—蔡瑞月口述歷史》,蕭渥廷主編,p.86,行政院文化建設委員會出版,1998年出版。
14.蔡瑞月,〈請人客,寫在舞作重建發表會之前〉,中國時報人間副刊,2000, 9, 28日。


詩與電影筆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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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奎澤石頭

 詩,文字本質帶著抽離性格,當和現實世界接觸後,一切就陷入了透明之海,產生惰性。而作者通常規避文字惰性的法則,是運用詩的面具魔力蠱惑讀者,詩能利用的素材有限,紙與筆就是全部,再加上腦海中那揮之不去的憂鬱,有才氣的行走可以讓簡單的元素產生無限大的力量。

 現代詩的形式化的「形式」遊戲,最為詩人楊牧所不喜。如把詩排列成圖像,用電腦把字誇張為200級新細明體,說是創意,實為平庸表現。「形式」的安頓,在詩,是被作者的醞釀發酵想像力的「印象空間」內容所節制。以致於最為傳統、平淡無奇的十四行詩格局,可以承載最為超現實、最前衛的渲染力量。顯然是作者自我的生存掙扎與社會關係的辯證,可以在錘鍊中以行句捕捉「生之苦惱」。楊牧的詩的特質在於以「抽象」駕馭 「生之苦惱」,題材從不怪力亂神、譁眾取寵,涉及的多半是閱讀的經驗與日常生活的光影。

 以學術的高度轉化其硬度為詩的文采奕奕,無法窺視其內在悸動,起伏的日常生活真實為何,需要持續探索。偷窺是失效的逆溯,正視一種深廣如海的詩學之必要正衣冠以對因為「簡約」的原則,「形式」既無法解謎,「內容」也需閱讀的高度素養,使得楊牧的詩完全呼應詩的神秘特質,咀嚼無法道盡的完美是閱讀他的詩最為快樂之事。

 電影,影像的綜合性與大眾文化性的綻放。一開始就是具象的藝術表現。機械複製的特質。導演在控制燈光、腳本、音樂、放映機、舞蹈、字幕、票房等多元元素之後,他才能想在動態的連續過程中,要怎樣表現出一幕接著一幕的印象空間。

 要談的是小津安二郎(Yasujiro Ozu)的手法,單純許多,幾乎到了「純粹如詩」的地步。他不太喜歡使用過於新穎的拍攝技術與先進放影機,以幾乎不移機的固定、仰角的拍攝方式,捕捉日常生活的實境。這時以線性時間的敘述方式,如何掌握班雅明所啟迪的「印象空間」的藝術創作基本原理?

 詩的文字可以在行句之間的隱喻、換喻與寓言中跳躍、剪接生活過往、現在與未來的側影;小津的近乎定格的影像,如同機械般不帶深刻情緒淡淡的對話,直接否定了以電影元素達到詩的諷喻效果。

 掌握「形式」是小津的最高指導原則,他把每一幕影像,以嚴格要求構圖線條與比例的繪畫方式展現出來,「機械式人物對話+影像幕景的黃金比例」竟創造出一種「負負得正」的美感與雋永。

 哲學上而言,小津是把日常生活拉到生命的終點回顧,每一幕都是生命遲暮的迴光反照,因此所有當下的執著、衝突、權謀與爭執都軟化了,成為充滿體諒的、夾雜幽默感的溫馨的感覺。小津的溫暖,則是他的鏡頭,印象空間的配置能力,掌握了日常生活的實境:

 在一個偶然的機會,看到了你所痛恨的敵人的小女兒,奔跑於山櫻花盛開的校園,
頑皮扯著你的褲管說叔叔好啊。或者忽然在走廊上短暫交談,他說已經老了,想退休了,長於鬥爭的銳利目光忽然提及要將父親的骨灰移回南部老家神情恍惚。於是你完全原諒了那些相處的「痛苦」。

 氣息在空中飄盪。不用言語就能感受臣服的氣息。人終其一生在尋找臣服的對象。
愛的絕對預設是不可抗拒的分離意識。屈指可數的日子。你看到了從小愛你的親愛的阿舅已完全落在死神手裡,棋已下完,剩下的就是起身跟隨。你知道生命的一切都是「善的回顧」。你就完全發現了楊牧和小津的藝術表現秘密。

 透過詩,楊牧抽離生活的衝突與紛擾為行句之間費人猜疑的佈局張力,留下一些線索,提供勇於耑索文字深淵的人,穿梭在他的浮水印印象,盡頭是無限倒退的所指(signified),那股拉力指引的是春天的花草,陽光燦爛的「生的力量」。

 進入難。理解也難。但一旦走道的迷霧散去,裸露的真實或許不堪文字或影像一擊。

 小津冷眼所見人生,說其實「生命就是這麼一回事」(東京物語)。辦完葬禮還是得回去工作。繼續為了什麼守活寡。擠捷運、在潮水般的大眾(crowd)中等待過紅燈,禁忌的遊戲,嘶喊的融化了的手錶,也是冷淡對待為了成就日常生活的雋永也乎。

 楊牧詩,亦復如是。

料羅灣的漁舟

⊙ 石計生

那天整個海灣豔瀲無比,我睜大了眼睛費力翹首探望
都看不見你筆下的漁舟。

記憶中見面時總是老神在在,緩慢地舀湯,就口,言語
舉手投足間充滿一種難以言喻的恬靜。現在,我就站在你的
散文之中了,我幾乎完全不記得年幼時看你文句所描寫的這地方
是怎麼一回事,我只記得一種標題的浪漫呼喊:

料羅灣的漁舟

就像之後的旅程,我一心一意要去找尋古寧頭戰場的記憶,屬於
我父親石沛雨上尉也屬於我的記憶。本來以為已經褪色的
不復記憶的一段話,在我頂著七月豔陽的耳際盤旋不去:

那天真是彈林如雨,我們連上弟兄死傷無數,我通過了幾個
炸開的窟窿,喚不醒多年熟悉相處的面孔,我爬行通過相思樹林
我通過木麻黃林,我喘息,渾身是灰,彈林如雨,好像永遠下不停
的天降紅雨。我終於是累了,靠在一株樹上用手伸進左口袋
我掏出新樂園抽了根煙,我多麼愛這根煙,兒啊,沒有那根煙
也沒有你啊,我抽到一半,聽見響哨衝鋒的訊息,我拿起槍
起身往前跑,離開那樹不到三十秒,一顆榴彈砲不偏不倚直接命中
我回頭,竟看不見那棵與我短暫相處的棲息之樹

這是我百聽不厭的故事,隨著歲月,特別是在父親過世之後
我常習慣性地加油添醋,在我腦海裡不斷演練新的情節

對啊,就是這裡,(我對同行的朋友說),我父親身為砲兵營的連長
舉起手槍,對準奄奄一息的部屬的心臟給他一槍,免得受苦,他時常夜間
作惡夢,翻滾哀嚎,你想同連的弟兄死得只剩三人,這是怎樣可怕
之事啊,他指揮若定,以重砲攻擊來犯敵人,他是六0一軍的
二0一師的英雄,雷開瑄將軍手下…

在戰史館中我看見了雷開瑄的名字想起來了父親所屬軍隊番號。

記憶中,父親親口所說的相思樹和木麻黃一點都不失真;印證於你散文中
的描述,一九四八年和一九六三年的十五年間,增加的是更為茂密的
單調。

比較令我驚訝的是,從暗黃的燈光下翻閱你的文句,竟是非常陌生
和現在見面時的沈穩,安靜,料羅灣漁舟時代的你是二十多歲的年輕人
語句有著明白直接的愛恨起伏,我忽然想起一九八四年在杜鵑花城
你斜倚在文學院門口,以溫和的眼光看著庭院草坪,一個滿腦子革命的
激進青年,從牽著腳踏車,從背包中拿了一本自費影印的詩集

飄飄何所似

就直接塞了給你,說請你看看
轉身就騎著腳踏車 跑了。

我當時很緊張,心儀已久的詩人啊,我如何向您表達我內在的憧憬
人很奇怪,卻是以一種陌生與故意的短暫完成那初次遭遇。

現在,我和你端坐吃飯,看京劇,聊天,彷彿是
多年不見的親人或老友,覺得十分的安靜。

漁舟,我睜大了眼睛許久都不曾看見,料羅灣的寶石般存在
其風浪,也隨著你的成熟而平靜了,我想這是我什麼漁舟都看不見的原因
即使是傳說中父親在古寧頭的營區,除了半壁殘骸和土石掩了剩下一小小
出口的地下防空洞外,只剩荒煙蔓草。

我拿起了數位相機,照下了狗尾草與想是當年被榴彈砲炸得不見蹤影的
樹的新芽的五十年的成長鬱鬱成蔭。旁邊是一到處是彈孔的金門洋房,這當年
共軍登陸古寧頭的前進司令部,弔詭地成為海峽兩岸的觀光聖地,面臨傾頹
危險,地方政府正編列預算,以挽救一個戰亂已逝的歷史遺跡。

那天整個海灣豔瀲無比,我睜大了眼睛費力翹首探望
都看不見你筆下的漁舟。我看見了年青的你,我看見了年青的父親
你們在一個奇怪的時空下遭遇,在我的生命史的某個遊歷時光
從料羅灣到古寧頭,

漁舟左旋一百八十度前航
潛意識的上昇,豔瀲的金門之光
我心有所屬的遺忘

記得,這時翻黃的相思樹
與木麻黃,倒了的全都站起來了
你翹首探望

撫慰逝者之心
萬千漁舟果然是
萬千樹種現在果然是

引自石計生著《成為抒情的理由》,台北/寶瓶文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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