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島由紀夫(みしま ゆきお)小說《豐饒之海》的輪迴美學PartI

◎ 石計生

「一隻手伸向永遠,另一隻手伸向人生,這是不可能的。」
—三島由紀夫/《金閣寺》

「圓宇宙現象有一半是潛隱而不現露。」
—白鶴山人/〈習道拾零〉

「所有的觀念、所有的神祇莫不合力推動著輪迴的巨環。似宇宙漩渦狀星雲般的具環,正如那些不覺地球自轉而日復一日生活在地面上的人,載負著尚未悟及輪迴而正浸淫於喜悅、忿怒、悲傷中的人們緩慢地進行輪迴,猶如諸神遊樂場中那五彩繽紛而狀若夜間空中纜車的霓虹燈。」
—三島由紀夫/《豐饒之海》之《曉寺》

對曾經思索、捕捉或真正遭遇過了的人而言,將既快樂又痛苦地理解「圓」的流動的完整與迷人的危險力量。三島由紀夫(みしま ゆきお、Mishima Yukio)的最後巨著《豐饒之海》小說四部曲:《春雪I》、《奔馬II》、《曉寺III》與《天人五衰IV》,乃以極大的野心企圖說明他從藝術創作領域,尋找通往「圓」宇宙的輪迴道路;並不是像哲學家的抽象論證,而是經由具體人間世種種的對立與拮抗,屬於肉體與精神的辯證,愛情的、政治的、社會的和宗教的火花激盪出心止如水的晃動,鏡照前生、今世、來生。簡單地說,三島由紀夫發現了卻不「執著」於最終的和諧與平靜,他寧願停留在抵達「圓」之前的莫名與狂亂,美麗與哀愁,與「病」共處。

圓現象的線性結構

從小說結構上而言,這是涉及經歷日本大正、昭和初期、二次世界大戰時與其後等時代的兩大家族(松清侯爵與綾倉伯爵)間的愛恨情愁故事:青梅竹馬的松枝清顯與綾倉聰子(以下稱清顯與聰子)讓四部曲的輪迴故事開始於奈良的月修寺,也終止於月修寺,由清顯摯友本多繁邦見證、參與且說出這一切。先從簡單的線性時間來看,圖1以讀者與作者間的中介,具備觀察事件發展的「群性」的本多繁邦(以下稱本多),他具有「老持成重,相貌平平」、「早就察覺人生多險」(I, 2002: 13,14)「個性」的既是旁觀也是介入「創作/閱讀共構的、互為主體的存在」,這種「主體流」,作為我們跟隨他的腳步去解開三島的「特別語言系統」的起始點。《豐饒之海》根據本多的不同年紀時所見證的故事發展標示著,他作為第三者所觀察後來真實經驗到的不可思議的輪迴轉世歷程,並帶領出小說中的其他重要角色交織,穿插出大敘事的鋪陳:

圖1:本多繁邦的線性時間生命與四部曲主要出場人物序

20歲 40歲 60歲 80歲

清顯 飯沼勳 月光公主 安永透
聰子 再遇聰子

I II III IV

其中, 包括由《春雪I》的為愛情身殉的清顯轉世為《奔馬II》中的激進青年飯沼勳;再由為政治身殉的飯沼勳轉世為《曉寺III》中的泰國月光公主;再由死於蛇毒的月光公主「偽轉世」為《天人五衰IV》中邪惡的安永透。於是,圖1中的象徵本多一生所見的線性時間發展,其下有著圓形所象徵的輪迴循環的時間在運行,而這四個「圓」的實虛正表示著真偽轉世之別;在狐疑是否真有「轉世」存在的本多,八十歲時在遇到和他一樣老了卻出家為尼,成為月修寺住持的聰子時,一種線性與循環時間交織、有限與無限生命遭遇的弔詭,就成為整部小說最大張力所在。

三島曾經引用佛經解釋輪迴之意涵「輪迴或轉世,其原文均為 Samsara。所謂輪迴,是指眾生置身於迷界,亦即六道—地獄,餓鬼,畜生,修羅,人間,天界—永無止境地流轉。因輪迴而生生滅滅流轉的現象法之核,所謂心識中的最為細微之物。就是輪迴的主體,也就是唯識論所說的阿那耶識。世上的物體,即令是生物也未必有中心主體的靈魂,甚至無生物也是為因緣而生,並沒有中心主體,因此,所有物象均無固定的實體。設若輪迴主體是阿那耶識,輪迴轉動的樣態便是「業」(karma)。」(II, p.226) 因此,「圓現象閱讀」並不能將人想成一個個體,而應該是看成「一個生命的流轉」,一種「主體流」,不是靜止的存在,而應是一種流動的存在,為取得「環中」位置的三島以藝術創作來把握。「把無數『生命流轉』匯起來的連環巨浪,就是輪迴」 (II, p.237)。由阿那耶識,這個在人人身上都有的種子識所幻化出來的七情六欲所支配的浪花,綿綿密密,未嘗稍歇;另一方面,徹悟一切有為法,如夢幻泡影的人,也能從種子識中得到大定解脫。

而這「阿那耶識」正是「圓現象閱讀」的「環中」位置,有著遊走於現實與超現實的能量,並且,值得注意的是,這「阿那耶識」並非充分為「主體流」所通曉的。至少三島的主體為阿那耶識的「分裂主體流」:世俗與究竟之別。其一是為美麗而哀愁、為莫名而狂亂:如清顯的為愛情付出生命全部的熱烈,與所轉世的飯沼勳的激進政治與熱情於武士道,其二是為究竟而「圓」滿:如隨著時間的日漸蒼老,追求解開輪迴之謎的本多,藉著旅行至泰國與印度的與月光公主的邂逅、和覺悟養子安永透的邪惡後,於月修寺住持聰子對話的禪機公案等;三島的四部曲就是在這兩條軸線下帶領讀者進入一個東方式行動救贖的實踐與困惑。

圓現象的世俗哀愁

一切都開始於一段愛情故事。這時「輪迴」的意涵是為情感衷心付出代價的人的志業:清顯與聰子春雪般短暫而永恆之戀,由二十歲的本多所見證,那找尋第一個「圓」的過程。三島描述聰子為「美麗絕倫,主導和清顯的交往」「老練的優雅」「只為感情而活的生活方式」(I, p.88,116);而清顯則是「缺乏果敢的美」「美貌、纖弱、任性、作夢癖、敏感到令人齒冷」「一株優雅之棘」「厭惡粗糙,喜愛洗鍊的心,就像無根浮萍一般」「完全沒用的毒,而這種無益正是自己的存在的意義。」(I, p.10, 16)同樣的浪漫,不同的入世能力,一開始就顯現了「陰」盛而「陽」衰的趨勢;聰子明顯在浪漫中帶著入世的現實,而清顯則有著濃濃悲劇意識與不容一點雜質的偏執:「聰子走向山路,看見龍膽花就折。清顯除了枯萎的野菊之外,什麼也沒看見。」(I, p.29)

從「圓現象閱讀」來看,這找尋第一個「圓」的過程,是以和「春雪」為主要象徵的特別語言系統所展開的循環。起於月修寺,終於月修寺的戀情。兩度在春雪:第一次遭遇是情竇初開的接觸,第二次則是寒氣逼人的別離;第一次充滿對幸福的真實嚮往,第二次則在死別中埋下超現實輪迴「另一個圓」的伏筆。

第一次的春雪是任性要求的浪漫結果:「聰子忽然興起賞雪雅興,要清顯向學校請假去接她。」那黃色的小窗之外飄著雪花,就沒什麼可看了。他終於把手深入膝蓋底下去。在那裡,聰子溫暖的手正在等他。他領悟所謂孤絕個體的盲信,不存在肉體裏,而是只是棲宿在精神裏的一種疾病。之後清顯接獲聰子的告白信「我的心裏,仍不斷下著那幸福的雪。」 (I, p.88, 114) 這種情竇初開的幸福,夾雜著常見情人間的小小遊戲,過於細膩的情愫揣摩、猜測和任性下,為上天所嫉妒註定多舛而的愛,與後天的社會結構上不可能的結局:

「假如我突然不在了,你會怎樣?清顯」「不在,是什麼意思?」「我不能告訴你」。這,卻讓清顯一心一意報復聰子,心想「她設下陷阱讓我掉下去,十幾天來,折磨得我好苦」。於是寫了極為污辱的信,捏造「和藝妓睡過一夜」,以彰顯自己的成熟。聰子答應不看該信。清顯在心裡反覆地想,卻不能回頭去看,但不斷地從背後感到她的美。是因為自己一點也不愛聰子嗎?「她真得沒有讀那封信嗎?」於春雪時分的幽會。接獲聰子的告白信之後,清顯的心,從被迫的感情中掙脫出來,卻反而束縛了自己本能的自由。暫時不見聰子,又開始愛上痛苦。櫻樹下之初吻「小孩子,你還是一個小孩子,什麼都不懂」,聰子說。留下一個內心受傷的年輕人。原來聰子一方面否認,另一方面竟讀過那封信。「奉獻給我,其實又懷疑我。」不接電話,不看信,種下悲劇。作夢。開始撰寫「夢的日記」(I, p.29-154)

然後是在社會結構的不可能的愛:令人心碎的消息傳來。敕許聰子將下嫁皇室殿下。等待中聰子的美學姿態:「對難以抗拒的命運,抱著冷眼旁觀的態度」,是決定出家或自殺之後的沈靜。喪失後的安心卻撫慰了清顯。而什麼讓清顯如此喜歡呢?那是一種名叫「不可能」的觀念,絕對的不可能。敕許如利刀,割斷聰子與自己的情絲。「我是熱愛著聰子的!」清顯吶喊著,從深井底湧出擴散無限的聲調,有著殘忍的逾矩決定:「所謂優雅,是觸犯禁忌的東西,而且是最高的禁忌。」禁錮的肉體,游移的肉欲。十九歲了。用握有聰子的回信要求見聰子一面。見面時聰子垂淚。她以如此美貌自恃,時時威脅著曾經保守定義的優雅。而窗外的雨聲與未完成的性愛時,聰子突然抬頭望他,與清顯的視線合為一。就在這剎那間,一道激烈的目光掠過,清顯也就明白了聰子的決定。(I, p.156-249)

而那第二次的春雪,是去月修寺找聰子的清顯,在旅館所見:「但天空轉陰,它又融入一般天際的顏色,當微弱的陽光撒下時,才知道那一閃一閃的果真是雪花。寒氣十分逼人,比平日的降雪還要冷冽」。想以重病打動聰子的心。去六趟他的記憶已經完全崩潰,剩下的只是被蹂躪的未來和少得可憐的一絲希望而已。 (I, p.376-381)

本多的旁觀友誼瞭解,清顯是朝著悲劇的方向行進著,那固然是一種美。 海邊最後一次幽會做愛,「聰子,隱蔽卻覺海面上碎亂的月光卻像幾百萬隻眼睛在窺視她。那水是漆黑而廣闊的、無言的,一滴香油浮在孤絕的境界」,隱喻著絕望的愛情盡頭出家的召喚。聰子對本多說她和清顯的愛情之悲苦「可是除了你之外,再沒有誰能聽我說了。我知道我們所做的都是可怕的事情,可是請你別阻止我們,我知道有一天總會結束的。在那一天還沒來臨前,我們希望這樣保持下去,因為我們只有這條路可以走。」清顯自覺:帶著血腥的優雅,「對她身上的禁忌侵犯次數越多,他們就覺得罪孽越深」,聰子「我們現在這樣一起走著…看來已經不再是幸福了,可是每個剎那間我都在珍惜品嚐著這份幸福…是不是我們已經擁有太多的幸福了呢?」因懷孕而嘔吐。聰子。犯罪者用另一個罪來補救,如同黑暗中再增加另一層黑暗,隱密地招來驚人的牡丹色的破曉。拿掉孩子或坐牢,寧願坐牢 「女犯人不知穿什麼樣子的衣服,到時候清顯還會不會愛我?」訂婚儀式十二月舉行。家庭風暴。掩飾。敕許。婚禮延期;清顯這時覺得,原來衝破「絕對的不可能」是如白瓷般潔淨的觀念,可是如今,白瓷已經佈滿皺紋了。昔日的決意與強烈的喜悅也已變成秋季一般的滿目淒涼。現在聰子拒絕晚上見面。「世界崩潰的期望,若有大地震多好」。去大阪拿掉孩子之前(清顯不知情),聰子要求,今後聰子與清顯將永生不再見面。聰子體內唯一能和自己溝通的,卻是憑藉那個稱為「孩子」的部份。不久,將被殘忍地割棄與摧殘,兩個人的肉體又永遠地復歸到個別的肉體,而他除了送行之外,毫無辦法。「孩子」,說起來還是清顯自己,實際上他並不具備任何力量。清顯沒有聰子音訊,自我反覆編織美夢與焦慮。再也無法客觀記錄的「夢的日記」決定離家出走,去月修寺找聰子。受風寒,遭寺方拒見。又見春雪。(I, p.250-376)

裝飾著距離與寬幅的結晶,正是海洋的本質,而豐饒之海正象徵這春雪情愛末路所見的殘忍與寬闊。第一次春雪時兩人談到了末路「我們走的路畢竟不是一條真正的道路,而是碼頭,當走到碼頭盡頭時就得面向海洋了,有什麼辦法?」(I, p.262)第二次春雪時,出家行「得度式」的聰子感受到自己的肉體像一條船,船貨全被卸完,錨被收起,誦經之聲像豐饒的海浪,而她已經隨風破浪而去。聰子所去的是在線性時間中梵音繚繞,清修以達究竟圓滿的超越道路;而清顯悲劇性的死,那中斷卻以留下「五個夢」的日記,充滿危機、轉變與輪迴的徵兆,預言永恆。最後一個夢是在月修寺求見聰子未果,雪中等待過久受到嚴重風寒的清顯與本多回東京,病死之前,緊握本多之手說:「剛才我作了一個夢我們一定會再相見一定會的,就在瀑布底下。」(I, p. 86, 154, 239, 395) 阿那耶識。二十歲病死。

這個轉世預言,經由我們的「主體流」本多先生的旁觀與介入,進一步被證實。原來世俗愛情的美麗愛愁,為政治的莫名熱情而狂亂。本多的發現清顯的左側腹部周圍三顆痣,就成為輪迴的線索,超現實的關連。三島曾說:「轉世是由死者的世界來看生的世界罷了。這只不過是眺望的方向的改變而已。」 (II, p. 45) 眺望的方向不但改變,而且一切世俗所在意的國籍、階級、尊卑、性別和財富等,也都是會改變的,都不是永遠的,均只是「圓現象」的隨時可以被翻轉的正面與反面,是「螺旋扭曲的環」的一部份,而「主體流」力量在其中運動時,就會產生起始點和最終點其實是相同的「輪迴」歷程。

詳參石計生《閱讀魅影:尋找後班雅明精神》2007.03

發佈留言

發佈留言必須填寫的電子郵件地址不會公開。 必填欄位標示為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