馮文麗詩選:石屎森林組曲(上、下)

馮文麗, 文學碩士, 從事翻譯工作。是石計生1982-1986年間台大現代詩社與大學新聞社時期的朋友,其詩冷靜奇邃,入世脫俗,本「石屎森林組曲」童趣中帶著現實深刻的觀察,譬喻精準,反覆讀頌,韻味無窮,特此推薦,以饗讀者。(奎澤石頭)


◎ 馮文麗


石屎森林組曲(上)

 

(1) 
 

吾是一面鼓:

淅淅瀝瀝的雨點來擊打吾,

吾發出叮叮咚咚的回聲;



轟然的雷

牽着恍恍忽忽的閃電

來擊打吾,

吾抽泣着戰戰錚錚地,發出

隆鳴的廻響.

 

吾是一面鼓;

捶起捶落

激起砰然的反響.

 

吾是一面鼓:

吾是一面在石屎森林響起的鼓.


 (19929 21日)
 

(2) 
 

吾是一隻蝸牛

蝸居於石屎森林當中.

每日, 我背負着沉重的居所

默默地走着我要走的路.

風吹着,

雨打着,

吾仍背負吾之居所.

見到石屎森林其他蝸牛路過,

我們無言以對,

宿命地背負,

沉默地離開,

繼續背負吾之居所.


( 有感於城市人為了買樓, 飽受生活壓力煎熬而作,19931116) 

 

 

(3)  
 

寫千句詩

像寒風中的落葉;

寫萬言的詩行,

像揮灑的水滴

點在湖上, 泛起

陣陣餘波

在淒冷的雨中

落在冷冷硬硬的樹幹上

是一棟又一棟的巍峨石屎.


(初稿於1993年,20093 月完稿) 

 

 

石屎森林組曲()



()


展翅的鷹

 

但我看你明明是一隻偷走的鸚鵡

掙脫了主人的枷鎖, 來到公園旁邊

樹頂的洞穴裡生活.

你披戴着白色的華冠孩子般的臉面

你伸開了手指腳趾

是乳白的毛翼學像黑色的老鷹滑翔

在我的窗前在街角兩邊的影樹之間

你來回徜徉在紅色綠色的花海之間

尋找你的美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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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這異化的原始森林裡,

重重叠叠的摩天大廈

就是你萬重的山和

蜿蜒曲折的江水.

一隻鳥穿越

泥水混和的

大廈之間的隙縫,

逕往北方歸去.但你

早已習慣了鑽進公路旁邊

樹洞裡的巢穴:早晨你醒來

觀看仿如雄鹿般成群在公路奔馳

的汽車經過;黃昏你聆聽鳴鳴的汽笛聲

你以為是幼小時候森林裡土人們咚咚的鳴鼓.

於是你學效在港口兩岸石屎森林邊緣生活的

老鷹般展現了一下飛翔的動作在公路的天空上

拐了個彎伸開乳白的毛翼像人的手指腳趾. 

 

(20092 ) 

 

()

貓科動物

 

你時刻保持警剔

像放在絃線上的箭;

你似是合攏裝睡的

眼睛總是暗地裡張開,

窥視可能出現的敵人.

 

你踞傲地站在樑上

以特有的貓的步履

來回觀看世界;

尋索合你心意的獵物

吞吃是你唯一的目的.

你為此而來且擺動

尾巴掩飾你的焦躁.

 

(初稿於1993)

(20095-11日整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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理想難言:我的朋友王作良



用戶插入圖片

美學策進會/台大現代詩社成員(右起至左:廖乃賢,王作良,高榮禧,石計生和許銘義,攝於美學策進會公館漂流木總部,1998.1.9)



    石計生




在看到連續兩天電視轉播著你的事情,生命裡偶而突發的暴雨激起破碎的漣漪,以難以計算的速度侵蝕著我們諒以蒙塵的記憶,刺痛著,那裡,友誼曾是我們淚水的護城河,高漲漫過防衛的寬度,終於深不可測的符號學就這樣經由媒體展現它的嗜血耗盡的威力,不斷挖掘,走到了我生命史裡影響我最深的朋友身邊,說的是微不足道的日常生活之事。我所認識的靈魂深處的你,怎會在乎關於職業這類的事情,一九八五年,我們大三,你台大讀醫學系,我讀經濟系,我大部分的時間都在活動中心238,聽你慷慨陳辭關於戒嚴體制對於台灣民主的戕害,聽你朗誦我的詩〈燈罩中的燭火的歌—To a student leader and his comrade in arms 〉,說這詩寫得悲觀,應更積極;聽你朗誦我所暗戀的〈關於一個音樂家後裔的回憶〉,說這詩寫得過於浪漫脫離現實,愛不應完整於無可挽回的遙遠裡,愛應回到有彈性的體溫與把握。我為愛痛苦,你就騎著你那輛破舊的野狼機車讓我撐隻未削的長甘蔗如唐吉柯德的長矛半夜從廈門街帶我瘋狂把台北繞一遍之後去找尋愛嘶喊著哭泣著虛無飄渺消散於鹹鹹的海風之後晨曦浸在海裡跳出射出光芒我整個人就好了。你對朋友總是這樣義無反顧地付出。你為了學生運動差點被二一我們騎著摩托車去淡水聖本篤修道院那裡整夜看海我為你流下了可能惜別的淚。當我經由你介紹去杭州南路鄭南榕那裡幫忙編「自由時代」他焦慮抽煙來回踱步如頭被困在柵欄裡的豹至午夜我們一起回台大宿舍隔天醒來中午我沒去考總體經濟學期中考在醫學院宿舍下餐廳電視看到「警總五路攻堅,鄭南榕引爆瓦斯自焚身亡」我們預見了台灣追求民主的犧牲與悲劇。那時你是我心目中的巨人,彈著一首好蕭邦的優雅台灣人,深具文學氣質的學運領袖,行動派,我虛心但很難擺脫我的悲劇意識地嘗試去跟隨你的腳步。「Stone,我決心一輩子當反對運動的義工!你到美國可別放棄我們愛台灣土地的理想!」記得我要出國留學攻讀博士時,朋友送行時你跟我說了這句令我震撼至今的話。後半段我謹記在心,一九九九年學成時,我並沒有和其他台灣學生一樣留在芝加哥,留在美國任教,第一件事情就是回台灣,因為是你教導我的,「可別放棄我們愛台灣土地的理想!」但你在台灣政治急遽變化的二十世紀末,竟然那十年間沒有去完成我聽你說了幾百遍的當醫生的下半部的考試,竟然全心投入從黨外轉為民主進步黨的大小選舉,從台北市市議員選舉至立法委員選舉,你那科學又詩意的腦袋不知為民進黨打下多少勝戰,我記憶最深刻的是一年你操盤的台北市議員選舉,還打電話至芝加哥給我要我用SPSS幫你跑社會統計設計了一套公式配票,竟然獲得7UP(提名七名全當選)的驚人戰績!然而,之後你仍然兩袖清風,一個正式職位也沒有,你竟然比我還浪漫地真的貫徹「我決心一輩子當反對運動的義工」的理想,即使民進黨腐爛到終於又失去了政權,背叛當年我們理想的託付,你猶仍在那裡平靜對電視鏡頭說話。這是早年你在活動中心238朗誦我的詩句時展現的美學精神延續,那時我們在現代詩社與大學新聞社,你同時還是大學論壇社的核心成員,這代表也只有你能同時跨越美學與科學,感性與理性,思維與行動。職業?孫中山,蔣渭水,謝雪紅,楊逵,秋瑾,那個熱血愛土地的革命者在乎職業?事實上以你的能耐政治上誰重用你,另一個政黨就很難在選舉獲勝,就要倒大霉。你在政治上的敏銳、精密、冷血判斷、貼近平民思維與確實完成行動的能力為這個時代僅見,我從你身上學到太多。在看到連續兩天電視轉播著你的事情,生命裡偶而突發的暴雨激起破碎的漣漪,以難以計算的速度侵蝕著我們諒以蒙塵的記憶,刺痛著,那裡,友誼曾是我們淚水的護城河,不必憐憫,而媒體所無法耗盡,觸及的是你的靈魂,他們不知道這一切可能是你所信仰的耶穌基督的恆久忍耐的入世修行旨意,他們不知道拾荒者是我們再熟悉不過的班雅明眼裡的最為激進,反諷資本主義,深具革命潛能的行動,他們不知道你身上蘊藏多大的顛覆世界的能量,在台北這個了無新意充滿八卦內耗習慣看好戲的城市裡,你那難言的理想,髣若陰雨鬼天氣眾人都感冒的世界裡等待能夠徹底殺死病菌的連續一星期的普照陽光,刺點般在媒體神話符號學的十字轉門底層閃爍諷刺現實政治的虛幻與有我們以光年計算其距離的永恆友誼,對你不熄滅的愛撐起的美學紀念碑。



(
二00九、四、十七)


 


 

戀父情結、張力救贖與男人的意志

美學策進會2009年4-6月台北紫藤廬活動表

◎【戀父情結、張力救贖與男人的意志:經典小說三家論】演講

講者:
鍾正道 (東吳大學中文系助理教授)
高榮禧 (新竹教育大學藝術與設計學系副教授)
石計生 (東吳大學社會系副教授、美學策進會會長)

本系列演講從當代中國小說家張愛玲與十九世紀俄國小說家杜斯妥也夫斯基、托爾斯泰的作品探究其中的關於戀父情結、救贖與意志力等面向的美學意涵。其中鍾正道的演講,是根據其長期所致力的「張愛玲學」研究,從精神分析向度解讀張愛玲小說裡的父親的陰影對其小說創作之影響。高榮禧部分則從Freud與Kristeva精神分析學解讀杜斯妥也夫斯基小說《卡拉馬助夫兄弟們》,探究人存在的宗教焦慮與美學救贖意識的張力;而石計生部分則從性別向度探究托爾斯泰小說《戰爭與和平》裡的男主角們的面對信仰、愛與理想的徘徊、投身與起伏,其中所顯現的歷史輪迴與存在人性意涵。

4月18日(六)am 10:30-12:20:父親的陰影:張愛玲小說中的戀父情結 (鍾正道)
5月23日(六)am 10:30-12:20:張力下的救贖:《卡拉馬助夫兄弟們》解說(兼談Freud與Kristeva之評論)(高榮禧)
6月06日(六)am 10:30-12:20: 斷腸日/男人的意志:托爾斯泰《戰爭與和平》裡的信仰、愛與理想(石計生)

*演講地點:紫藤廬茶館(臺北市新生南路3段16巷1號)
參與方式:免費聽講、自由捐獻茶水費。
聯絡電話:臺北紫藤廬茶館(02)2363-7375

法蘭西學院與紫藤廬講座–撰寫傅柯時的聯想

◎ 石計生

一九六九年,法國當代後現代思想家傅柯(Michel Foucault)才四十三歲就獲選為法蘭西學院教授。法蘭西學院幾乎可說是法國最高學術機構,它的制度非常特別經由投票從研究者中選出最為優秀者,卻不問教授的學歷為何,既沒有學生也不具任何資格。每年,教授們必須舉行的公開講座對象是開放給一般的市民,完全免費內容呢?是教授們的最新所想的,所實驗的,所研究的最新努力成果時間呢?通常是每年的11月至隔年的5月,每次兩個小時,一年十二次。從一九七0年至一九八四年,傅柯十五年來的系列主題,是他生命裡一些偉大著作的內容構成部分,如:認知的意志(1970-1971)、不正常的人(1974-1975)、必須保衛社會(1975-1976)、生命政治的誕生(1978-1979)、主體性與真理(1980-1981)、主體詮釋學(1981-1982)、對自己與他人的治理(1982-1983)和對自己與他人的治理:說真話的勇氣(1983-1984)等,而傅柯每週三的課總是聽講者眾,常常擠爆了那民主而深邃的講堂空間。

法蘭西學院的開放演講制度讓學術與平民的距離化解了。

而台灣有沒有這樣的制度呢?我在寫作這三民書局版的四十五萬字力作 《社會學理論–從古典到當代之後》時,每天埋首書堆與撰稿,同時也想著我們自己的社會學教育的問題,直到已經完成的今日。

答案是沒有與有(no and yes)。學術界肯定是「沒有」,像檯面上的最高學術單位中央研究院離群索居久矣!甚至目前感覺它太接近政治權力核心而遠離平民,而執學術牛耳的台大也忙於開MBA自行籌措學校財源,多數時間看來更接近資產階級而非平民老百姓,學院結構似乎侷限了和民眾的親和,那麼「台灣的法蘭西學院精神」何在?

「有」的答案可能在民間。在台北新生南路上,離台大不遠位於新生南路上的一個民間經營的茶館:紫藤廬。這始建於一九二0年代的古雅木造日式住宅建築,本來是日本中級官員宿舍;戰後日人搬走,由財政部接收,再由居住者後代開設茶藝館。這裡,傳遞一種精神性,屬於自由主義與社會改革者言論自由與實踐策劃的空間,本來因為產權關係面臨拆除,終於被有識之士奔走下,成為市定古蹟而被保留,條件之一就是要將茶館部分空間開放給市民免費使用,作為思想講座之用,這就使得紫藤廬成為整個台北城最具深度而民主的思想空間。

我的眼裡紫藤廬是莊子所謂的「無何有之鄉」,來此聽講是完全沒有負擔地喝茶聆聽,不爽就可以隨時離開;講者也是隨性之至,可以知無不言,言無不盡,沒有任何限制與規範,甚至超越所謂的「自由主義」或「激進」的論述,可以不為什麼講些什麼東西,考驗的是講者的演講魅力與才氣。

紫藤廬裡有許多的免費講座,以「美學策進會」名義,從2000年開始我在這裡至少和巴黎索爾邦(Sorbonne)大學藝術史博士高榮禧教授也開講了數十場以上。其實「美學策進會」,這個連在內政部都沒登記的地下組織,已經在台北街頭「逐水草而居」活動了十八年,簽名但形同廢紙的「會員」不下數千人。1988年開始,最早在公館地下道隨機演講,然後是木柵優劇場,新生南路台灣研究基金會,和平東路台北尊嚴,濟南路黃煌雄立委的基金會,然後再到紫藤廬。我們的演講內容環繞在馬克思主義、電影評論、當代美術思潮、現代詩學、攝影美學、後現代思想、道家身體美學和台灣文學評介等包羅萬象的主題。

來聽的人很像候鳥,有一種習慣性的來去自如,完全無拘無束年齡沒有限制,有五六十歲的退休的人,也有十五歲的高中生,少則七八人,多時達七、八十人,記得那是某年我講馬克思經典名著《資本論》時,整個一樓的花廳被人擠得水洩不通,正慶幸有這麼多人對於理解資本主義運作邏輯有興趣,革命有望時,比較好笑的是來聽的幾個提著公事包西裝畢挺的年輕人,中間休息時走過來問我:「今天不是要講關於資本的嗎?怎麼沒講到股票漲跌的看盤方法?」那一刻開始,我意識到講「後現代理論」的時代來臨了。不多久,「美學策進會」A4在街頭,唐山書店,秋水堂,和紫藤廬散發的演講宣傳單就出現了講「班雅明」(Walter Benjamin)、羅蘭巴特(Roland Barthes)、巴塔耶(Georges Bataille)和後殖民的霍米 巴巴(Homi K. Bhabha)等人的思想介紹。我決心和大眾一起去尋找。

紫藤廬演講的有趣在於不知道會面對誰,會因為聽眾而轉換比喻與內容。最為經典的是講後殖民的霍米巴巴那次,我面對的是四十幾個人吧,其中坐在最前排左邊的是穿著景美女中制服的學生。我正講述著巴巴如何經由理論對於西方殖民社會秩序統治論述的對抗。霍米巴巴重讀十八與十九世紀初英國殖民的文獻,指出殖民主體,包括殖民者與被殖民者,是差異的主體,分別屬於另一個歷史,另一個文化。這會產生對殖民者的內在殖民和「不及物抵抗」 (intransitive resistance)。這時我瞥見那學生的一臉狐疑,或許是專有名辭的晦澀影響了她的理解。所以我就直接問她:「英語中的不及物動詞是什麼意思?」這學生對答如流地講出來沒有受格的動詞型態。從此例子,我就引伸出霍米巴巴理論的抵抗西方霸權的迂迴之路,是虛空化殖民主體的作戰策略,那學生恍然大悟是這個意思啊。說著「不及物抵抗」如以「擬態」(mimicry)的殖民策略的抵抗。「擬態」是相當複雜的權力策略,能將形塑後的雙方變得幾乎完全一樣卻又不是完全相同,這指涉到殖民者「凝視權威」(the gaze of the colonizing subject)的受到挑戰。本來殖民者希望經由如好萊塢或麥當勞的文化消費形式,來誘使從屬者效仿其文化來鞏固其權力。但是,「不及物抵抗」的行動是從屬者策略性地和主宰者保持距離,將「模擬」變為「雙向溝通的符號」(一種「借用」他者來進行改造、調節與控制的複合策略)或「差異系統」(在主宰者與從屬者之間建立一系列的區分,使得差異對常規產生威脅)。現在看來,這個「不及物抵抗」的最為驚人的成功,就是周星馳自編自導自演的2005年海峽兩岸賣座冠軍電影「功夫」,這以後一定會在紫藤廬講其中之道理。

對我而言,紫藤廬演講同時是一件奇怪的事情。它不是學院教學的「外一章」,而是心目中的「正課」。最感動的一次是講「徐志摩的詩」,那天來的聽眾並不多,但都是上了年紀很有涵養的台北人。那是一個講期還排在星期三晚上六點半的寒夜。紫藤廬裡熱呼呼的茶煙裊裊,在我的朗誦徐志摩浪漫的詩行與解讀楊牧傑出的選詩中完成了一個古典的思念。不知怎麼的,是夜想起了去世的 父親與遠在加拿大溫哥華的姊姊,月影伸入這美麗的場景,老了的古典的心。

講三島由紀夫與班雅明人也很多,有時因為人太多,講到聲音沙啞得吃彭大海才行。針對三島由紀夫(Mishima Yukio)的演講是最具自我生產性而且危險的,我記得,那一系列係講三島的壓軸之作《豐饒之海》四部曲,持續至少半年之久,引了各式各樣傅柯所謂的「不正常的人」,詩人,同性戀,雙性戀,路倒者,蹺家者和厭食症患者等,與更多循規蹈矩對於「不正常」有所嚮往的「正常人」,我當然在那場域「正常人」與「不正常的人」的總代表。講三島讓人覺得奮不顧身想跳入一個漩渦,一池流沙,一團黑洞,自己知道根本不是對讀者講,而是講給自己聽,自我迷幻的陶醉與悲歡離合的現實與超現實想像,這種自戀式的憂鬱,卻和讀者產生了奇妙的距離的共鳴。記得那一系列講得過於投入,我發現自己完全陷入三島美學的自殺念頭與輪迴邏輯,常常幻想最後一講時拿起刀自刎完成一轉世的東方美學,一種死於年輕的悲壯實踐;可惜身上寫詩的能量太高,轉換了實踐的軌道,留下了這樣的「自我生產」的危險痕跡:

◎ 豐饒之海

向岸靠近的是命運的回聲
高拋弧度中貝殼滾動夾雜細瑣
珍藏卻糊了的幻燈片增補探照
隨波逐流凹塌的冷的洗禮

在更深處長出的種子,從海
綠光構成晨曦豐腴現在良田
荷鋤整理所見流動無邊失了根
仍然累累結實的夢

裝飾著距離寬幅的結晶
屬於墨綠的泅泳夕陽隱沒
印記,可以承擔身體停止呼吸
如同植物化的愛日夜滋長
眨眼星光普世晃搖,浪的來回
無非水中樹一念三千 (2003/10/18)

2.

多層次的滾動面見凝視靜止
感覺很近其實很遠的味道起伏
魚舟撒網鹹濕鰭鱗拍擊垂死
多想多看水的韻律一眼大快朵頤

上岸前,輪迴出現的折射之光仰望
林相單一箭竹染黃起伏一葉沉甸甸的秋
落入混合落入硫磺落入波濤,怎樣
化石化了的顛簸人生

推到盡頭,接觸的念頭為
堅毅的巖岩化解,行注目禮
遊行已經結束才出發的浪
遠遠的,墨綠翻白的想像靠近距離
之外,捧在手心的國度
旋蟄旋動的光速 起義獨立 (2003/10/26)

班雅明部分則進入另一種類似吃迷幻藥的境界,咀嚼其魔幻般詩意的文字,與自己曾經根深蒂固的馬克思經濟先行的思維進行對抗,在生活中從不情願到欣賞地走入shopping mall,無可救藥地轉換一種觀察姿勢:關於資本主義這回事。瞭解班雅明的難度除了詩意的文字外,也在於必須具有像他一樣的生活與感受思想分離的精神分裂能力,與和現實永不相交的逼近的常態分配曲線的生命態度,這些加總起來,理解乃至成為班雅明的同路人就像太極拳內功所謂的「鬆功」「退去本力」「聽勁」般超現實,困難。班雅明系列講了六個月後,就仿效傅柯的法蘭西演講,我也把班雅明系列及其聯想,結集出版為一本書,《藝術與社會—閱讀班雅明的美學啟迪》,它也奇怪地成為博客來網路書店上的暢銷書。

但「正課」講多也會累。遂於2005年後改到星期六早上後人少了點,但是早上演講感覺是非常美好的。可以看清窗外紫藤的猶疑與堅毅飄移的雲。

但這種演講學院派大概會嗤之以鼻,有一個聽我講「班雅明」的聽眾據說因為受到啟蒙丟掉工作不作,竟到東吳大學考社會研究所,被問起考試的動機,據實以告,乃當眾遭受揶揄;當然也有好結果的,譬如另一位聽眾也因此拋棄工作去考東華大學,順利錄取。被揶揄只能說自己批判性不夠,順利進入學院也只是另一生命旅程之開始。沒什麼好與不好,重要的是自己的心靈有沒有受到真正啟發,於社會化中揭竿而起自我辯證。

這些事情傳來傳去,基本上只顯示一件事情,「紫藤廬」具備「台灣的法蘭西學院」精神性,只要隨機聆聽,隨個人領悟之不同自行去發展,獨立思考,自覺。我覺得這會是生命裡一件值得的事情,其中當然也涉及因此所做的選擇的自我負責。

但我也時常暗自想像傅柯當年演講心情如何?而紫藤廬這種演講對我而言是一個極大的挑戰。這和在學院教書完全不同。因為我從來不知道這次會面對怎樣的聽眾,因此,每次演講都必須全神貫注地疏離以當時聽講者的表情與理解程度而隨機調整,所以常常和預計的講稿有很大的出入。我最大的喜悅是講到老嫗能解,空氣中飄滿了知識的花朵時我就覺得這一切是有意思的,雖然踏出紫藤廬的木門時常覺回到虛空中。

我選擇演講的題材也和學院上課不同。學院是官僚體系的一個部分。在其中會受到限制是必然的。紫藤廬的精彩之處它是無何有之鄉,莊子的理想國,充滿了知無不言,言無不盡的開放性像上次學運系列時,我就重砲批判了當權時政,並同時指出一個理想的言說空間應該是從這樣的茶館,咖啡店等等開始,要滿溢著抵抗的精神,不為流俗所動。

紫藤廬演講我最近選擇的講題是「道家的身體」,這系列是和寫完了四十五萬字《社會學理論–從古典到當代之後》力作後「後殖民」的生命反省的結果。亦即,脫離西方及其資本主義的理論與實際支配的呼聲,在我的心中波濤洶湧地呼號著。即使後現代如傅柯,我們有要將之放在一個以「東方」為主體的「身體」架構下去思考。傅柯的「非連續性」歷史理解說:當一個歷史時期轉向了另一個歷史時期後,事物就不再是以和從前一樣的方式被理解感知、描述、表達、分類和認知了。但是身體詮釋的「非連續性」:宋代到現代,西方到東方,資本主義真的是一個統一的,標準化的控制力量嗎?還是有差異存在呢? 而且關於身體,傅柯在《性史》中提出的自我治理(self-governance)的問題:在我們這樣一個到處充滿權力關係的時代,自我治理的技藝如何能夠行得通? 宋代道家身體的精氣神轉化的自我統治的技藝,在2005年的台灣,我們這樣一個到處充滿權力關係的時代,如何能夠行得通?

這在社會學學院是難以被承認,所以也是不談的。這個系列是逐漸知道有必須討論的深度。過去反覆在美學策進會的場合談過這次回來談,有其辯證的意義。大概有三:其一, 身體的東西方見解有距離,大體上是環繞在身體的社會性與身體的神秘性之間的差別;其二, 東方道家的身體論述的封閉性,必須經由西方社會的身體論述加以解放;其三,全面解放的西方社會性身體所指向的愛/欲,有沒有可能被東方身體的「身神說」的修行鍛鍊所超越?這種超越,被放回現今被西方標準化的資本主義社會生活中,如何持續完成?或者是淹沒於一個永劫回歸的「後身體」中?

我練了二十餘年的全真派龍門宗道家氣功,精氣神之間,最後得自我對決。

而紫藤廬的美學講座,「美學策進會」的精神性,終究要以「台灣的法蘭西學院精神」在學院體制外自力救濟,在據說沒有救贖的時代,與持續了十八年的候鳥般來來去去的聽眾共同產生一個奇蹟。從脫掉鞋子,步入燈籠構成的唐朝式為日人轉換的盤腿聆聽,每一個與胸同高的茶香與裊裊熱煙,啟示一個不懈的努力與追求,關於自己是誰的追尋,為一道射入眼簾的晨光,永遠不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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