紀露霞和她的姊妹會

用戶插入圖片

紀露霞和她的姊妹會(台北/西華飯店,2010.01.16)


(2010.01.16)剛好學生許怡雯和先生高嵩也帶著她們的新生四月的麟兒高梵清來看我,說了很久終於成行的這天,隨著紀露霞老師來到她的姊妹淘的聚會,這次是由台灣歌謠另一巨星林英美召集,在我從來沒來過的西華飯店地下一樓用餐。其實中午的時候,已經和紀老師與修復「運河殉情記」的有功人員,潘博士,陳明章和周至誠等在維多利亞餐廳聚餐了,之後還去成都路的南美咖啡聽陳明章收集的紀老師的黑膠,沈湎於60年代的音樂意識流,連隔壁桌的顧客都吸引過來,後來證實在我左側的是她們心目中的寶島歌后紀露霞後,兩位婦人竟然當場要求與紀老師合照,加入聽歌的行列,一晃眼就到了黃昏。晚上的聚會完全是臨時起意的,說要去參加紀老師姊妹會已經有好幾年,但總是無法成行。今天就這樣自然地跟老師來到,這其實恐怕是台灣歌謠與台語電影最重要人物寶庫的姊妹會聚會,有來的知道名字的有:林英美(當年與紀老師幾乎齊名的台灣歌謠歌星),小豔秋(台語電影最高票房紅牌名星,名作有「瘋女十八年」等,主題曲由紀老師幕後主唱),白虹(台語電影巨星,曾主演「運河殉情記」「大俠梅花鹿」等數十部電影),鄭雪雲(台灣歌謠時代著名歌星,以在夜總會,舞廳演唱國語歌曲為主)和鄭秀美(台灣歌謠著名歌星,台視群星會第一批成員)等,沒有來的還有藍倩等明星。有更多在場不知道到名字的人物,但我這時並不想刻意進行詢問或訪談去破壞這美好的聚餐氣氛,讓現實的快樂高於學術的分析,這叫做訪談者的道德。我也加入這紀露霞和她的姊妹會的愉悅,隨意吃著自助佳餚與閒聊。然後在聚餐的尾聲時,鄭雪雲女士主動到我們這桌來聊天,除了逗高梵清玩之外,就這樣自然聊起她當年在台北中央酒店,南京西路金門酒店等地的夜總會與舞廳唱國語歌或日本歌的日子,也說道在匯中酒店有天遇到竟需要歌星證才能唱歌的狀況,但因為她當時是著名紅星,還是老闆直接幫她弄了一張(根本無須通過從法律規定的20首國語歌選2首唱的考試)的「隱蔽知識」等等記憶,後來大家說要照相,這錄音就先中斷。
       這短暫的閒聊式訪談卻顛覆了我過去的許多研究想法。其實從我對李靜美的訪談所知的台北以北門為界的兩個流行音樂族群語言世界並不是絕對,唱國語歌曲又豪華氣派的金門酒店就是位於主要是唱台語的大稻埕。而歌星證也非絕對能杜絕台灣歌謠歌星唱歌的手段,考量此事可能還需回歸歌星本身的實力與市場價值,對於雪雲這樣當時實力派紅星是無效的,對於新出道的歌手拘束力可能較大。況且,通過迂迴手段的隱蔽知識獲得歌星證的手段應該很多,雪雲老闆的作法應是其中一種。做為研究者應該極力避免二分法的惰性思維,但一不注意卻很容易身陷其中。質化訪談的基本社會假設應該是社會是不可知的,研究者只能盡可能從多面向視角進入探究真實,交叉比對真實存在之可能。面對1950-60年代台灣的流行音樂社會,每一條線索都是重要的,和鄭雪雲的閒聊所產生的是另一個視角,直接挑戰著李靜美與紀露霞的演唱生命經驗所呈現的我們對於西門町大稻埕的音樂空間理解,每一個人的口述歷史都是片面的,也是真實的,可貴的,因為那代表著這個人過去獨特的生命軌跡,當有機緣遭遇時,研究者必須具備應有的基本研究知識(basic research knowledge),才能問出適當的問題,追問更為精彩深刻的問題,幫助被訪者喚起記憶。記憶是很容易被放置在意識深處,枉論潛意識。意義就藏在每一個質化訪談者平時累積的對於研究課題的念茲在茲的用心與閱讀之後的面對訪談對象的詢問中,當然,如何取得被訪者信任與建立適當的訪談情境,是一種高難度的情境定義,是一種生命經驗的累積,人情練達即文章的過程。離開西華飯店去搭捷運的路上,我是這樣回答研究助理邱婉婷的問題的。質化深度訪談研究是和日常生活結合為一的經驗研究,它拒絕套理論進行分析,它需要的是一種入世的熱情,problem-seeker,問題追尋者,如郭文夫老師所言,在明知永遠無法弄清楚的歷史社會裡儘可能逼近真實,limit趨近於真實的觀念,通過每一個人的真實接觸,慢慢不使我暈眩。然後就留下這樣一張紀露霞和她的姊妹會的數位照片,有認得與不認得的人物在其中,感覺充滿更深入訪問的可能,感覺每一個歲月刻畫的臉龐如此為土地所珍惜,親切,慈祥,又神秘 (石計生2010.01.17後記)。


西門町維多利亞港裡的茶餐廳(藝霞歌舞團訪談錄)

用戶插入圖片

王淑卿(蔡寶玉團長姪女)與石計生(台北/維多利亞餐廳)

用戶插入圖片

霞女洪愈香與石計生(台北西門町,維多利亞餐廳)



西門町維多利亞港裡的茶餐廳


◎ 石計生

這天來西門町的維多利亞茶餐廳(位於成都路27巷19號),是為了訪談六0年代台灣最為有名的藝霞歌舞團的成員。作為一個準台北人,西門町來回無數次,卻不曾知道這裡有這樣一家道地的香港茶餐廳,這天下著雨,西門町看來較為寂寥,原來熟悉的一些街頭賣唱的盲人歌手都不見蹤影。西門町。我以為跟著紀露霞老師當年演唱的足跡,這幾年來也慢慢摸熟了這商圈曾經埋藏的歌聲魅影,但卻不然。至少今天要見的藝霞歌舞團是這年來才知道的被人們遺忘的土地的動人流行文化力量。我見著了,一個優雅白髮蒼蒼的靈魂,蔡寶玉,八十幾歲的老人了,輕聲細語地訴說著那個家族經營藝霞的年代,彷若昨日,身為創辦人王振玉的妻子,也是藝霞團長,那些奔波為著一團上百人的全省巡迴演出的張羅,忙碌,跟著票房興衰同喜同憂。一種建立在現實基礎上的家族企業,非意圖的意圖性,造就了一代藝霞傳奇。裡面還有許多令人尊敬的靈魂:王振玉的妹妹,王月霞,藝霞所有編舞,節目選曲的總負責人,早逝的台灣傑出舞蹈家,師事林香吟(日治時期著名音樂家林氏好之女)。我在西門町電影院看薛常慧製作的藝霞紀錄片時,最吸引我的就是那資料欠缺出現短暫的王月霞,藝霞的藝就是取自她的名字。作為整個紀錄片的「刺點」,令人心動(痛)的那點,一張王月霞在中山堂演出的祝賀花籃黑白照片,一直排到照片的最近頭。那是對一個台灣舞蹈家的衷心禮讚,但卻像藝霞這被遺忘的歷史,當年的彩色人生褪色為淡出蒼白。她的早逝姿態有著太多屬於土地的深藏與疑問。我在與王振玉的姪女王淑卿(藝霞助教,表演者與教導舞蹈基本動作者)聊天時,她聊到了對於王月霞的思念,才知道在月霞因為積勞成疾洗腎過世後,當王淑卿接下同樣工作後的高難度與辛苦。一種對於不可複製的才華的景仰。我想。這正是我看整個藝霞紀錄片感覺到的缺憾,天縱英才已逝,即使恢復過去的舞碼,只是一種基於感情的憑弔。王月霞並且讓我想起另外一個當時台灣傑出舞蹈家蔡瑞月,只是月霞所創造出來的藝霞舞碼多了一份台灣本土味。不同於蔡瑞月的師承自日本而創造的高尚藝術性舞碼,藝霞是一個全然立基於當時台灣社會流行文化的大雜燴(雖然號稱台灣的東京寶塚,那只是形式內容則是真正台灣製造):將60-80年代的台灣流行歌曲,如來自收音機與電視裡的最新流行的台灣歌謠,國語流行歌,歌仔戲等融入舞碼,一套節目裡面有唱歌也有跳舞,古裝與時裝兼容,而現代,民族,芭蕾與爵士等各種藝術形式舞蹈都能在演出中看到,王月霞當時是一年編一套舞,但有時會加碼(如1970年10月至翌年3月的在香港的連續爆滿三個月時期,應觀眾要求要看新的舞碼,月霞特地從台北飛到香港九龍明愛中心即席編舞,同時也在皇都,樂宮演出。1971年又應邀至港九連續公演五個月,成為藝霞的最為輝煌的全盛時期。香港,也就這樣奇特地成為藝霞人的潛意識回憶核心),然後在全台各地巡迴公演(通常初一時在台南市首演)。藝霞的成功主要是能和當時社會脈動合而為一,是一種從日常生活中錘鍊出來的雅俗共賞的歌舞團流行舞蹈,王月霞有一種驚人的化流俗為藝術的能力,她的藝術與人民合而為一,當年人們竟然願意花250塊新台幣,只為了看一場藝霞,而當時公務人員一個月薪水是7,000元,原因是藝霞的掌握流行的歌舞完完全全擄獲了當時觀眾的心。藝霞是屬於歡樂的爆滿,視覺的前衛盛宴,聽覺的後現代拼貼。歷史,有時候在前的會成為在後。但靈魂離開後,藝術也只剩形式,月霞死了後,這齣戲注定就要散了,那葬禮上擺滿了花籃素白花朵落英繽紛滿場爆滿的掌聲如淚雨下。長久以來社會學的訪談技藝訓練了我的心靈行蹤的絕對隱藏,我當時心中的悲涼並不曾輕洩,那是屬於我與台灣歷史的一段私密的邂逅,未曾謀面的藝術神交。我在眾人之中說話,吃點心,微笑,聆聽,問問題,用我父親熟悉的國語和我母親熟悉的台語。我說了很多話彷彿什麼也沒說。我看見自己浮在半空中俯視著這些活著的仍有所追尋盼望的人。感覺一種充滿整個茶餐廳的回憶:這時霞女洪愈香說話了。一個南投鄉下的孩子,因為加入了藝霞而改變了人生,經過嚴格考核後成為霞女,到香港和東南亞各大都市去表演,並且在香港認識了她先生,一起在西門町經營這間餐廳幸福度日。我吃著台北難得一見的地道香港式盛宴: 臘味寶仔飯,蜜汁花雕雞,菠蘿包,香澄煎軟雞,老火湯,凍奶茶,和碗仔翅等。看著浮在半空中的自己跟自己說:那你就下來吧!這殘酷嚴寒的季節將過,而關於一把沙的恐懼早已消失,讓我們否定關於某些人必然是穩重的神話,請斟酒,融入這個你陌生已久的人間世,看著一桌子的港式盛宴與熟悉的與不熟悉的人,藝霞的餘暉,就這樣滿懷新生命地重新融入我的域土與業已乾涸的人心,那裡聽見一種聲音,輾轉流傳一種周雲蓬式游牧者的新格言:白天喝酒。晚上誦經。說流行音樂的神,以一種神秘的方式啟迪我們,歌舞的神也是。而西門町維多利亞港裡的茶餐廳盛宴伊始人聲逐漸鼎沸,從這裡望過去,萬家燈火無不落拓。收帆揚帆。我們都在這裡揮帕道別,藝霞所象徵的天,在下一站開啟滿座的流行。(2010.01.09)。
  

中山堂訪談海山唱片董事長鄭鎮坤先生

用戶插入圖片

中山堂訪談海山唱片董事長鄭鎮坤先生(台北/2009.09.08邱婉婷攝影)

可以說是台灣流行音樂重要推手之一,1960年代,鄭鎮坤開始經營他的小小的海山唱片行,主要出版國語流行歌曲,如姚蘇容,謝雷和青山等歌手歌曲。1958年先設廠於三重光明路,過兩年後,因業務擴充需要更大土地空間,再搬遷至土城。他以刻苦敢拼的台灣精神隻身闖蕩新加坡,馬來西亞和香港,推銷台灣的如姚蘇容的今天不回家等流行歌曲,吃盡苦頭,終有所成。因為眼光獨到,願意在當時著作權曖昧的時代以明確的簽約,投資出高價購買作詞作曲人的作品,如洪一峰(舊情綿綿,淡水暮色等三十幾首),楊三郎,周添旺,李臨秋,林文隆,駱明道,陳和平,黃國隆,黃敏,劉家昌,左宏元,梁宏志(恰似你的溫柔),葉佳修(鄉間的小路)等等。也參與當時和唱片息息相關的台灣電影工業導演,如白景瑞,李行等的電影的插曲,主題曲製作,時常出入中影文化城的錄音室。更大手筆地從美國進口數十台最為先進的壓黑膠的機器,於土城的海山唱片行已經一貫作業(從歌手演唱錄音樂隊到按一個按鈕就全自動化壓片的機器,瞬間可以生產數百張黑膠唱片)的音樂工業,面向全台灣乃至東南亞的華人市場,鄭鎮坤的事業在1960-80年代的台灣唱片業,可以說位居龍頭位置,或者說,和麗歌唱片,台南的亞洲唱片行,都是當時台灣較大的唱片行。而海山最為特別的地方,可能是當時唯一具備海外市場經營能力的唱片行,在馬來西亞吉隆坡就自己設有唱片製作工廠。鄭先生說海山全盛時期,幾乎所知道的所有台灣當時流行音樂歌手都在他的旗下,如尤雅等,也包括校園民歌手,如潘安邦,蔡琴等等海山製作的〈民謠風〉民歌系列。而台灣唱片工業的沒落,則與政府未盡心輔導,卡帶的出現和盜版猖獗有關。
經由三重市公所蔡棟雄先生的介紹,在訪談中十分健談的鄭鎮坤先生所說出的大量的名字,令人吃驚地將我們原本以為是消長或取代關係的台灣歌謠(如楊三郎,李臨秋),校園民歌(如梁宏志,葉佳修,潘安邦)和所謂靡靡之音的國語流行歌曲(如姚蘇容,劉家昌,謝雷等)全部都攪在一塊了,成為一種並存的關係!這給我一個全新的研究視野,從音樂製作與產銷角度來看,在一個前卡帶的時代,像海山唱片這樣首屈一指的大公司,幾乎就是媒介迴路裡的關鍵樞紐,與電影,廣播電台,電視和歌舞廳產生一種共生的臍帶關係,在海山長達五十年的時光裡,它能夠吸納各種音樂流行形式,成為傳播的重要利器。台灣歌謠的重要作詞作曲者(洪一峰,楊三郎,周添旺,李臨秋等)出現在他的契約讓渡書中最令我驚訝,因為之前的訪談的印象都是台灣歌謠的作詞作曲者窮困潦倒,三餐無以為繼,但如果鄭鎮坤所出示的東西是真實的話,會推翻台灣歌謠研究裡的這種刻板印象。因為對後世理解這一段歷史影響深遠,我還需進一步交叉比對考證這一件事情。
但無論如何,鄭先生雖已經年近七十,但是和藹可親,甚為健談,在研究助理邱婉婷的認真整理,照相後,我想這一次深度訪談,又對台灣流行音樂史裡的六零年代的情況,有了更為深入的理解。這樣一個既有理想又有衝勁的音樂人,我想我會再跟鄭老先生聯絡,抱著這樣的心情,跟他道別,因為鄭董事長還要去忙他的海山國際唱片的事業呢(2009.09.08pm2:00-4:0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