惟音樂能拯救我們的靈魂
惟音樂能拯救我們的靈魂
–你必須不時長篇大論,以告慰那已氣若遊絲的旋律與失落的激動
◎ 石計生
1.
嚴格來講,我在杜鵑花城讀書的八0年代中期,非但沒有聽過紀露霞等台灣歌謠,連風行一時的校園民歌也並不是那麼喜歡,原因是就我們這些熱中「革命」的左派學運份子而言,那些音樂還是太風花雪月,即使校園民歌的初衷就是批判群星會之類的愛恨濃烈的歌曲。我們在1982-86年左右聆聽的音樂主要有兩類:邊陲音樂與古典音樂。
「邊陲音樂」,我是後設地給這個名稱,大致上泛指的是流行於學運界的一些禁歌,那時沒有藍與綠的問題,只有左與右的問題,學運份子眼裡的中國與台灣的音樂當時並沒有分化,都是屬於左翼之聲。所以現在所謂藍的如黃河大合唱,梁祝協奏曲等,和所謂綠的台灣的地下音樂,如李雙澤的美麗島等都是這樣的聲音。更直接的,如一些站穩工人階級立場的黑手那卡西樂團唱的「福氣個屁」等歌曲。懷著革命理想者另一方面因為叛逆,所以也很頹廢,所以也聽King Crimson, Deep Purple, Tom Waits,Van Morrison, Pink Floyd,Mlies Davis,B.B. King等西洋搖滾樂,藍調爵士樂。這些在當年,就是很邊陲,很抗議,很有味道的歌。就我這個從台灣南部北上讀書的小孩來說,原來在高雄是不可能聽見這些音樂的,特別是我 父親是黃埔軍校二十一期的革命軍,退役後擔任國中國文老師,母親是國稅局局長的專任駕駛,小康家庭產生的傳統保守認真向上的家教與世界觀,若不是我讀台灣大學的那段時間剛好在現代詩社與大學新聞社「混社團」時捲入了學潮,可能到現在還對這些邊陲音樂絕緣。其次就是古典音樂,這類型的音樂我應該聽的更早而且持續發展,熟悉的從最受大眾歡迎的莫札特,巴哈,貝多芬,蕭邦到逐漸個性化的布拉姆斯,馬勒、佛瑞與布魯克納。這些音樂說實話當時和邊陲音樂有點矛盾,好像有點資產階級聽的高級文化(high culture)似的。所以,記得當時在我們的「革命根據地」–活動中心238大致上不聽古典音樂,主要還是邊陲音樂。聽古典音樂基本上躲在宿舍聽,或者朋友家聽,如音樂素養極佳的老郭(郭宏治)的新生南路家裡。
我剛到台北的時候真有點興奮又適應不良,興奮的是可以離開原生家庭的束縛以為自己有了新天地,適應不良的是自己不管在本來唸的是森林系,或者後降轉的經濟系都像是局外人,那時也不知道自己怎麼了,總覺得心裡長了繭,眼睛有層霧,跟台北人格格不入,互看不順眼。或許是因為求學那幾年常搬家,於感情與精神方面均很苦悶。「啊天啊,我已經七天沒有跟任何人說過一句話…」,我曾經在大二的日記裡這樣寫下,之後我記得就割腕自殺。老郭家既寬敞又充滿古典音樂CD的客廳於是就成為我靈魂救贖的地方之一。郭宏治平常沈默寡言,看來瘦弱卻眼神深沈銳利,我在1984年降轉經濟系後很快就因為一種人群中異化的感覺閱讀卡爾馬克思與他和林振義成為三劍客。一起讀書,爬山,聽音樂。那美好而獨特的時光裡當然還有老杜(杜文仁)與Cat(潘慧玲),都是我早期古典音樂的啟蒙的良師益友(不能忘記的還有蔡源林,我寄住法學院他宿舍時他那深邃穩定蒼老的靈魂讓我有聽不完的布魯克納):郭宏治的方法是直接放音樂,一直放一直放,讓我聽到喜歡,鍾愛,聽到骨髓裡。老杜喜歡論證,滔滔不絕地上天下海說些音樂家的典故,摻雜哲學沈思常令我目眩神迷由衷佩服。後來留學法國高等教育學院音樂所的Cat則把古典音樂聽到反面的高境界去,「要多聽被樂評家認為是三流的作品才能打開自己的耳朵」「巴洛克的音樂是野蠻的音樂,因為於現代它太美好」,令我咀嚼至今。就這樣流連忘返,問道求知,老郭家的客廳常常是我的臥房,跟他一家子更是熟得不得了,四姐長,二姐短的,台式仕紳的典雅環境與舉止,活像張愛玲小說裡的上海情節鏡頭總抹上一層詩意的昏黃,讓十三坪家裡長大的我幾乎每週總去個三五天,看著古典美的容顏與閉目感受古典音樂及其論斷,感受,成為化解苦悶白馬歲月的良方。這些裡面也承載著音樂裡浪漫主義的傷痕,它常跨界與詩的純真追求結合,含淚帶笑地活著,化愛慕為字句斟酌非常押韻的內心獨白的,成為我在《海的告解》自費出版的詩集裡詩的音樂性與某種現代主義風格的主要來源,帶著馬勒第五號(G. Mahler, Symphony nr. 5 Adiagietto)純粹抒情的憂鬱,後來成為湯馬斯曼《魂斷威尼斯》的電影配樂。在古典音樂面前,不賦予意義就只是聆聽,我像個高攀富貴人家的窮小孩,我進入其中,瞭解了其高傲的必然性與虛幻性,把那抽象的真理納入我的日常生活中,吸納,發酵,音樂的抽象,在詩的句子裡落實。我過了二十年終究瞭解,古典音樂必須一個人聽,古典音樂讓人了悟盧梭所謂的「人生而孤獨,卻處處是枷鎖」的本質。
而啟迪我邊陲音樂的人就是活動中心238裡面我們那群當時被國民黨與校方視為眼中釘的學運份子,可以列一長串名單。流行於學運界的一些禁歌,如黃河大合唱,梁祝協奏曲等,我第一次聽到是在吳叡人陽明山偌大的家裡。在場的可能至少有吳介民,邱貴玲,鄧丕雲,吳典蓉等等,可能還夾雜著某些外國人。叡人是朋友裡公認的閃亮明星,當時曾任台大代聯會主席,但更重要的是,他在我眼裡不只是我最不喜歡的政治學系的傑出學生,還是詩與美學素養突出的朋友。我們認識是吳介民引見:「叡人,介紹你現象學大師Stone,Stone,這是詮釋學大師叡人。」那是一個不知天高地厚充滿衝創意志與讀書一知半解就吹牛澎風的年代。不過也好,相濡以沫後,真積力久則入,朋友就是要比賽,一百年後誰還被歷史記得。這就是台大,必也狂狷者乎。那天,即使過了這麼久我還是記憶猶新。他在他家地下室放梁祝,放大合唱我們大家聽的如癡如醉,叡人帶點狂熱的理性於是引經據典,粗獷優美地帶著大家唱著,一種不知真實為何但激動莫名的幻化蝴蝶的愛情真摯與家園之愛現在他的感覺或許已經不同。但那是我第一次聽到這樣帶著禁歌色彩的歌曲,非常激動!在我血液裡的文化中國的部分第一次被喚醒,雖然當時不知道那是什麼,我卻因此確定了 父親的對我一生決定性的影響。要寫血液裡的東西而不是腦袋裡的東西。當時的邊陲的憧憬,也包括李雙澤的美麗島(包括一本我現在記憶猶新的書《再見上國》,李雙澤大大的頭照封面很醒目,當時不覺得是校園歌曲,而是唱出我們年輕人的社會感覺)和一些站穩工人階級立場的樂團唱的歌曲,唱出我們年輕人的感覺裡另一個重要的血脈:對於台灣本土的愛。怎麼可以忘記一群狂熱追求校園民主的靈魂從台北盆地風塵僕僕開上陽金公路,繞道金山崎嶇蜿蜒的海岸公路我所面見生平第一次的電子花車在前面就在前面妖嬌美麗地搔首弄姿逗的我們滿車都是笑聲與青春慾望的喜悅與強迫性重覆的無產階級性我們高唱「福氣個屁」。之後的日子裡有時會和詹偉雄到三重明鏡發源地爽朗如鏡入世過人聰慧的邱貴玲家或誰家,台中,台北,基隆,宜蘭,南投,我們高談闊論,批判東質疑西,聽Pink Floyd 的the Wall說他媽的這才是音樂,我們需要什麼鬼教育。一些學弟如汪宏倫也成為我們密友之一。有時我會想我們的能量會不會當時就揮霍殆盡了,現在都成為戴上面具的學者,政治人物或什麼的,當時幾乎每天見面,現在一輩子見不上一次面,疏離的嚴重。時間久了,但好像也很正常,就讓記憶藏在心靈最深處就好。而我那時心想,台北原來是這樣啊,如此龐大放蕩不羈又感情豐富的臉龐。那時我想我是興奮的病了,既革命又資產階級家庭裡的CD充滿能量完全把我迷住,音樂聆聽打開了一扇窗,擁擠狹小的高雄家園被我遠遠地拋在腦後那時是一個華格納音符裡漂泊的荷蘭人。漂泊的心靈因為和同志們的對抗強權五月學潮後而成為詩集《在芝加哥微光中》寫實主義風格的基礎。那在城市與土地旅行搞運動的時光,我心裡響起的是Eberhard Weber專輯Pendulum裡的Street Scenes,用大提琴與鼓聲,小提琴構成了一幅觸動心弦的摩頂放踵,我們以美學的高度介入土地香蕉型的愛。那時沒有後現代,我們邊陲音樂的聆聽者與實踐者,直來直往不拐彎摸角依公理與正義而行。
聽Pink Floyd等重金屬的西洋搖滾樂(現在都被稱為是老搖滾了),主要來自當時現代詩社的許銘義與早已過世的李鐵錚。許銘義極有個性且詩感突出,我森林系大二時認識他,詩社裡唯一有才華不當社長的人雖然社長比社員多。有時在搬家空檔時會去住在他們地質系所屬的男十六舍靠近六張犂墳場邊的小小上下舖。我喜歡無所事事地睡在上舖看著許銘義,有時故意在走廊走來走去讓地板發出咿咿呀呀的聲音,想引起憂鬱自閉的這空間注意迴盪著五節芒後不遠處的亂墳死亡也無動於衷。許銘義像魔術師般不斷地掏出一個又一個精彩錄音帶,聽到陶醉,聽到自瀆,聽到驚訝,聽到讚嘆,聽到頹廢,聽到吶喊,聽到完全絕望。然後從Van Morrison的Into the Mystic醒來,好像張愛玲的《紅玫瑰與白玫瑰》裡的最後旁白:「然後醒來,石計生又變成一個理想有為的年輕人。」我唱著進入神秘 。我們在風之前誕生,比太陽還老 。我迎著風迎著雨高聲唱著,我要搖滾我的吉普賽靈魂繼續入世去愛。而學運風起雲湧之前,有次在台大校門巧遇李鐵錚,他是個硬漢,早得了口腔癌腫了半邊的臉,我一進杜鵑花城就耳聞這號人物:馬來西亞中文僑生,自創神州詩社,以寫詩抗議時政,被學校抄出讀資本論被驅逐出境等等。鐵錚碰到我,就說:「正好要找你,Stone,之前的聽完了吧,手上這錄音帶送你,是King Crimson的歌,我最喜歡其中一首Epitaph。Confusion will be my Epitaph.困惑是我的墓誌銘。送給你。」說完他就爽朗地笑笑,消失在椰林大道黃昏盡頭拇指山的餘暉裡。我呆立杜鵑花城黃昏的風的線條裡,久久不能自己。過了不久,我聽開啟我盧卡奇智慧的陳昭瑛說他去世了。這件事情就在我心裡的繭上結了新的繭,迄今和那歌合而為一了,每當聆聽,就把我的靈魂召喚回那些年,惟音樂能拯救我們靈魂的那時光,比音樂更真實的是生活,比生活更深入的是音樂的那時光,愛完整於無可挽回的遙遠裡,像流星雨,短暫而永恆地劃過杜鵑花城裡懷著才氣1又1/2有病的胸膛。
(2010.03.0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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