寶島回想曲:周藍萍與四海唱片贈藏展, 石計生教授與談

石計生教授將參加台大圖書館舉辦的 寶島回想曲:周藍萍與四海唱片贈藏展開幕和黑膠唱片音樂播放與談, 2012.12.14(五)pm1:00

http://www.lib.ntu.edu.tw/events/2012_formosamusic/info.html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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用戶插入圖片開幕和與談圓滿成功(2012.12.14 台大圖書館B1國際會議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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和動感歌王林沖與寶島歌后紀露霞

西門町異人館相見:與台灣映畫研究專家川瀨健一和林福地導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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左起:川瀨健一,林福地與石計生(2012.11.19西門町異人館咖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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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門町異人館相見:與台灣映畫研究專家川瀨健一和林福地導演

接到周藍萍女兒揚明來電,說林福地導演又再找我。趕忙回電,原來昨天聊到的他的日本好友,研究日治時期在台灣的日本電影專家川瀨健一(Kawase Kenichi)從奈良來台,時間有限,機會難得。我早就聞名川瀨先生,就立刻趕往西門町異人館咖啡廳見面,訪談。立刻遞上名片加上手機號碼,以免林導有事又麻煩揚明,真的不好意思。相談甚歡,也獲得更多的林福地導演的訊息,糾正不少昨天的問題。川瀨先生三十年前就開始研究台灣電影,累積非常豐厚的訪談與資料,他說日治時期台灣上映的日本電影有一萬三千多部,著實驚人,已經完成著書。林導把我當成自己人,立刻介紹川瀨先生給我,他們對我目前思考的台灣歌謠地下迴路論點,甚有助益。

林導終於記起影響他日後導演文學性風格的中學老師名字,是來自哈爾濱的王濟平老師。而在台北線貢寮附近的雙頂溪戲院擔任經理後,又至台北公論報當過編輯,也同時靠寫劇本賺錢。1961年「李世民遊地府」一片就是當時所寫的劇本,被東興影業公司看上,再邀邵羅輝導演。而1958年的「望你早歸」,林福地確定是南洋影業投資,不是電影欣賞雙月刊(1991年9月,台語片特輯)所說的必達影業。「望你早歸導演涂良材是我的嘉義朴子國小的學長,他和南洋影業老闆林章的兒子是台大外文系同學,這事情我記得很清楚,不會錯的!」林導說,
「那時我當化妝師,還去白克導演的台南霧夜大血案片中擔任燈光師,女主角是白蘭」。這都是林福地擔任正是導演前的黑手工作,試煉。在1962-65年間,林福地說他幾乎每個月拍2~3部台語片電影,這樣說來,拍了五六十部電影跑不掉!但目前國家電影資料館的資料事實上顯示林福地拍不到十部,顯示缺漏甚多。

而和林導與川瀨先生一起討論當時電影銷路問題時,台語片電影「隨片登台」成為焦點。林福地說:「我的電影而言,水準較高都是在台北的大戲院上映,就是走自己創造的台語片管道,是大稻埕的國泰戲院,大同戲院,大中華戲院和艋舺的萬華戲院(本來放歌仔戲)等,根本不用「隨片登台」,台北市也很少有隨片登台,大都是在台北以外的全省戲院才有。這類型電影通常是獨立製片但片量很大,壓榨演員,片酬很低,需和台語歌星合作拉抬聲勢,所以才需要隨片登台。地點都是在台北以外的鄉下。林導的說法引起我很大的思考反省。之前我認為的地下迴路論,指的地上是政治的壓制,地下是交織流竄的台灣歌謠,電影,廣播和戲院歌舞廳的根莖逃逸線運動,現在,根據林福地講法,還有空間分化的意涵了:地上是天龍國台北,地下是台北以外的全省。

我深感興趣接著問:那台北的管道和之外的全省的銷路是怎樣進行?林導說:「以1963年橫掃全台的梁山泊與祝英台來說,當時是包了台北三家第一流的戲院:大稻埕台北圓環旁的遠東戲院,西門町西寧南路127號的中國戲院和東區的寶宮戲院。當時最好的專映西洋片的新生大戲院根本不願意讓梁祝包,因為看不上眼!當時國片是沒有人要看的。直到第一個禮拜後聲勢看漲然後大賣,才在台北口碑擴散開來,延燒至全台灣!」那出了台北城後,怎麼產銷呢?林導說:「基本上台北是看檔期,由片商挑片,試片,每次檔期是以一週為基準,票房好,就繼續,不好就下檔。片商和戲院間基本上是6:4分帳,有時也會5:5分,這要談判。台語電影強勢片商就是台聯和永新影業,永新老闆是周大來,我很多片子都是他投資的。在台北市排不上檔期的片子,就到台北之外的西部城市,如台中,嘉義,台南和高雄等繼續找檔期。然後才輪到鄉鎮城市,如嘉義朴子, 大林等,到這層次就是買斷,直接把片子買回去賭,在鄉下的戲院,譬如說包一天3萬,票房好,多的就是你的,差,就殺價,一天變1萬,就這樣。」我聽了後就繼續問:這是成文的規定嗎?林導說,當然不是。這是默契。是以台北為中心的票房考量傳統,片商的獲利評估都是這樣,台北若收1百萬,台北以外的全省就是1百萬。川瀨先生接著也說,這台北和台北以外的電影銷路分化現象,不僅僅是在1960年代,到現在也是一樣。而且,若帶著台灣味的庶民文化可以加碼,如加個25%雞排英雄」就是這樣。

我想,這種片商與戲院,台北與台北之外的全省的獲利分配與層級化的影片銷售與放映,其默契是一種我過去說過的隱蔽知識,其層級化則是地下迴路的作用。1960年代的政治戒嚴與對於日語和台語的壓制,地上的政策作用在梁祝之前拉抬國語片電影與歌曲很有限,主要是台灣人的閱聽經驗有其歷史的連續性,來自台日的臍帶關係,地下的日常生活還是以看日片,台語片電影,聽演歌和台灣歌謠為主。而從台語片電影隨片登台的空間分化可以看出地下迴路的特殊效果:空間上台北城內鮮有隨片登台,原因確實可能如林福地所說,水準太差才隨片登台,好片子是要看電影不是看唱歌。但台北以外的全省則有大量隨片登台紀錄,一方面可以是林導所說的水準差,片酬低,所以和歌星合作;但我認為國民政府的打壓台語政策也是讓大量獨立製片的台語片電影,在市場誘因之下,紛紛投入市場,卻又得不到官方奧援情況下,乃產生通權達變的類似德勒茲(G. Deleuze)所說的異質連結,和台灣歌謠歌手,廣播電台(正聲等等民營電台)與歌舞廳,戲院等聯手產生逃逸線,在很低的獲利邊際效用之下,用全省的大量人口進場看電影,拉高了整體獲利。但因為規模小,風險高,獨立製片影業公司通常拍沒幾部就收手或者倒閉。這種地下迴路的逃逸線連結,或許正是在地上國語中心的台北世界外,台灣歌謠與台語片電影在1960年代曾經興盛繁榮成為時代盛行曲與時代領航電影形式的原因吧!

這真是有趣的一天,我們在謝別林導與川瀨健一後,深深感覺深度訪談的威力在於誠懇與信任,之後,大家都成了朋友。

(2012.11.19_20_石計生後記)。

凍土琥珀:綠島小夜曲的溫情與真實

凍土琥珀:綠島小夜曲的溫情與真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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石計生教授與周藍萍女兒周揚明(台北中山堂堡壘咖啡,2011.11.1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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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美娜曲盤(劉國煒先生提供)

1957年電影阿美娜主題曲:綠島小夜曲(劉國煒先生提供/個人部落格連結,石計生教授分享, 2011.11.1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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石計生

 
那天是20111110日下午三點半吧,經由劉國煒先生的引薦,我們在中山堂的二樓堡壘咖啡,與戰後著名的國語流行歌作曲家周藍萍先生的女兒周揚明小姐訪談了整個下午,過程裡幾度被催下樓去接受電視訪問與彩排,周小姐堅持繼續和我談他父親的事。當我說到:「你父親周藍萍在戰後國語流行音樂裡的歷史位置,有如鄧雨賢在台灣歌謠裡的一樣重要」時,她紅了眼眶,流下了淚。她流淚,我想是因為綠島小夜曲的溫情與真實。

 

一個父親逝世時才八歲的女兒,如何能談到父親時有這樣深刻的傷心與驕傲?訪談過程中,周揚明以清晰的記憶力訴說著小時候周藍萍如何在書房抱著她夙夜匪懈地創作歌曲,與常常天色方明就匆匆離開家園去工作的片段場景;特別是那段在香港的大房子裡,在父親過世後,媽媽有次要處理窗台上受潮的爸爸樂譜時,才十一、二歲時的周揚明,隨手抽出其中一張,上面寫著:綠島小夜曲。不知道那是流行瑰寶,最後還是被丟掉了。

 

而綠島小夜曲逐漸在台灣甚至整個華人圈竄紅,成為家喻戶曉的代表性國語流行歌的演化過程裡,周揚明的父親之愛卻越來越顯得沈重。在父親於1971年逝世,周揚明成長過程中,母親卻從來不准她接近媒體演藝圈和提綠島小夜曲是周藍萍寫的。「明明是我爸爸寫的歌曲,為何總聽到是什麼監獄囚犯寫的,或者說誰誰誰做的,就不是周藍萍寫的呢?」揚明感性地說著。「因為綠島小夜曲曾是禁歌」,我說。從研究戰後禁歌的歷史裡,過去刻板印象好像是只有臺語歌會被禁,我發現其實戒嚴當時所有歌只要是「違反善良風俗,不能惕勵民族正氣」都會被禁,綠島小夜曲就是因為歌詞裡的「在月夜裡搖啊搖」被認為有通匪嫌疑而遭警備總部出版的《查禁歌曲》名列禁唱。

周揚明為父親周藍萍鬱悶困厄之心,直到她與劉國煒合著的《周藍萍:時代經典回想曲》的出版與今晚的演出才找到真正出口:晚上七點半的中山堂禮堂裡,座無虛席,一首首經典傳頌的周藍萍所做,六零年代的國語和黃梅調電影主題曲、香港時代曲被拿出來唱,引起全場熱烈掌聲迴響,直到寶島歌后紀露霞以最佳狀態唱完了壓軸曲:由周藍萍作曲,潘英傑作詞的綠島小夜曲,我想坐在最前方的周揚明眼眶早已濕紅。

 

而就在那天訪談的半途五點多,寶島歌后紀露霞突然也來到了堡壘咖啡廳。我與她熱烈打招呼,周揚明也和紀老師認識,很快就能坐在一起,心氣相投。紀露霞很快地融入了我們正討論的誰演唱綠島小夜曲的主題,而說出了一些真相。關於綠島小夜曲的真實,除了確認這首歌是當年周藍萍為了追求妻子,當時就讀於台北金甌女中的李慧倫所做的歌曲外,另一重要的事情是:這首聞名海內外的歌究竟是誰唱的?這極有流行歌研究學術意義的答案是:綠島小夜曲是由寶島歌后紀露霞1957年首唱並出版唱片,後由紫薇的演唱版本進一步流傳為眾人熟知。

 

這裡面有我過去長期訪談追蹤紀露霞演唱生命史的多重軸線的交會。一九五五年,也就是民國四十四年,是周藍萍與同事潘英傑完成綠島小夜曲的隔年,也是紀露霞崛起於台灣歌謠的劃時代那年。歷史機緣的交會這時產生了音樂火花:過去多次訪談,在我2010109日訪談時,紀露霞終於記起曾在中國廣播公司〈好農村〉節目裡唱過綠島小夜曲,也提及一個重要的提攜她的人陳清銀,當時是中廣樂隊領隊,那天他兒子陳忠照也在場,說了當年小時候在大稻埕家裡,來往文藝界人很多,包括新劇創始人張維賢。周揚明從《周藍萍:時代經典回想曲》書裡也指出:綠島小夜曲第一次正式演奏套譜就是中廣音樂組的周藍萍同事陳清銀。

 

綠島小夜曲的歷史真實乃通過陳清銀、周藍萍與紀露霞的生命史交織浮現。一九五七年,寶島歌后紀露霞從周藍萍手裡接過綠島小夜曲,在中廣好農村節目裡首先演唱,「過了幾天,一位中廣的工作人員跑來跟我說,紀露霞,你唱的綠島小夜曲獲得聽眾票選第一名呢!之後我的好姊妹紫薇在其他電台節目也開始唱這首歌」,紀露霞老師說。至於出唱片,過去紀露霞是完全不記得了,直到劉國煒先生找到了由鳴鳳唱片出版的電影《阿美娜》(一九五七年)才讓紀露霞唱的綠島小夜曲有出版這事情露出曙光。

這張電影主題曲唱片上有綠島小夜曲,是由華僑影業公司出品,鳴鳳電影公司製作發行,唱片編號AA470303,作曲印的是周藍萍沒錯,但作詞是袁叢美(不是潘英傑,顯然有問題),主唱印的是夷光(也可能有問題),而非紀露霞。但根據《周藍萍:時代經典回想曲》書裡四海唱片老闆廖乾元的說法:「綠島小夜曲最早是鳴鳳唱片從電影裡轉錄出來,由中廣代理」,周藍萍的綠島小夜曲有廣播、唱片與電影的通流。紀露霞並且說:

「那阿美那電影的女主角夷光其實不會唱歌,我聽了這鳴鳳唱片的綠島小夜曲,剛開始認不太出來是我的聲音,那時我剛出道,沒什麼演唱技巧,和現在差很多,但我記得當時比較特別的是,因為我是女的,所以要求我把姑娘唱成情郎,且聽到後面的轉音部分,是和現在一樣的,有留意聽的就會認出是我的聲音。」因此,雖然希望有更多直接證據支持,目前我們可以說,綠島小夜曲的真實是:這歌的首唱與首版唱片均是寶島歌后紀露霞所完成。

 

晚上的紀念周藍萍的演唱會,我完全沈醉在紀露霞演唱的綠島小夜曲中,滿座的鬚髮斑白為主的粉絲也是。周藍萍,這個被他女兒所思念的戰後偉大的國語流行歌創作者,留下的不只是家庭裡父女之愛的溫情脈脈,也有通過戒嚴時期的被忽略的痛楚,爾今被翻轉的真實。周揚明小姐從此之後可以抬頭挺胸,說綠島小夜曲是我父親周藍萍所作曲的作品!

而我作為一個流行歌研究的學者,與劉國煒先生一樣高興,將沈埋的歷史重現光明,周藍萍,紀露霞,紫薇,就像凍土裡的琥珀,一旦出土真相大白,如稀世珍寶,繼續熠熠發光!(2011.11.1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