凍土琥珀:綠島小夜曲的溫情與真實

凍土琥珀:綠島小夜曲的溫情與真實

 

用戶插入圖片

石計生教授與周藍萍女兒周揚明(台北中山堂堡壘咖啡,2011.11.10)


用戶插入圖片

阿美娜曲盤(劉國煒先生提供)

1957年電影阿美娜主題曲:綠島小夜曲(劉國煒先生提供/個人部落格連結,石計生教授分享, 2011.11.15)
1874004676.mp3


石計生

 
那天是20111110日下午三點半吧,經由劉國煒先生的引薦,我們在中山堂的二樓堡壘咖啡,與戰後著名的國語流行歌作曲家周藍萍先生的女兒周揚明小姐訪談了整個下午,過程裡幾度被催下樓去接受電視訪問與彩排,周小姐堅持繼續和我談他父親的事。當我說到:「你父親周藍萍在戰後國語流行音樂裡的歷史位置,有如鄧雨賢在台灣歌謠裡的一樣重要」時,她紅了眼眶,流下了淚。她流淚,我想是因為綠島小夜曲的溫情與真實。

 

一個父親逝世時才八歲的女兒,如何能談到父親時有這樣深刻的傷心與驕傲?訪談過程中,周揚明以清晰的記憶力訴說著小時候周藍萍如何在書房抱著她夙夜匪懈地創作歌曲,與常常天色方明就匆匆離開家園去工作的片段場景;特別是那段在香港的大房子裡,在父親過世後,媽媽有次要處理窗台上受潮的爸爸樂譜時,才十一、二歲時的周揚明,隨手抽出其中一張,上面寫著:綠島小夜曲。不知道那是流行瑰寶,最後還是被丟掉了。

 

而綠島小夜曲逐漸在台灣甚至整個華人圈竄紅,成為家喻戶曉的代表性國語流行歌的演化過程裡,周揚明的父親之愛卻越來越顯得沈重。在父親於1971年逝世,周揚明成長過程中,母親卻從來不准她接近媒體演藝圈和提綠島小夜曲是周藍萍寫的。「明明是我爸爸寫的歌曲,為何總聽到是什麼監獄囚犯寫的,或者說誰誰誰做的,就不是周藍萍寫的呢?」揚明感性地說著。「因為綠島小夜曲曾是禁歌」,我說。從研究戰後禁歌的歷史裡,過去刻板印象好像是只有臺語歌會被禁,我發現其實戒嚴當時所有歌只要是「違反善良風俗,不能惕勵民族正氣」都會被禁,綠島小夜曲就是因為歌詞裡的「在月夜裡搖啊搖」被認為有通匪嫌疑而遭警備總部出版的《查禁歌曲》名列禁唱。

周揚明為父親周藍萍鬱悶困厄之心,直到她與劉國煒合著的《周藍萍:時代經典回想曲》的出版與今晚的演出才找到真正出口:晚上七點半的中山堂禮堂裡,座無虛席,一首首經典傳頌的周藍萍所做,六零年代的國語和黃梅調電影主題曲、香港時代曲被拿出來唱,引起全場熱烈掌聲迴響,直到寶島歌后紀露霞以最佳狀態唱完了壓軸曲:由周藍萍作曲,潘英傑作詞的綠島小夜曲,我想坐在最前方的周揚明眼眶早已濕紅。

 

而就在那天訪談的半途五點多,寶島歌后紀露霞突然也來到了堡壘咖啡廳。我與她熱烈打招呼,周揚明也和紀老師認識,很快就能坐在一起,心氣相投。紀露霞很快地融入了我們正討論的誰演唱綠島小夜曲的主題,而說出了一些真相。關於綠島小夜曲的真實,除了確認這首歌是當年周藍萍為了追求妻子,當時就讀於台北金甌女中的李慧倫所做的歌曲外,另一重要的事情是:這首聞名海內外的歌究竟是誰唱的?這極有流行歌研究學術意義的答案是:綠島小夜曲是由寶島歌后紀露霞1957年首唱並出版唱片,後由紫薇的演唱版本進一步流傳為眾人熟知。

 

這裡面有我過去長期訪談追蹤紀露霞演唱生命史的多重軸線的交會。一九五五年,也就是民國四十四年,是周藍萍與同事潘英傑完成綠島小夜曲的隔年,也是紀露霞崛起於台灣歌謠的劃時代那年。歷史機緣的交會這時產生了音樂火花:過去多次訪談,在我2010109日訪談時,紀露霞終於記起曾在中國廣播公司〈好農村〉節目裡唱過綠島小夜曲,也提及一個重要的提攜她的人陳清銀,當時是中廣樂隊領隊,那天他兒子陳忠照也在場,說了當年小時候在大稻埕家裡,來往文藝界人很多,包括新劇創始人張維賢。周揚明從《周藍萍:時代經典回想曲》書裡也指出:綠島小夜曲第一次正式演奏套譜就是中廣音樂組的周藍萍同事陳清銀。

 

綠島小夜曲的歷史真實乃通過陳清銀、周藍萍與紀露霞的生命史交織浮現。一九五七年,寶島歌后紀露霞從周藍萍手裡接過綠島小夜曲,在中廣好農村節目裡首先演唱,「過了幾天,一位中廣的工作人員跑來跟我說,紀露霞,你唱的綠島小夜曲獲得聽眾票選第一名呢!之後我的好姊妹紫薇在其他電台節目也開始唱這首歌」,紀露霞老師說。至於出唱片,過去紀露霞是完全不記得了,直到劉國煒先生找到了由鳴鳳唱片出版的電影《阿美娜》(一九五七年)才讓紀露霞唱的綠島小夜曲有出版這事情露出曙光。

這張電影主題曲唱片上有綠島小夜曲,是由華僑影業公司出品,鳴鳳電影公司製作發行,唱片編號AA470303,作曲印的是周藍萍沒錯,但作詞是袁叢美(不是潘英傑,顯然有問題),主唱印的是夷光(也可能有問題),而非紀露霞。但根據《周藍萍:時代經典回想曲》書裡四海唱片老闆廖乾元的說法:「綠島小夜曲最早是鳴鳳唱片從電影裡轉錄出來,由中廣代理」,周藍萍的綠島小夜曲有廣播、唱片與電影的通流。紀露霞並且說:

「那阿美那電影的女主角夷光其實不會唱歌,我聽了這鳴鳳唱片的綠島小夜曲,剛開始認不太出來是我的聲音,那時我剛出道,沒什麼演唱技巧,和現在差很多,但我記得當時比較特別的是,因為我是女的,所以要求我把姑娘唱成情郎,且聽到後面的轉音部分,是和現在一樣的,有留意聽的就會認出是我的聲音。」因此,雖然希望有更多直接證據支持,目前我們可以說,綠島小夜曲的真實是:這歌的首唱與首版唱片均是寶島歌后紀露霞所完成。

 

晚上的紀念周藍萍的演唱會,我完全沈醉在紀露霞演唱的綠島小夜曲中,滿座的鬚髮斑白為主的粉絲也是。周藍萍,這個被他女兒所思念的戰後偉大的國語流行歌創作者,留下的不只是家庭裡父女之愛的溫情脈脈,也有通過戒嚴時期的被忽略的痛楚,爾今被翻轉的真實。周揚明小姐從此之後可以抬頭挺胸,說綠島小夜曲是我父親周藍萍所作曲的作品!

而我作為一個流行歌研究的學者,與劉國煒先生一樣高興,將沈埋的歷史重現光明,周藍萍,紀露霞,紫薇,就像凍土裡的琥珀,一旦出土真相大白,如稀世珍寶,繼續熠熠發光!(2011.11.15)

蔡茂雄:縱橫台灣唱片悠悠五十二年



用戶插入圖片

深度訪談蔡茂雄先生(台北/中山堂,2009.10.14)



身為台灣唱片與孔雀唱片真正老闆,對蔡茂雄先生訪談達到了三個小時,上一個花這麼久訪談時間的人是文夏。因為早上有連三節課,課餘又與學生討論了關於後現代的理論,從外雙谿趕到中山堂已經一點半多一點。沒吃飯,就去隆記菜飯巷裡的麵館囫圇吞棗吃了碗麵,匆匆就趕上中山堂二樓的堡壘咖啡店。在裡面的座位,先生早已端坐,也先喝了咖啡。我表達了歉意,互換名片寒暄後不久,助理也至,就開始了此次深度訪談。先生的令人敬佩的特質是不浮誇地仔細訴說他所經歷時代裡的流行音樂媒介迴路,生於1942年,十五歲開始在父親與人合夥開的台中的中聲唱片做唱片工廠學徒開始,完整地經歷的黑膠,LD,卡帶,CD和數位MP3的台灣音樂工業時代,對於唱片業的產銷,和連帶相關的廣播電台,台語電影等如數家珍,已經六十七歲的他,說話中仍帶著曾經輝煌叱剎風雲的傲氣,展現真正親炙唱片業的大家風範。當蔡先生說他是孔雀唱片老闆時,我馬上說紀露霞的「黃昏嶺」黑膠有一個版本是孔雀唱片出的。他說是啊,當年是他去嘉義找紀老師唱的。然後蔡先生就旁徵博引地將當年他是怎樣在三重埔製作唱片,並至台北的中華商場,萬華,大稻埕,龍安街,中山北路和羅斯福路等,加上台北縣三重,板橋,新莊等地約四五十家的唱片行(全省上百家)的批發零售狀況,與他年輕時候騎著摩托車從台北一路經過桃園,新竹,水里,台中,嘉義,台南,高雄遠至屏東的各大唱片行幾天幾夜的收款過程,甚至遠至台東,花蓮的情況,說的一清二楚。不只如此,1988年後他至廣東番禹市做台灣CD的大陸銷售,對於台灣歌的大陸流傳有著深刻的理解,間接也證實的我對廣州流行音樂教父邱大立訪談的論點,台灣民歌的中國流傳和轉口(從新加坡或香港,美國等第三地),翻唱,盜版有關。而他對當時是否有像海山唱片老闆鄭鎮坤所說的詞曲創作讓渡書這件事深表懷疑,這證明質化訪談滾雪球永遠要交叉驗證訪談結果,輔以歷史考證,才能慢慢經由深度描繪(deep description)找出真實情況。


蔡茂雄先生的唱片業生命史的全面性,幾乎涵蓋了1960-80的所有流行音樂樂種:台灣歌謠,日本演歌,國語流行歌,流行歌西洋和校園民歌等,其豐富性聽來令人目眩神迷,也說明了當時台灣流行歌的蓬勃發展一面。


這個重要訪問,讓我對紀露霞研究有一新的反省。我因為與紀老師特殊的機緣而開始做台灣歌謠研究,卻也因此在感情上有種濃郁的黏貼在台灣歌謠這個面向上,而校園民歌面向的比較,其實並不是當時台灣流行音樂的全貌。從人們日常生活史而言,耳朵的聆聽不是二選一,而是多選多。這多,就是所有當時流行的音樂樂種:台灣歌謠,日本演歌,國語流行歌,流行歌西洋和校園民歌等等。它們共同存在於那一段歷史中,混種與創新乃是必然的。不應該將眼界只侷限於台灣歌謠或民歌,應該更全面的看待。而蔡茂雄先生的唱片業生命史的跨界與長時段歷史,對於我過去研究盲點造成的侷限眼光產生了深刻的教誨。挖掘台灣歌謠的深度因為偶然的聆聽開啟,爾今是那段時間裡流行歌曲的宏觀探究的時候了。


進而,蔡先生的訪談也完全打開了我的再現1960-80年間台灣流行音樂的媒介迴路的視野,從三重埔放大到整個台灣。又因為注意到地理資訊系統GIS跨界研究之需要,我特別對空間位置進行詢問,蔡先生竟也能知道十之六七,著實驚人。其中特別令人注意的是台南的重要性:除了亞洲唱片外,另外幾家唱片行與全台最大的唱片批發商都在台南。台南,台南,勢必在我狂熱追尋台灣歌謠的人文脈絡裡產生巨大行動力影響。向來的台灣古都,果然在音樂的製作,產銷,聆聽與創作裡,有其歷史高度文化素養的意涵在其中。南下扎根時期不遠矣,所欠者找到關鍵訪談人物的機緣而已。這件事情,如我過去所有的訪談,其中有偶然,也有必然。「偶然」是打開眼耳鼻舌身意的開放態度就會接收相關訊息,「必然」是因為這樣的追尋的誠心,感動天地諸神與人間糾葛的冷漠互動,讓江湖成為可以涉足的沈靜,研究成為血液裡流動的感動。


時至五點,我深深向蔡茂雄先生致謝,並親自送他出中山堂,他很親切,並且說以後有需要可以繼續聯絡。細雨微微我望著這棟清朝的布政司所在建築前的廣場,迷離不遠處有日據時期的古倫比亞唱片公司舊址,後有民國時期剩下三台升降梯孤伶伶懸在已經斑駁漫漶空無一人的力霸百貨半空中,彷彿凝視著這歷史澱積層堆砌成的人間流行音樂化石,慢慢重新釋放其暗暗含光的力量,離開的平凡人像是巨人,我們只是雕刻時間的工匠,或者藝術家(石計生後記,2009.10.1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