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皮膚在四處的行走–北京、上海、東京與台北(VI)
六、公館木棉道旁的書店群
長居台北,我如何以如此近的距離描繪黃皮膚在這裏的行走?
終究是卸下了沈重的行囊了,安坐於下學期即將成為兩人一間的學院研究室,在兩坪半的僅容旋馬的空間中,我記錄下了沿途所見,所思,在這台北城北邊士林區,故宮博物院旁的東吳大學,相思樹花即將黃透整個雞南山頭,而七月呼應酷熱的蟬聲已然聲震滿天。北京、上海與東京,至少是一旬前的印象種種,仍然在我的心中盤旋不去,尤其是昨天才風狂雨驟略過台北的馬莎中度颱風,此刻正以高速朝著上海而去,我猶然掛念,那復旦大學牡丹路旁賣著包子的一家六口,是否能夠安然渡過。
黃皮膚在四處的行走,終究得面對自己的城市:台北。繞了亞洲的三大城市一圈,我回頭以更為清楚而比較的眼光看著,這個已經居住超過二十五年的都城。台北,台灣的最大都市,擁有接近三百萬人口的服務業與文化重鎮,是台灣的政治經濟與前衛流行的核心,它所接軌的是全球與台灣地方的混同。
或閉O因為新,但你不得不承認台北捷運是所知道最好的捷運系統之一,台北城自從一九九七年完成淡水捷運線全線通車後,南北區就以「點對點」的方式被快速連結。我搭乘捷運,從士林前往公館,我在乾淨舒適並且禁食的冷汽車廂中翻儐u途盛開的珊瑚刺桐與趕著壓馬路逛夜市的人潮,從高架的窗面往下看,摩托車與汽車就這樣以歡欣鼓舞的姿態相互依偎等待著紅燈轉為綠燈,然後以台灣特有的活力熱情往前直衝。我想起,北京捷運的悶熱與無效率的票價區段,從北京站到西直門,速度緩慢,以電風扇轉動的車廂,不論是黃皮膚、白皮膚與黑皮膚每個人都揮汗如雨;而東京則是在速度和舒適上與台北旗鼓相當,只是或釵]為系統過於複雜而長途,容釵b車上飲食,使得空氣有點味道飄忽,雖然少數吃東西的人均極為優雅節制;而摩托車在東京已經十分稀少,反而是十三年前在北京大學蘇州街叮噹動人的腳踏車處處可見。現在的台北,腳踏車已經非常少見了,是被快車道的汽車和機車道的機車與人行道的行人夾擊無地自容的邊陲,所謂的腳踏車道在台北,都是繞著河堤與公園而行的斷斷續續路途。
從都市空間地景的交通特寫看來,困擾於空氣污染的北京有點像三十年前的台北;而汽機車與腳踏車、行人爭道的台北或章酗T十年前的東京吧。
以發展為意識型態的現代化思維,終究得從環境保護的角度重新思考永續的生活與生命。東京城早已完成,台北城正在實踐,北京城也已警覺,「可持續發展」,是我在大陸學術談話中時常聽到的話語。
從一個都市的成熟度而言,端詳其地景的穩定度或閉O個指標。幾乎沒有什麼工程在進行的東京市看來穩重,北京與上海的道路拓寬與新建大樓處處進行硝煙四起,而台北市則大致穩重雖有局部的挖土機重裝進行,卻沒有什麼翻天覆地的工程。人在成熟度不同的城市其中行走,就會有完全迥異的感受。我總覺再到北京、上海時,景物將會以不斷翻新的姿態出現;去東京可安心按圖索驥去造訪不曾去過的地方;台北則相對穩定地深化每一個地方感的現實與記憶痕跡,有時會有些雪N外。
公館木棉道旁的書店群,是我的鞋子每週都會帶我去的地方。
台北市公館區,是個類似北京清華、北大的中關村「大學區」、或上海復旦一帶的書店群區。除了台灣大學、台灣師範大學等著名大學之外,沿著公館高聳的木棉樹的這個地帶是全台灣書局最為密集、多樣而且豐富的地方,方圓小於一公里的公館域內密佈至少約四十家以上的特色書店。
過去二十幾年來,這些書店的冒出與成長軌跡,其實就象徵著台北這個城市的文化發展,是在中華文化圈的「文化中國」與具有歐美西方、東洋日本、韓國與台灣本土的全球在地化(glocalization)拼貼色彩構成的「文化台灣」的相互拉鋸過程。
雖然仍為主流,那其實已經是高中以前所受的「文化中國」教育已經鬆動的時代,一九八二年至八六年「解除戒嚴」時期左右,我在台大唸書時必逛的老字號是唐山、書林、桂冠、聯經與香草山。這些書店,大致上是台大總區的正門對岸,沿著羅斯福路與新生南路交叉口的兩側而立,我記得若從法學院紹興南街口坐0南號公車在公館下車後,會沿羅斯福路往回走,愜意地路邊買個黑輪吃,會先逛書林、再逛香草山,然後通過時常塗鴉與遊民幾個的地下道,逛新生南路上的桂冠、聯經然後是巷子裡壓軸的唐山。然後,就在附近比書店密度更高的讀書、飲茶園或咖啡店吹冷氣,看書,或談論時事,邀三五好友,翹他幾堂課。這個靜態描述的公館逛書店經驗,其實是一個動態風暴式的學生運動的逗點,那個時候,更多時間充滿驚嘆號!更多時間是用於面對戒嚴體制的實際運動組織與參與,以及用詩文抵抗。思想養分的來源,唐山、書林、桂冠、聯經與已經不在了的香草山,就成為青春歲月的靈魂寄寓所在。
力量深遠的「文化中國」與剛開始萌芽的「文化台灣」之間的激盪,在當時最為菁英、前衛的台大學生運動份子中,產生了非常微妙的變化。我記得當時印象深刻的兩件事:其一是我們至陽明山上好友家中聚會,商談學運大計,在煙霧瀰漫中,大口喝著金門高粱,在被國民黨當時列為禁歌的〈梁祝協奏曲〉與〈黃河大合唱〉的聆聽與激動隨唱中,說著台灣意識的應該覺醒,同時卻討論著金庸小說《倚天屠龍記》的對於中國的家國之愛情節。其二是為了實踐我們的台灣之愛,一個家境算是富裕的同學買了一輛「載卡多」的小貨車,帶著包括我的一群人,從台北公館出發,沿著陽金公路,翻過陽明山到達台北縣我這從台灣南部來的城市小孩從未去過的金山,在太平洋的海浪拍擊的公路上,我第一次看到了民間流行的電子花車與沿途從未想過的視覺經歷。有如在北京看到的黑龍江墾荒的下放青年,我對地方的眼睛忽然張開,我寫了一首詩,叫做〈海的告解〉。以之為名,我自費影印出版了第一本地下詩集,放在唐山、書林、香草山隨緣販賣。當時二十一歲。
一九九九年,而我從芝加哥留學回來教書再見到公館的書店群時,已經逐漸長成現在複雜而多元的樣貌了。迄今,四十幾家書店,除了記憶中的那幾家外,已經包括了釵h令人驚豔的書店,印象最深刻的包括以性別議題為主的女書店、晶晶書店;簡體字的「文化中國」明目書店與強調台灣主體性的「文化台灣」的臺灣ㄟ店間的書籍選取對峙;和大型連鎖裝潢的美輪美奐又附設咖啡廳與講座的誠品書店。你可以看到大多數的讀者,並不會因為是怎樣意識型態的主題書店就拒絕進入,在這四十幾家書店書店出入所根據的,是自己的嬝盂P商品宣傳的需求。但相對於之前的「文化中國」的主流,二十世紀的九0年代後期之後,不管你喜不喜歡,現在的台北,在地文化成為主流,是一種興盛繁榮的台灣文化象徵。我們這個時代所看到的不是一種以「文化中國」為主軸的表現型態,而是,台灣作為一塊能夠鑲嵌世界文化的土地,它能吸納包括台灣本土、中華文化、日本、韓國、與歐美等各式文化的養分,展現全球化、資訊化的即時性與後現代的「文化台灣」拼貼現象。
而「文化台灣」的繁榮興盛流行,與二00年總統大選的「政黨輪替」有絕對的關連性。原來屬於黨外,後來組織為「民主進步黨」的獲勝,瓦解了長期執政的國民黨政權。從過去五年來的政策看來,雖未明示,但事實上民主進步黨強烈的台灣意識揉合全球資本化力量,以漸進的方式將台灣推向了文化鐘穠漱@個極端,「文化台灣」;而且有意識地企圖壓制、邊緣化另一個極端,「文化中國」,從而將台灣帶向類似日本的「浮士德精神」的危險境地。這些政策的影響力,在我看來,有它的臨界點,具體表現在上次總統大選藍綠選票上的五五波。
相當清楚的是,在台灣的黃皮膚經此一變,正在逐步脫離中華文化圈的作用力;雖然台灣至少有一半的人對於這個趨勢不滿,憤怒。但如同我在最開始的時候說過,原本亞洲這四個城市,離「中華文化圈」這同心圓最遠的是東京,然後是台北,然後是上海,最近的是北京。這同心圓並不是穩定的,隨時都會因為新的離心力而產生新的變化;二十一世紀民主進步黨執政的五年,乃至到未來的八年,可以想見會進一步強化台灣脫離中華文化圈,即使現在是國民黨執政的台北市也只能有限度阻擋這個趨勢。台北,或陷N會朝向日本「東京」的城市文化類型前進;台北若朝向這種城市文化類型,則是在享受商品拜物教的同時,加上一些民族意識或同人誌的沾醬佐料,或是未定之天的轉變。
黃皮膚在四處的行走,回頭所見,這個仍然受到諸多變數牽引的台北文化轉變,和台灣內外的政治力量的消長與經濟發展息息相關。
從像極了東京大學校園圍牆的台大圍牆內走出,我走離開了日治時期曾經隸屬日本帝國大學的支部的母校,回首看著幾個日本觀光客,在我們曾經靜坐抗議戒嚴時期的學運既往的校門前拍照,歷史的光芒同樣照射在台北城的晨昏。我望著尚須三個月才會開花的公館木棉道,以及其旁繁榮興盛的書店群,記憶著七月旅次的北京、上海、東京和台北的諸多不能忘記的臉龐。捨棄快速的捷運,我信步踏上酗[不曾的公館公車,就讓它以這城市的交通韻律帶領,我四處去看看台北,這一美麗的城市,我的知識與生命獲得最多養分的地方,最終抵達研究室,在滿山的蟬聲與蔽天榕樹中沈澱回首向來,並期待紫槐刺桐、法國梧桐、銀杏與木棉相聚於用心灌溉的庭園,燦爛花開。
二00五、八、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