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皮膚在四處的行走–北京、上海、東京與台北(V)

五、太遠了! 日光

「據說日光有美不勝收的瀑泉,楓樹,與青春美殉。」

我對著乾淨車窗映照的捋鬚自己喃喃自語。除了參加國際學術會議與造訪東京大學之外,這次來到東京,也在尋找一個傳說的浪漫,一個無數青春美殉的瀑泉之鄉:日光(Nikko)。那是一個年少時光嬝炊p說時得到的模糊印象,時時盤旋於生活與工作忙碌的心靈間隙;有些人相信,那樣的一躍,即使是象徵性地順著不再回頭的自由落體,不論液態的,固態的,與氣態的種種,均會與上下天光合而為一。

黃皮膚在四處的行走,我忽然想起,這趟旅程思考過的北京的王國維自沉頤和園,與東京三島、大阪川端的為櫻花精神之死,為了讓某些東西成為永恆。日光,一種死亡的左右蘊含著新生的力量。只是在旅途中以沈睡之姿完成最後醒來時的追尋。

「天氣如果好」,下榻的飯店服務生說,「搭乘鐵路約莫三個小時會到;從品川驛搭JR線至上野,轉乘到宇都宮,再搭至日光即可。」包括精神恍惚的坐錯車與等待,我竟然整整坐了六個小時。在東京郊區櫪木縣的宇都宮,端詳手中這本JR東日本之旅的樹葉分歧支脈般的地圖,我在陌生的月台暴雨中超現實地追憶旅程。

發佈為第七號颱風的早晨,憑著一股堅毅的信念,我展開了風雨中的經典尋找。有時以為是睡著了,或閉O醒著。坐在我面前的人不斷更換。有時西裝畢挺,有時窈窕淑女,有時鬼劃符般的創意同人誌,有時幾個青春同學唱著旅行之歌,有時一對德國情侶各自背著兩個人面積大的重裝備,有時佝僂著背的老婆婆,有時是水兵服裝的高中生。時序以一種混亂的方式出現,我分不清已經出發,抵達還是仍在途中。

櫪木縣的宇都宮,樹葉分歧支脈般的地圖一的小點,我在陌生的月台暴雨中被一關閉了的路途阻絕了目睹日光瀑泉的可能。「這下午五點半,不管是東照宮,還是華嚴瀑布,都已經關閉」,日光驛的小站傳來忠告的聲音,「前路一片滂沱,應該回頭。」

(日光沈睡,2005)

應該是的,回頭所見,黃皮膚在四處的行走,每一個人都嚮往那童騃的旅程,在旅途中以沈睡之姿完成最後醒來時的追尋,如我在JR宇都宮線上所見的沈睡。左手穿過看來沒裝什麼的包包,深著黑褲白衣的另一隻手,以近乎虔誠的合掌支撐,梳得整齊整齊的烏黑長髮繫成馬尾,低垂的臉顯示,她已然傾斜的沈睡。一支純白的傘,斜掛在她所倚坐的緊靠的自動門欄杆上。加速度奔馳的火車模糊了窗外的颱風風雨,如同我在台北時常面對的瘋狂飛舞;但室內的這一景,在火紅的座椅上,卻是無比的平靜,超乎言語。而我在急馳的凝視中又陷入沈思:

從言語而言,明治維新後的日本,事實上就逐步脫離了中華文化圈的影響,一八六八年迄今的百年核心政經文化的軌跡轉移,造成了中西文化混同與獨特創新的氣象。新的一代的年輕人已經不識漢字,日語的外來字越來越多受到的是歐美語系的影響,明顯地英語成為最為高階的語言。在東京行走,如果問路,即使你一句日語也不會說,運氣好碰到識漢字的中壯或老一輩日本人,則用筆寫在紙上即可溝通;而若能說上幾句英語,你可以看到急於回應上幾句的表情,即使對方不懂,也會投以羨慕的眼神,或比手劃腳後,直接以成熟的人的優雅素質帶路至你要去的目的地,然後陌生離開。

在百年銀杏的樹蔭下,即使那天去東京大學拜訪空間情報科學研究中心的副主任淺見泰司教授(Professor Yasushi Asami)和在太平洋區域科學國際會議會場與日本筑波大學(Tsukuba University)氷鉋揚四郎教授(Professor HIGANO Yoshiro)的GIS方面的專業交談,都可以感覺英語的優勢與日式學者的學術風格,是一種以日本為中心的世界參與,並且充滿十分入世務實的真誠。

崇拜英語的黃皮膚的日本人,因此和黃皮膚的華人產生了差異了。以西歐族群自居的日本人,終究是和中華民族群分道揚鑣了。眼睛所見的黃皮膚與時時出現的漢字似乎都是假象,大東京區的洋化人文與地景或陷N是其「本土」, 一種解構的統一,大東京區問路與學術拜訪經驗所體驗的,異化的親切。

就飲食而言,文化混同與獨特的氣象在東京一帶更為明顯。飢腸轆轆出了站,我在宇都宮驛前西口店的「餃天堂」小小店面坐定,點了五個水餃與煎餃,順便瀏覽旁邊的傳單。「一九三七年日本發動太平洋戰爭後,佔領中國東北成立滿州國後,由日本軍人學會包餃子技術回到東京,在宇都宮開始販售。昭和二十八年後因餃子店日漸增多,成立加盟店,迄今已經有七十五家餃子館。」這才驚覺,在宇都宮市發現了戰爭殘酷的過去所產生奇怪的飲食文化關連:一個到處是餃子店的城市。

但是,當餃子端到面前入口後,就完全知道這並非真正「黃皮膚」所做出來的餃子:難吃的皮奇軟無比的毫無嚼勁,其內的餡的豬肉食之無味,而湯則是白開水似的清湯,沾醬也非道地,十個餃子竟然要價折合台幣三百塊。我當場只能說服自己的胃,說因為是很餓了,該把它們閉著眼睛吃完。但你可以想像當年,一個趾高氣昂的侵略者,佔領滿州後,以閃亮的刺刀臣服所有的反抗,然後到了一家尋常館子,吃了一口東北人包的黃韭菜水餃,覺得美味極了,就要求教導他製作餃子的技巧。異國鐵蹄下的忍辱的老師傅,不得已隨便指點了一些形式,皮毛;趾高氣揚的日本軍人以為這就是了,在一場戰役時受了傷,解甲歸鄉,回到東京,回到宇都宮,開了全日本第一家餃子店。雨後春筍的七十五家加盟店,我想,台北街頭任何一家餃子店,尋常的韭菜或白菜餃子,搭配酸辣湯,均可一拳擊倒這些,自視為西歐族群的日本「黃皮膚」所做出來的「偽」餃子。

崇拜形式的黃皮膚的日本人,因此和黃皮膚的華人產生了差異了。以西歐族群自居的日本人,終究是和中華民族群分道揚鑣了。眼睛所見的黃皮膚與時時出現的漢食似乎都是假象, 一種解構的分裂,宇都宮的吃餃子所體驗的,似曾相識的形式,差異的內容。

因此,太遠了!日光。 有目的的追尋時常會找到無限倒退的完美,生活中的偶遇可能因此讓那遙遠的距離成為當下可能,或者認同的覺醒。原來傳說的浪漫,一個無數青春美殉的日光瀑泉之鄉,是為了這樣的啟迪。

發現日光,所要求的是一種執著理想的美學心靈。它可以在歷史的變遷中執著過去,如王國維、三島等;更可以在現代與後現代的新局中面對變化,以睡著的醒來,或醒著的睡著方式出現,雖然,造訪的沿途是一個複雜而困難的過程,不管是身體的或者精神的。

折返的半途,是一超現實的美學完整實踐。

而連日滿城飛翔沈吟的烏鴉,黝黑的翅膀斂翼,躲在日本赤松恢宏粗枝的庇蔭無影無蹤,在下榻的飯店一覺醒來,應是收拾行李回到台北的日子了,而雨確實瘋狂地下著;我望著落地窗外的東京鐵塔,以全然黑暗的紅白交錯的閃光眨眼,射入眼簾的剎那,我想,我必定曾經去過日光,黃皮膚在四處的行走,雖然足跡漫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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