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皮膚在四處的行走–北京、上海、東京與台北(IV)

四、失溫百年的台灣紅檜與日本青少女同人誌

氣笛中的輪船風向朝著東方的日本;我來了,這黃皮膚為主流的世界最大的都市:東京。
而印象最為深刻的樹木不在街頭;而是日人國家信仰的中心,明治神宮的台灣紅檜
原木與東京大學校本部的百年銀杏。

特別是在東京這樣一個人口接近二千七百萬,世界第一的大都會,不只是人的聚集,而且
是非常的成熟的城市。這裡所謂的「成熟」,不僅指是城市的基礎建設(如地鐵、交通
運輸、消防、警政、安全等)的完善;而且還指向人的素質的成熟、與對於嶄新的、多元
事物的接納與拼貼的寬廣可能。但是,同樣的,其「成熟」的後果可能是「無所謂」、
「去傳統」、「標新立異」而造成一種「浮士德精神」—與西方資本主義或商品,交換
大和民族的靈魂的結果,是自我文化特質的喪失。這點,日本大文豪三島由紀夫與諾貝爾
文學獎得主川端康成感受或陶戽`。我想起,自己曾經於台北紫藤廬茶館的系列演講:

「三島由紀夫於一九七0年切腹自殺,為了天皇一個人。

為一個人而死必須是一種執著的舉動,超越宗教,超越家庭,超越黨派,超越愛情,乃至
超越生命本身。這個人可以是ㄧ個象徵,一種理想,一種可能是過時的精神性,學說,或者
一行詩;因為察覺在時間之流,光陰的無情推波助瀾之下,被新的主宰力量所拋棄,因為
發呼內心的摯愛,於是以一種流俗與當代所無法理解的方式結束自己的生命。

川端康成,三島的亦師亦友的終生知己,於一九七二年也以吸瓦斯方式自殺。川端早得了
諾貝爾文學獎。三島比川端有實踐力,選擇了以行動死於年輕(至少身體上的鍛鍊是)。
三島之死,川端忽然覺得自己少了什麼。

川端知道,三島帶走的是一種日本非常根本的精神,環繞在ㄧ個人身上所發展出來的美德,
內斂,與勇氣,所謂的武士道。那正是他畢生的寫作迂迴所要展現的美麗,隨著三島之死,
就像櫻花一般的隨風四散了。

瞻仰川端的作品絡繹不絕,川端卻打心底覺得孤獨,一九七0年後。自己站在所有文壇的
高峰,卻很想再與你通通信。川端背手看著細雪,之外逐漸多了起來的汽車與自動電話與
玻璃櫥窗,他是唯一身著和服的憂鬱的老人,讀著日益民主的報紙,用圓形的老花眼鏡,說
著東京新的百貨大樓又要開張了,新幹線貫穿本來遙遠的關東與關西。川端很想念三島,
心中暗暗說著:跟著三島由紀夫走--在這些日子裡,我大概確實是幸福的。

晚上,川端自殺。」

綿密如蜘蛛網的東京地鐵,我搭乘JR(Japanese Railway)線,從品川驛下榻旅館,來到
原宿站的明治神宮,天皇的原始崇拜場域。

釵h移動的眼睛,一個矛盾情緒的起點,不管對黃皮膚的華人還是日本人都是。

明治神宮,是現在台灣人到日本最喜歡去的地方之一,通常是為了據說很有靈驗的御手與
護身符的理由。位於東京正中央澀谷區,明治神宮是東京23區內最大的綠地,總面積七十一
萬餘平方公尺,供奉明治天皇與皇后,此地緊鄰著前衛流行消費文化集散地原宿竹下通,
這一帶,形成日本最具後現代生活風格的地景之一。

其入門神宮的牌坊「大鳥居」看來十分巨大,混雜在日語系中,釵h操台語或北京話的遊客
簇擁在照相。憑著直覺泛起莫名的心情波瀾,我當場知道了這碩大無朋的聳立在南北參道的
檜木,一定是從方成為日本殖民地的台灣森林所砍伐運來。「這高十二公尺,寬十七公尺,支柱直徑兩公尺,重達十三噸的紅檜,是在台灣海拔三千公尺的密林深處找到了樹齡一千五百年的大樹。此樹被運往日本,在第一代鳥居遭雷擊損毀後,於昭和五十年(一九七五)年完成日本最大的木製鳥居。」參訪手冊這樣寫著。腦海裡閃過的是日治時期宜蘭縣羅東鎮的「儲木池」,我所曾經仔細研究過的太平山森林,一批又一批珍貴的原生樹種紅檜與扁柏,經由流籠、森林鐵路、五分車來到池中,然後經由蘇澳港或台北轉往東京,其中應有我眼前的這成為神宮門面的台灣紅檜吧。被砍成三截做成一個門面,我觸摸著它百年失溫的身體,無言以對。

神宮的樹種繁複而茂盛,而且是人工林,是全國人民在明治天皇駕崩後,為感念其帶領日本現代化的民Z,而集體捐獻。「植物學家按東京的氣候環境而種植了椎樹,橡樹,楠樹等常綠闊葉樹,開工之後,即從日本各地以及中國東北(舊滿洲),朝鮮貢奉樹木達十萬餘棵。當時
保有的三百六十五種的樹木由於氣候等原因變成了如今的二百四十七種。而數量卻大量增殖,達十七萬株以上。」割地賠款的歷史時代,被納入日本版圖的中國東北與台灣,都成為日本各地的構成元素,而其中原來無憂滋長的樹木卻被橫的移植成為慶祝親手下令入侵的天皇升格為神的林相一部份。

對於黃皮膚的華人,「大鳥居」的台灣紅檜神木與十七萬株樹中的中國東北白樺,在明治神宮中所承擔的歷史記憶似乎在紀念品販賣店的Visa, Master Card的購買人潮中被取代。我張著眼睛看看這些滿足的穿梭,黃皮膚之間一百年前的敵對,完全沒有了蹤影。

(明治神宮前的同人誌,2005)

對於黃皮膚的日本人而言,「浮士德精神」體現在明治神宮與其旁的竹下通這一帶的後現代拼貼人文與社會地景,若不是目睹,你很難想像囂張成為一種公共行為,一方面是莊嚴肅穆的紀念天皇的明治神宮,另一方面竟是奇裝異服的日本青少女的同人誌(Cosplay)的前衛展示。兩個完全不搭軋的景象,就在從竹下通走向明治神宮門面「大鳥居」的路上。以黑白色系為主,穿著如電玩或童話中的人物,公主、公爵,女扮男裝、哈利波特打扮、或直接在明治神宮看板前瞼X3P性交的舉動。人潮洶湧的黃皮膚、白皮膚或黑皮膚,有的視若無睹,有的露出不悅神情,有的猛按快門,有的鼓掌叫好,有的匆匆離去,但沒有人會去干涉她們的活動。而這些扮演同人誌的日本青少女,則肆無忌憚地繼續在三島的天皇象徵前,以猥褻與無俚頭繼續解構一個所謂的「核心」與「信仰」。我按下快門,我回頭走向神宮。

看來十分巨大入門神宮的牌坊「大鳥居」,失溫已經百年的台灣紅檜原木,就這樣孤伶伶地俯視著這批日本青春少女。我想,這歷史的荒謬感的拼貼,確實說明了東京城的獨特性。黃皮膚的東瀛行走,重要的是,在與魔鬼交易後的浮士德,其精神滿溢著善惡交戰的奇葩,在日本淺盤經濟暴露缺點的同時,這東西文化的詭異交織,竟透過人數龐大的觀光人潮見證,一種後現代社會理論的真實實踐。

再也不會發出新芽的台灣紅檜,站立在明治神宮前已然三十年,以其曾經傲立太平山千年的姿態,投給我行將離去的背影深情一瞥。逐漸起了風的東京街頭,據說有一個颱風直撲而來了;我走過日本青少女的同人誌的前衛展示,我揮手道別勇於挑戰與突破但終究對我而言是異化的明治天皇,釵h移動的眼睛,一個矛盾情緒的起點,不管對黃皮膚的華人還是日本人都是,這就是東京這都市的文化地景本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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