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師好

老師好 

    奎澤石頭 

也不是絕對是這個時候的。但這樣的日子又來臨了。求學歷程時的啟蒙。一種總結的問候。收到。敲門。信箋。電話鈴響。簡訊。伊媚兒。或者MSN。不知何時開始,這感謝的時節,與台灣巒樹的花開連在一起。澄黃沿途。燦爛像今天碧藍早晨。我踏查雙谿河畔走路到學院。微熱。把塞得豐滿的背包曬得暖暖的。已經有了。沒聯絡的或也心領了的。很久的。很近的。很遠又很近的。學生們。那些臉龐交織。與天上忽然閃過的魚狀雲。莫名的一滴雨真實落在,我不住思念的方寸屋簷揮扇整理。易於汗珠的自己。光影疊錯。吳郭魚翻身跳出水面。半枯半開的向日葵回頭似笑非笑。你說。我說。老師好。一種指引的力量。向陽的。無論如何。到頭來。總是向陽的。那只有敲門、信箋和電話鈴響的時代。老師的研究室如廟堂之高。讓叛逆靜靜坐著。森林學的。哲學的。經濟學的。社會學的。詩學的。謹遵教誨。端詳智慧的皺紋。真是安靜。學生們之一。在動亂的青春。騷動的台北上午十時。車水馬龍。南南西方位百步之遙。這裡多安靜。只有昨日之心與現在之心對話。未來之心與現在之心對話。溪水從熄火山群的陽明天上來。清澈潺潺。有課沒課的星期三。我把腳程放得比以往慢。黑白相間的水鳥站在裸露的岩石上,以牠長長的辮子測度水的流速。斂翼。逝者如斯。我們眼神相會。交換名片。以印象做工。不捨晝夜。我來到了僅能旋馬的研究室。照例讓窗簾成為辮子狀安定。大把大把光線射入。蜥蜴走過亮閃的停飛。我把翅膀藏好。老師好。敲門而入的端坐。告辭。來到動機永遠單純的域土。指點傳承。但就再也遇不到安靜仰望的自己。偶而岔開。盛開的記憶。瞧。流蘇流蘇。可以衡量的秋。攀爬常春藤。在面壁思過的智慧餘音。說放鬆點。在這已經半綠半黃的季節。鐘響。影子聚集。迴廊密語私話探腦探頭。放下同語反覆的遮掩。影子離散。也不是絕對是這個時候的。但總是打心底憶起的。說這病重。無法見同一個人面三天以上。以光年計算這季節距離的。明明白白的親和。讓時間停留。凍結。希望溫度21C。我按下密閉的電子操作。恆溫冷血。開始。人的世界運轉。老師好。游離的。比符號更具體的抽象。指涉無邊無際。但溫暖的。無可救藥總是溫暖的。我點頭。我對自己說。這總結問候的日子就是這樣的。說是有點後現代的。尊師重道。意思。

 

Gewörfenheit ins Dasein




用戶插入圖片

Gewörfenheit ins Dasein(1963, 石計生/高雄)

愛上羅莎盧森堡(Rosa Luxemburg,1872-1919 )

◎石計生


事隔這麼多年重新想起妳是一件非常奇特的事。這天,是應我的恩師政大哲學系楊世雄教授之邀,來審一篇有關「伯恩斯坦(Eduard Bernstein)對馬克思主義的批評」的碩士論文。許久不曾回來木柵,這個日夜秉讀妳的地方,熟悉的山勢導引,我走上百年樓間歇雨中的漫步,更為熟悉的一隻鷹在天空悠然盤旋。審完論文後的告別想著在第二國際的那個革命年代,妳這出身波蘭貴族的女性,從小瀰漫一種如楊老師在口試的評論中所說的「對於不公不義的事情從來無法有絲毫忍受」的馬克思主義情懷,十七歲時就帶領華沙高中的同學上街頭抗議不平等待遇。然後,妳的生命就這樣短暫如流星般劃過夜空,在為了社會主義,那終極目標奉獻一生被法西斯所謀殺而亡。

我記得妳是我第一個真正愛上的女性。記得還在讀研究所的歲月,我把妳這張青春時期的照片影印,放在男生宿舍的床頭書桌上日夜觀看用紅色的框。這符合妳「紅色羅莎」(Red Rosa)的稱號。妳一生被逮捕七次,從波蘭至德國創立了德國共產黨,並致力於工人階級意識的啟蒙,但是反對戰爭,主張以大罷工(mass strike)的方式取得勝利。「現代的人只知道1920年代之後的法蘭克福學派,但是之前二十世紀初的第二國際去很少有人去討論,當時一些偉大的思想實踐家,特別是羅莎盧森堡」楊老師總結繼續評論著。確實,在1896-1898年間,妳和修正主義者(Revisionist)伯恩斯坦在司圖加特會議上產生激烈的辯論。妳的批判大致如下:如果一但放棄了歷史辯證唯物論的整體觀(totality)–那有機的看待相互關連的社會結構與變遷過程–和放棄馬克思《共產黨宣言》的最後目標(final goal)–全人類的解放繫於每一個人的自由獲得解放–則修正主義就會墮落為立場搖擺不定的機會主義,在議會路線中逐漸脫離無產階級群眾的追求。伯恩斯坦的路線讓德國社會民主黨因此成立,成為現在德國社會福利制度的先驅主張政黨,而盧森堡的路線因為她的英年早逝而成為一種美學姿勢。

我在這個閱讀妳的山頭反覆看著因雨昇起浮移的山嵐,逐漸記起了還是二十來歲的一個年輕人,在一個沒有網路的時代,是怎樣瘋狂地挨家挨戶蠻橫地搜索,我們那諒以蒙塵的愛。我記得特地好不容易去找到了一部藝術電影:由Margarethe von Trotta 導演的《羅莎盧森堡》,妳的傳記。清楚從影像中,看見了妳微跛左腳的堅毅行走,妳的與情人革命家李奧約吉西斯(Leo Jogiches )間的comrade and lover的波濤洶湧史詩般愛情故事,妳的在法庭上為反對參加一次世界大戰自我辯護的滔滔不絕竟讓法官為妳傾倒的演講魅力,妳的四處旅行演講為了喚醒國際無產階級團結起來的共產意識並告訴一怯怯然的年輕黨員說共產黨員當然可以結婚快樂過日子,妳的關在牢房裡時仍然鍾情於收集植物的葉子做成標本的認真,妳的遞給囚牢裡的女監托爾斯泰小說《安那卡列琳那》的不斷以讀書的女性主義啟蒙,妳的看見馬克思未完成的世界市場論點比任何人都早提出今日所謂的「全球化」理論在妳的《資本積累論》書中,妳的看見雪地裡一頭被主人鞭打的牛的淚水而自己也流淚地說無法忍受任何剝削與壓迫的意志力的美麗。

啊,羅莎,我在下山的過程,想起那個年代是如何為妳癡狂!那戒嚴時期和方才解嚴的台北,猶然有革命盼望的年代,妳的影子在我生命裡起了非常的化學作用。讓我通過了妳的懷抱看清了生命裡一些該義無反顧奉獻之事:所以在戒嚴時期的台大,投入了學生運動,面臨被逮捕退學的命運毫無懼色。因為愛上妳這個共產黨,和妳發生親密關係的方式是讓我的生命產生了越軌的大轉向,從一懵懂浪漫寫詩的青年轉而看見了社會的歪曲傾斜,被吸入了一個歷史的漩渦又從中再生而出。然後,我對妳的回憶與思念卻來到了這樣一個修正主義全面勝利的時代,伯恩斯坦的社會民主黨還非常活躍,他所主張的生活條件相接近的人形成「階級」的調整觀,就是今天資產階級最為流行的語彙「生活風格」(life style),而妳追隨馬克思所知道的生產關係的共同體的具有共同奮鬥目標的階級已經被分割成為邊緣化論述。

但這一切代表妳的理想已經結束了嗎?「生活風格」與資本主義的勝利又回頭來問伯恩斯坦的修正主義是如何從妥協中走向社會主義呢?這樣的表面上看來繁華富裕的台北裏面真的就是所有人都解放的富裕與快樂嗎?還是其中隱含著更為悲哀的故事呢?是不是修正主義的結果就是讓我們成為忽略弱勢,成為光鮮亮麗的原子化的個人呢?而愛上妳就是要和妳一樣,對於這世界的所有人保持一種義無反顧的愛,是整體地愛,而不是片斷地,有選擇地愛。是充滿自信,保持樂觀地,不懈奮鬥達到最後目標地愛,而不是搖擺地見風轉舵地愛。妳流星般劃過夜空的痕跡如此震撼永恆,這活生生的美麗,經過了八十年,卻又似更為年輕地回來這業已乾涸的人心了。然後,告別這片山城大學與知我啟蒙我的楊世雄恩師,我又回來到了車水馬龍的指南路上,在雨勢逐漸加大的昔日景觀裡跳上還在的236公車,懷著一個沒有人知道的心情讓自己顛簸上路,指向更為繁華忙碌的公館與士林,妳的一切隨著離開竟又開始如影隨形地醞釀發酵,想起的是從來不曾忘記的,關於青春歲月裡的一種持續傳唱的衷曲:愛上妳這共產黨的無上榮耀,「始終是一隻鷹」,只要抬頭,清晰可見。此致,敬禮。

2006/01/05

進一步閱讀:

羅莎盧森堡文章〈The War and the Workers: The Junius Pamphlet, 1916〉: http://h-net.org/~german/gtext/kaiserreich/lux.html

Margarethe von Trotta 導演的《羅莎盧森堡》1986坎城影展 最佳女主角1986坎城影展 金棕櫚獎提名1986德國電影獎 優秀劇情片金獎
http://www.imdb.com/title/tt0091869/

Margarethe von Trotta 導演介紹: http://www.wmw.com.tw/2005festival/2005html/program/sub-program_ses1.htm

羅莎盧森堡圖書館: http://www.marxists.org/archive/luxemburg/

德國羅莎盧森堡基金會: http://www.rosalux.de/engl/home.htm

著名馬克思主義思想家Paul Mattick 文章: 〈追憶羅莎盧森堡〉http://www.geocities.com/CapitolHill/Lobby/2379/rosa.htm

Paul Le Blanc文章:〈羅莎盧森堡和資本主義的全球暴力〉
http://www.laborstandard.org/New_Postings/Luxemburg_imperialism.htm

在田立克神學光芒裡:學術上的三代同堂






◎ 學術上的三代同堂:與我的老師楊世雄教授(中左坐者)、摯友高榮禧教授(中左立者)與我的研究生陳良輔(左坐者)、莊信德(右立者)(台北/天母,2009.1.14)

神學與社會學的界線是什麼?我在這場難得的學術上三代同堂的口試後一直在想這個問題。田立克(Paul Tillich)的神學光芒之所以吸引信德從神學院來到社會學研究所繼續研究,乃在於他溢出了那條界線,讓神的至高無上權柄鞠了個躬,看到了人活在塵世在自由與命運間的掙扎,這種掙扎千百年都反覆上演著,當它一旦被想知道其脈絡的人看見,它就具備社會學意義。

神如何在人身上做工,這是神學問題;人如何在人身上找到神,這是社會學問題。田立克還相信通過宗教教會的公共領域可以和解上述兩個問題的界線,但是神的意志終究是具備優位性的;馬克思(Karl Marx)看清楚了這點,以集體的人的社會存在取代了神的意志,進行他所處的資本主義社會的細密考察,發覺在人與人身上找不到神,反而在人與商品上找到了前所未有力量龐大的神與宗教,他稱為「商品拜物教」。過了半個世紀,班雅明(Walter Benjamin)親眼目睹商品神在二十世紀初強大的威力,在巴黎拱廊街竟催眠了一整個時代的人很想醒來卻醒不來只有一個叫做波特萊爾(Charles Baudelaire)的詩人是醒著但何其孤單,他於是說,每一個時代都夢想著下一個時代,這些醒著的睡著的人啊。

我在二十一世紀的台灣看的更清楚,也更模糊了。從社會學裡看到了神學痕跡。在人與人身上找不到神,在人與商品上也找不到神,因為神已經成為無形化,成為一種田立克神學所說的變動不居的存有。人不是被催眠,而是清醒地接受這新神學,並且奉為圭臬,雖然那是沒有主見的奉行。這種存有並且還溢出了神學的範疇,指向了一種「庇護所」(shelter)的當今人類普遍心態,神的降格為十字架,萬字等符號供人膜拜,神不再用腳行走乘願再來,人等待甚殷,直至不再等待,即使真的來了也不相信,神自己在當代否定了自己,放棄了自己,懦弱的人也跟著放棄。於是,任何人若能掌握具備有神蹟可能的載體通過科技的媒體的力量散播的就是神的旨意,成為「庇護所」的地球,要視而不見所有所外的一切,人在裡面井底之蛙地宣告自己是神,或者,不是人。

非常私人地說,我相信神只存在於我的幾位老師身上。不是「庇護所」的神,而是能走路有主張「看下不看上」的神。這時我一心一意想留下來的是和我的老師楊世雄教授的合影,他開啟了我以社會哲學高明想著的眼光,我已經失去了一位讓我張開眼睛卻不曾與他合照的吳忠吉教授,我不想也留下遺憾。特別是楊老師也才做了心臟方面的大手術。老師看來高興,我就高興。我的學生論文寫得有自信,寫得美妙有見地,我做老師也高興。在我的學術神學裡,神的駐紮於論文之中,通常表現在學生的自律中,而非我的嚴厲裡。感覺我是一個越來越孤單的靈魂,因為我相信神只存在於我的幾位老師身上。當老師離我而去,我就越來越孤單。但我必須保持笑容面對我的學生,因為誰知道這私人的神的感覺會不會這樣代代傳遞?這念頭源於良輔開車送我回家時問我道家的本體論意涵和田立克神學比起來怎樣?「楊老師說的田立克Wesen 本質既是存在之物,也是被認識的存在,對於道家而言,還加上一個可以被操作的存在韻律」我說。我心裡非常欣慰這提問。這就是田立克所謂的「提問式動力」,人其實不用畏懼神學社會學學術裡的名詞堆砌,人該用心思考並提出感受想要解決自己困惑的問題,問題本身就有動力,雖然解答在我看來永遠無法完美。 (石計生,2009.01.1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