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牧紀錄片:訪談奎澤石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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楊牧紀錄片:訪談奎澤石頭(台北/東吳大學/錢穆故居旁,2009.12.25)


那天非常寒冷。台北。外雙谿。文舍前。錢穆故居旁。紅楓落滿地。對於楊牧老師。我說。約好訪談的這幾個月來。我第一件決定做的事情就是儘量忘記他這個人與作品。就像想儘量忘記奎澤石頭般。然後等這天來時我還會記得什麼。我以為我什麼都忘了。結果我什麼都記得。通過必要的遺忘而獲得的印象才是真正的印象。我記得。班雅明。單向街。弧燈下。認識一個人的方法就是不抱希望地愛他。關於詩與詩人。不會從生命裡消失。世界還在那裡。消失的只是我們的輪廓而已。我瞥見殘存的第一片楓葉飄忽不定地委地兮無語。我就回到了雄中時期的植物園。斜倚在參天老樟樹下閱讀赫塞,楊牧與傑克倫敦。我瞥見殘存的第二片楓葉飄忽不定地委地兮無語。我就回到了重考大學時期的補習班旁的釣魚池。因為閱讀楊牧海岸七疊過於入神而掉進了池中惹得所有人哈哈大笑。我傻傻地從水中爬起來繼續閱讀感覺好像信仰詩的神聖受洗般。從此奎澤石頭就真正誕生了。剩下的只是命運安排的在台大文學院前的短暫素面相見。你大二的時候。給奧菲利亞的十四行詩。森林系的梅石道上你急急搜索每個屋頂與黃昏掃瞄每雙瞳孔與腳步。甚至。遞給每個陌生人一朵你手植的薔薇,因為羞澀的沈默是你唯一的言語。當夕陽落入廢墟時你從戰火歸來。一株燒的火紅的木棉冷眼旁觀你。楊牧收下了你自費出版的詩集。再見面又過了十八年。你逐漸忘記曾經用生命書寫雪菲爾悲歌。碰觸。世界只能醉臥在那裡。語無倫次。感覺退位理性昇起你轉化為一個學者。我瞥見殘存的第三片楓葉飄忽不定地委地兮無語。我就回到了外雙谿的學院之路。茁壯的奎澤石頭也寫了四本詩集。我則以美學批評掩蓋急於裸露自我的光芒。有次在他家時楊牧很溫和地對我言外之意地說些當時不懂的話。我揣測意思是由創作走向批評表現頹勢。一種對於生活與存在的純粹性的提醒。又過了些年。奎澤石頭。你終於理解了。那些抽象化記憶裡愛情的絕對預設是不可抗拒的分離意識。風生水起。楓紅此時瘋狂地萎地兮無語。詩是唯一的。其鍛鍊就是從最為根本,簡潔,幾何原理的地方著手。先忘記。再記起。先擱筆。再書寫。等待詩的回家。孤獨。我說。是楊牧最好的一首詩。不是嚴謹詩學上的最好,而是奎澤石頭眼睛通過自己的感覺成為理論家後看到了孤獨的幾何。孤獨這首詩裡的點線面幾何學原理的作用。其所觸發的是一個無窮無盡的廣遒新世界。死亡的左右蘊含著新生。黑暗裡包容光明。曾經的接近恨的感覺一筆上升為體諒的愛。不帶感情的感情。我因為深受震撼而無法言語。繼續擱筆。那應該是。你說。楊牧詩藝的邊界了。美學評論家的直覺。那天非常寒冷。台北。外雙谿。文舍前。錢穆故居旁。紅楓落滿地。我說這一切所紀錄的不應是一種楊牧造神運動,而是通過不抱希望地愛他,從人的角度看待這個表面嚴肅,卻處處是溫暖的長者,我私淑愛詩學恩師,雖然那天在他家裡面對幾個他真正都成為教授的外文系學生感覺異常孤獨。胡適說,這是五十歲後的人做的事。楊牧遞給奎澤石頭一杯馬丁尼後相視而笑莫逆於心。舉杯。就口。放下。一條漂亮的線條眼前一閃即逝。孤獨。如這訪談尾聲裡逐漸風止的起身。乾枯的。半乾半黃的。鮮紅的。紅透的楓葉。我踩在上面感覺那裡有人在啜泣。奎澤石頭抬頭。參天的楓樹間隙灰濛天空裡一朵魚狀雲游過。沙沙地聲響此起彼落浮沉素白花朵我把它藏滿懷。要節制自己容易浪漫的情感。楊牧說。你悲傷地點頭。跟這群其實不是很清楚是誰的楊牧紀錄片拍攝團隊道別。告別很冷的台北去向更冷的南方。你上車。往蘭陽平原的一個詩人的葬禮而去(石計生後記,2010.02.04)。



在華德福靈光中的羅葉(1965-2010)

◎ 石計生

這天從張所長那裡回到台北已經接近午夜。蘭陽平原在濕冷雨夜顯現出一種我完全不認得的詭譎樣貌,或許因為提早了一個轉彎,車行就穿過羅東公園來到了陌生的境地。歪仔歪橋。開車的學生拿出手機GPS定位器給我看,笑了笑說。這是什麼名字?我陷入了回憶地說,那是日治時期從太平山的運木材的五分車自西向東必經的一條重要橋樑,過了不遠就接近羅東鎮了。從那裡有個儲木池,可經由火車直抵基隆港,然後由輪船航運至東京。我想起這些我寫作時所處理過的蘭陽平原的掌故,然後心緒又扎扎實實地回到這一切發生的源頭,剛才所去的地方:慈心托兒所與其所長張純淑的家。我二十多年前最早因為身為黨外政治人物黃煌雄先生的國會助理隨之返鄉助選,而結識的宜蘭環保聯盟分會副會長,也是黃先生競選總部的總幹事張純淑女士,結果成為比終生還久的朋友。張所長,我稱之為「土地的靈魂」,她作為一個人格者,對於教育的愛的播種者,當從政治期待中覺醒要把生命全力投注於教育辦學後,吸引著無數有理想的年輕人從台灣四面八方到宜蘭羅東的鹿埔與冬山鄉下,加入她的「慈心華德福教育」,大約在五六年前,我有次照例到宜蘭去看所長,看到了一個既熟悉又陌生的臉龐:學弟羅葉。

羅葉在台大應小我至少三屆,記得是社會系的。我見到他應該是活動中心238。那時裡面有現代詩社,大學新聞社,與大學論壇社等。羅葉主要應和吳介民,杜文仁和梁至正等大新同學熟,我雖也屬大新,也喜歡介民等友;但真正狂熱所愛者為詩社,我和高榮禧,廖乃賢,許銘義與王作良等形成一種非常內聚力的山下海耑索不存在的藍色花朵的浪漫意識,或許因為如此,據說也是寫詩的羅葉從來不是我們之中的一員,或許是他與我們氣味不同所以從未是,或許我那時已經畢業。無論如何,在那戒嚴的校園世界裡,每個那時在238出現的名字都被貼上標籤:學運份子,它的意涵等同於共產黨與台獨份子。國民黨政府當時稱我們為三合一敵人。或許因為如此,即使與羅葉不熟,但總覺得是革命同志。提起這個名字,就有種相濡與沫的感覺。像這時我在他位於所長家對面的自宅靈堂所見的遺照:短短的頭髮有點戽斗歪斜的嘴搭配著一雙炯炯有神能看穿世事的眼睛透露著孤傲的詩性靈光,這時終於安然沈睡。我按禮法恭敬為羅葉上了一炷香。

在更早之前,我和張所長與學生在八味日料理吃飯時,所長說了很多關於羅葉逝世之前念茲在茲的事情,他的潛意識裡似乎知道來日無多:在上星期六離開前,連續三天晚上打電話給只住在對面的所長「聊天」,其實是交代遺言。說了許多,他對於那位老師的教學可再多使力些,那班同學的個性問題為何,學校的發展與聯繫,他甚至把所有負責的教案鉅細靡遺地保留在所長的電腦裡,希望她有空去看一下。如此用心愛著華德福學校,因為他自己的生命是經由這個學校的土地力量而復活,在最為頹唐無助之時毅然離開台北那個沼澤。他也不斷希望朋友們可以陪他打麻將,大家本來口頭上都敷衍,卻都因為友誼的呼喚真的都跑去他家云云。張所長帶著深深的不捨的感性語言說著這些生活的瑣事,本來有一深交的女友計畫四月份要結婚,結果天不從人願。說他最近得了個林榮三文學新詩獎,審查的人之一還是楊牧。說他自陳近來詩風有受楊牧先生影響,得獎後大家恭喜他時,羅葉卻說:「這不見得有什麼好」,顯得成熟淡泊。說他幾個月前信仰了佛教,說他有福報,過世後有整個慈心華德福為他哀悼,祈福,念經。說他在華德福的靈光下,整個人從一種孤絕的存在開始感受到互動與愛。說他同時也有來自耶穌基督的祈福,原來張所長和我一樣同時都在讀聖經,華德福裡有部分的家長都是召會的基督徒。佛陀和基督在神的世界裡都是好朋友,我想,死於壯年的羅葉引發的紀念多麼豐盛。

我記得的羅葉幾次在人智學教育基金會的董事會開會時的場景,總是寡言,但言必中地。最近的一次應是半年前,在華德福中學的會議室。就坐在我隔壁,我們一句話也沒交談,但我們慢慢共同吃完一盤有著西瓜,小蕃茄與芭樂的水果盤。羅葉在關鍵時刻照例慷慨陳詞,表現出對於這個華德福學校的衷心付出與投入。冗長的會議我也照例出去上了幾次廁所,回來後我在座位上環伺出席的人們,身旁羅葉臉色有點蒼白但意志力堅強地斜倚端坐,或許剛才講話太用力了。我想,我把最後一顆小蕃茄遞給他。羅葉露出難得的微笑對我點頭。那時黃昏沒有什麼神蹟似的光芒從窗櫺外射入,但充滿在兩個詩人心裡是一種默契與理想所醞釀而成的溫暖,為的是宜蘭傳奇人物張純淑與她花了三十年所建立起來的培養孩童健全身心靈的華德福學校。那種溫暖就像剛才道別張所長離開蘭陽平原的驀然回首,陰霾天空下城市的街燈明暗指引,這個不平凡的靈魂。被土地感召來到華德福教育的域土,奉獻其流星般燦爛而短暫的生命,讓幽微困窘的生靈有所榜樣,老實地扎根,認真地實踐,那麼土地也會為你安排,一培沃土,留念方寸之間。

(2010.01.23 台北/士林)

石計生講修行者:以身為度–雅各與丘處機


美學策進會2009年10-12月台北紫藤廬活動表【藝術與宗教】系列演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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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雅各仍舊行路,神的使者遇見他。雅各看見他們就說:這是神的軍兵:於是給那個地方起名


   為瑪哈念。」   –〈創世紀〉三十二章一至二節,《舊約聖經》(恢復本)。






「然後歸山。煉心養性。三遭魔難而不動。沒於洪水而不知。虎臥於旁而不畏。初心真切。


人之心空。心空性見。而大事完矣。遂出山度世化人。」


                         –丘處機 〈丘祖語錄〉,《道藏精華》第五集之一,自由出版社。






講者:石計生(基督教慕道者,台北丹道文化研究會理事長,1999-2001) 
時間:117(六)am 10:30-12:20


地點:台北紫藤廬茶館(臺北市新生南路3161號)


主題:以身為度–修行者雅各與丘處機




本講次以東西方兩大修行者,雅各與邱處機為例,探討人如何通過現實世界的磨難找到真我,並且以身為度,救己濟人。以西方基督教《舊約聖經》創世紀章節裡的雅各,其經過瑪哈念(兩營軍兵)的隱喻,與東方全真教龍門派法祖,宋代邱處機的蟠溪苦行的掌故進行比較,揭櫫宗教人物典型的磨難鍛身成道過程,探究其信仰的差異脈絡意義,如何成為我們日常生活與病共處,養生超越的力量。





*演講地點:紫藤廬茶館(臺北市新生南路3161號)


參與方式:免費聽講、自由捐獻茶水費。


聯絡電話:臺北紫藤廬茶館(022363-737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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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系列演講從音樂社會學、美學與精神分析等諸理論向度探究藝術家的精神與作品、宗教典型人物的形成。其中石計生的演講,十月份演講是根據其長期所致力的藝術社會學研究,通過康丁斯基繪畫論點,以漫談與詩的再創作方式,針對如楊牧等藝術家的創作的精神性進行探索。十一月份演講則針對基督教《舊約聖經》創世紀章節裡的雅各,其經過瑪哈念(兩營軍兵)的隱喻,與全真教龍門派法祖邱處機的蟠溪苦行的掌故進行比較,揭櫫宗教人物典型的磨難鍛身成道過程,其信仰的差異脈絡。梵谷的割耳看似瘋狂行徑,梵谷的繪畫魔力究竟來自藝術家自己?是性壓抑?還是信仰?高榮禧部分從精神分析學與美學面向解讀梵谷繪畫的深度與宗教意義,通過對於梵谷作品的實際解讀與生命史考察,十月份演講將著重於精神分析面向闡釋梵谷作品的躁鬱病徵裡隱藏的聖徒淚痕;而十二月演講則直接從宗教學角度就梵谷繪畫作品細緻進行賞析。




1212(六)am 10:30-12:20梵谷藝術中的宗教主題(高榮禧)


1010(六)am 10:30-12:20論藝術家的精神性 (石計生)


1017(六)am 10:30-12:20躁鬱的聖徒:梵谷作品精神分析解讀(高榮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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孤獨的幾何

孤獨的幾何


    石計生


1.


楊牧在某篇散文段落或者專訪裡似乎曾經說過,因為對於數學的厭惡,使得他曾經逃課至太平洋的花蓮海邊隻身涉險,孤獨接受浪花洗禮,想像風暴席捲,讓自己「找一個他們夢想不到的地方,把自己藏起來」,那個地方,後來證明,就是詩。詩,對於楊牧而言,就是思想,信仰與力量。但究竟詩從哪裡來?你曾提供過多種解答。那天,己丑年中秋颱風前夜的晚宴造訪,你在楊牧家透明落地窗客廳聆聽蝴蝶夫人的端坐時,看著每次來他同樣的動作:於柏克萊求學時期養成的習慣,端著透明高角杯,慢慢綴飲一杯加了橄欖的馬丁尼。這次對著窗外拔次漸高、花色黃褐相間秋之台灣巒樹,然後開始噓寒漫談。但這個尋常重複的舉杯就唇動作,卻讓你靈光乍現瞭解了一件事,或許過去你用班雅明、浪漫、寫實或其他什麼主義去詮釋楊牧的詩尚有一個地方不曾知曉;弔詭地,和數學有關,那是楊牧詩中展現的感情、佈局、用典和譬喻的精簡和精確性,那是一個年少躲藏任誰也找不到我的地方,經過數十年錘鍊形成:孤獨的幾何。 


2.


 


 


 


 


 


「孤獨不涉情感,孤獨是一種由點成為線,再回到點的運動。」這時,你面對窗外的青山與參天老榕樹坐好,秋之暖陽早晨,再度端詳楊牧那首著名的詩〈孤獨〉,竟像素面相見,又是熟悉的場景裡確定地畫/寫下這樣的線條/感受。這首詩裡其實只有一個動作:楊牧在家裡尋常的傍晚又照例喝了一杯加了橄欖的馬丁尼讓孤獨從心裡出來走到酒杯,再從酒杯送回心裡。 


如你這時讀的康丁斯基《藝術中的精神》這樣說:「水平線因而是一種能夠在不同方向向上延伸的冷而基礎的支座。冷與平構成了水平線的基調,它可稱作是以它最簡潔的形式表現出運動無限性,冷峻的可能性。」「垂直線,它豎起來正好與水平線構成直角,在那裡,平直被豎高所代替,即,冷為暖所代替。因此,垂直線以它最簡潔的形式表現出運動的無限的、溫暖的可能性。」 


將孤獨比擬為一匹「背上有一種善變的花紋」的「衰老的獸」,潛伏在「我亂石磊磊的心裡」,所言者是常人皆有的「一個人」時的感覺:「眼神蕭索,經常凝視/遇遠的行雲,嚮往/天上的舒卷和飄流/低頭沉思,讓風雨隨意鞭打/他委棄的暴猛/他風化的愛。」這些浪漫優雅的句子只是一種表象、因人而異卻又雷同的感覺、情緒,這裡詩的構成是一種鋪陳,是一種運動前夕的「點」的醞釀。從孤獨的幾何學來看,這潛伏,蠢蠢欲動的「點」出發,會有兩種可能:一是水平線,二是垂直線。 


「雷鳴剎那,他緩緩挪動/費力地走進我斟酌的酒杯/且用他戀慕的眸子/憂戚地瞪著一黃昏的飲者/這時,我知道,他正懊悔著/不該貿然離開他熟悉的世界/進入這冷酒之中,我舉杯就唇/慈祥地把他送回心裡」。雷鳴剎那導引,孤獨的獸費力移動,其衰老可能不是生理的,而是心理,甚至是結構上的疲憊。不該貿然離開他熟悉的世界所謂者是進入馬丁尼酒杯裡的苦澀的美感,具象世界裡咀嚼,綴飲終將化為烏有的存在,原來熟悉世界裡嚮往遇遠的真與善浪漫結褵流浪,和杯酒之中實際的美與愛的平常規律並不是同一件事,而這時詩才躍然成形構成。詩回歸最為原始的不帶感情的數學邏輯,卻弔詭地蘊含了藝術夢寐以求的真善美。冷冷的水平,向上延伸的冷而基礎的支座,是必須的鍛鍊;而豎起來正好與水平線構成直角,那是「舉杯就唇」的尋常動作,在那裡,平直被豎高所代替,冷為暖所代替,慈祥地把那隻衰老的獸送回心裡:點走向線,線又回到點。嚮往遇遠的彼時或者曾為天上的舒卷和飄流的水平吸引其冷峻猶然,而這時楊牧孤獨的幾何垂直線,不論親炙或者私淑的人都知道,一直都是溫暖的。


3.


這是颱風中秋前夕,你和楊牧走在敦化南路的寬敞大道上目睹的,粲然蕭索巒樹晃影,關於孤獨的幾何,關於藝術的精神裡的點與線,然後逐漸成為「面」。這線隨著路燈慢慢延伸變成了影子,拉長至一定距離後又變成了線,水平的斑馬線與垂直的月光線交織,隨著楊牧身影的移動與月光難以察覺的挪移,與你的佇立距離逐漸成為一個面,一個銳角三角形,並且很快地就變成了立體錐形,然後烏雲遮掩,蕭索巒樹在預料之中的雨勢霧起裡花落滿地,然後想像的形狀煙消雲散,只餘最為堅固不變的孤獨的幾何:楊牧的背影,是這個時代藝術的精神裡在上部的最頂端孤獨的背影。


你這時閱讀康丁斯基:「一個巨大的銳角三角形分割成彼此不等的幾部分,其頂點和最小的部分朝上這就是對精神生活總括和準確的描繪」;「精神匱乏的時代。精神不斷地從較高的部分滑向較低的部分,整個三角形就凝止不動了。這個時代裡的人耳目失聰,只關心物質利益」「在上部的最頂端,有時只有一個人。他歡快的眼光是內心無比憂傷的不露痕跡的標記。那些離他最近的人也不理解他。」


過去隱約猜想是這樣,現在完全知道,楊牧的給人最初的不苟言笑印象並不是偽裝,而是真實的不受情緒影響的自然;從繁複多變的現象還原,來到數學顛撲不破的原理,賦予藝術軟化科學的能力,以耐心等待詩的幾何的造訪,有時賦予神秘的色彩,如風霜雨雪、洪水地震的疑神神學,揉合,醞釀,發酵,通過內面空間讓點、線、面構成詩的畫面。有時只有一個人,他詩裡總是平靜的眼光是內心無比憂傷的不露痕跡的標記。這一個人,不僅僅是藝術上的幾何精簡掌握甚為含蓄的完美隱喻抽象指涉,生活上則延伸對於真善美的追求謹守著入世處事的簡單原則,有時看的出來,他忿忿不平,甚至指名道姓,關於政治、棒球與古典失落的愛,孤獨的左外野手孤獨地等待捕捉奇襲彈跳或者高飛高難度接殺的一刻。離他越近的人越理解,楊牧總以「眼神蕭索,經常凝視/遇遠的行雲」與「慈祥地把他送回」的雙重眼光凝視這個精神匱乏的時代,當暴猛的愛被風化,在風雨鞭打中被委棄,人耳目失聰,只關心物質利益,無法浪漫,追求時;這時,楊牧就任由那匹背上有一種善變的花紋的名曰孤獨的獸重出江湖, 順著垂直線,一道閃電從天而降,雷鳴剎那,讓他挪動走進斟酌的酒杯,且用他戀慕的眸子,憂戚地瞪著一黃昏的飲者,高聲歌唱,無懼風雨,如你沈醉聆聽蝴蝶夫人的端坐,不曾察覺年復一年,對著窗外拔次漸高、花色黃褐相間秋之台灣巒樹,然後開始問暖漫談,慈祥地把他送回心裡,孤獨的幾何,抽象由點成為線,再回到點的運動,這時,你終也受到了邀請,慢慢綴飲一杯加了橄欖的馬丁尼。




(二00八、十、九)




孤獨是一匹衰老的獸
潛伏在我亂石磊磊的心裡
背上有一種善變的花紋
那是,我知道,他族類的保護色
他的眼神蕭索,經常凝視
遇遠的行雲,嚮往
天上的舒卷和飄流
低頭沉思,讓風雨隨意鞭打
他委棄的暴猛
他風化的愛

孤獨是一匹衰老的獸
潛伏在我亂石磊磊的心裡
雷鳴剎那,他緩緩挪動
費力地走進我斟酌的酒杯
且用他戀慕的眸子
憂戚地瞪著一黃昏的飲者
這時,我知道,他正懊悔著
不該貿然離開他熟悉的世界
進入這冷酒之中,我舉杯就唇
慈詳地把他送回心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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