蔡茂雄:縱橫台灣唱片悠悠五十二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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深度訪談蔡茂雄先生(台北/中山堂,2009.10.14)



身為台灣唱片與孔雀唱片真正老闆,對蔡茂雄先生訪談達到了三個小時,上一個花這麼久訪談時間的人是文夏。因為早上有連三節課,課餘又與學生討論了關於後現代的理論,從外雙谿趕到中山堂已經一點半多一點。沒吃飯,就去隆記菜飯巷裡的麵館囫圇吞棗吃了碗麵,匆匆就趕上中山堂二樓的堡壘咖啡店。在裡面的座位,先生早已端坐,也先喝了咖啡。我表達了歉意,互換名片寒暄後不久,助理也至,就開始了此次深度訪談。先生的令人敬佩的特質是不浮誇地仔細訴說他所經歷時代裡的流行音樂媒介迴路,生於1942年,十五歲開始在父親與人合夥開的台中的中聲唱片做唱片工廠學徒開始,完整地經歷的黑膠,LD,卡帶,CD和數位MP3的台灣音樂工業時代,對於唱片業的產銷,和連帶相關的廣播電台,台語電影等如數家珍,已經六十七歲的他,說話中仍帶著曾經輝煌叱剎風雲的傲氣,展現真正親炙唱片業的大家風範。當蔡先生說他是孔雀唱片老闆時,我馬上說紀露霞的「黃昏嶺」黑膠有一個版本是孔雀唱片出的。他說是啊,當年是他去嘉義找紀老師唱的。然後蔡先生就旁徵博引地將當年他是怎樣在三重埔製作唱片,並至台北的中華商場,萬華,大稻埕,龍安街,中山北路和羅斯福路等,加上台北縣三重,板橋,新莊等地約四五十家的唱片行(全省上百家)的批發零售狀況,與他年輕時候騎著摩托車從台北一路經過桃園,新竹,水里,台中,嘉義,台南,高雄遠至屏東的各大唱片行幾天幾夜的收款過程,甚至遠至台東,花蓮的情況,說的一清二楚。不只如此,1988年後他至廣東番禹市做台灣CD的大陸銷售,對於台灣歌的大陸流傳有著深刻的理解,間接也證實的我對廣州流行音樂教父邱大立訪談的論點,台灣民歌的中國流傳和轉口(從新加坡或香港,美國等第三地),翻唱,盜版有關。而他對當時是否有像海山唱片老闆鄭鎮坤所說的詞曲創作讓渡書這件事深表懷疑,這證明質化訪談滾雪球永遠要交叉驗證訪談結果,輔以歷史考證,才能慢慢經由深度描繪(deep description)找出真實情況。


蔡茂雄先生的唱片業生命史的全面性,幾乎涵蓋了1960-80的所有流行音樂樂種:台灣歌謠,日本演歌,國語流行歌,流行歌西洋和校園民歌等,其豐富性聽來令人目眩神迷,也說明了當時台灣流行歌的蓬勃發展一面。


這個重要訪問,讓我對紀露霞研究有一新的反省。我因為與紀老師特殊的機緣而開始做台灣歌謠研究,卻也因此在感情上有種濃郁的黏貼在台灣歌謠這個面向上,而校園民歌面向的比較,其實並不是當時台灣流行音樂的全貌。從人們日常生活史而言,耳朵的聆聽不是二選一,而是多選多。這多,就是所有當時流行的音樂樂種:台灣歌謠,日本演歌,國語流行歌,流行歌西洋和校園民歌等等。它們共同存在於那一段歷史中,混種與創新乃是必然的。不應該將眼界只侷限於台灣歌謠或民歌,應該更全面的看待。而蔡茂雄先生的唱片業生命史的跨界與長時段歷史,對於我過去研究盲點造成的侷限眼光產生了深刻的教誨。挖掘台灣歌謠的深度因為偶然的聆聽開啟,爾今是那段時間裡流行歌曲的宏觀探究的時候了。


進而,蔡先生的訪談也完全打開了我的再現1960-80年間台灣流行音樂的媒介迴路的視野,從三重埔放大到整個台灣。又因為注意到地理資訊系統GIS跨界研究之需要,我特別對空間位置進行詢問,蔡先生竟也能知道十之六七,著實驚人。其中特別令人注意的是台南的重要性:除了亞洲唱片外,另外幾家唱片行與全台最大的唱片批發商都在台南。台南,台南,勢必在我狂熱追尋台灣歌謠的人文脈絡裡產生巨大行動力影響。向來的台灣古都,果然在音樂的製作,產銷,聆聽與創作裡,有其歷史高度文化素養的意涵在其中。南下扎根時期不遠矣,所欠者找到關鍵訪談人物的機緣而已。這件事情,如我過去所有的訪談,其中有偶然,也有必然。「偶然」是打開眼耳鼻舌身意的開放態度就會接收相關訊息,「必然」是因為這樣的追尋的誠心,感動天地諸神與人間糾葛的冷漠互動,讓江湖成為可以涉足的沈靜,研究成為血液裡流動的感動。


時至五點,我深深向蔡茂雄先生致謝,並親自送他出中山堂,他很親切,並且說以後有需要可以繼續聯絡。細雨微微我望著這棟清朝的布政司所在建築前的廣場,迷離不遠處有日據時期的古倫比亞唱片公司舊址,後有民國時期剩下三台升降梯孤伶伶懸在已經斑駁漫漶空無一人的力霸百貨半空中,彷彿凝視著這歷史澱積層堆砌成的人間流行音樂化石,慢慢重新釋放其暗暗含光的力量,離開的平凡人像是巨人,我們只是雕刻時間的工匠,或者藝術家(石計生後記,2009.10.14)。



不期而遇的藏龍:台灣唱片劉瑞發先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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左起:劉瑞發(莫可),王昭旺和石計生(2009.09.26)

訪談的最高境界在於忘記訪談或者不期而遇的訪談,前者我稱之為「後現代訪談」,直接顛覆訪談作研究這件事,像上次和紀露霞老師上陽明山,被大自然吸引而徹底忘記訪談這件事,卻激發一種寫作創造力與反省;後者為「即時性訪談」,在沒有準備的情況下,必須運用一切可能進行記錄。

    今天遇見台灣唱片的劉瑞發先生表面上完全是個偶然原來是要去信義區公民會館(四四南村)參觀台南永康鄉的朋友,雕刻家王昭旺先生的雕刻展,卻不期而遇台灣唱片的劉瑞發先生。綽號莫可的他,是雲林人,一開口就提及三重埔的唱片行,並以行家口吻勸昭旺兄要把鄧麗君的黑膠收好,因為都是很貴的珍品。因為感覺他不是一個簡單人物,就在坐下來與大家聊天時,趕快拿出隨身手機將錄音功能打開進行錄音。他對於台灣歌謠或者更準確地說,台灣流行歌的「媒介迴路」有著全面性的參與與理解。小時候因為父親的關係,耳濡目染對於廣播播音,歌仔戲,台灣歌謠,台語電影,那卡西,歌舞團,唱片行,歌舞廳和江湖種種有十分的親和感覺。之後就離開雲林至三重埔擔任播音員,認識丁山等著名廣播人,又參與台灣唱片行的製作與行銷,對於1960-80年的那一段黑膠唱片的黃金時光瞭若趾掌。這讓我的耳朵完全振奮起來,因為這一個月來我一直埋首於十月份要在台大發表的關於大台北地區台灣流行歌的「媒介迴路」的結合GIS與空間音樂社會學的文章撰寫,文中最為棘手的部分就是三重埔。冥冥中有種力量導引,一種不期而遇的機緣,在臥虎藏龍的民間,江湖,有些真愛台灣的人以全副的意志進行台灣文化的全面性收集與保存,劉瑞發先生是其中一個。

   除了台灣歌謠,也是道家中人的莫可,用非常典雅地道的台語說著過往種種,有些平常,更多令人吃驚的說法,而人在聊天時其實會不斷地岔開你認為重要的話題,所以我常在適當時機不斷地拉回來音樂的部分,獲得非常重要的新脈絡,還需要時間來消化。「即時性訪談」是進入社會學研究世界的重要手段,是高度自覺有隨機進入的研究,是種進入江湖的研究,那裡,有刀光劍影,也有義氣倫理,有知書達禮,也有機巧狡詐。但研究者的決心其實不僅僅在於學術素養與追尋,更重要的是對於土地之愛的信仰與對人民生活過的音樂世界的考據熱忱。這些,才能讓人和光同俗,以與大眾相同膚色過馬路。孫中山先生說:「仁義道德,存在於三教九流中」,我想,今天我完全理解這句話的意思,而道家力量收斂這一切於動中之靜裡。我想,我會再繼續跟莫可請教,關於那段時光,那段歷史(2009.09.2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