通往天堂之路:馬克思、古巴與外一章
1. 闊別相遇
那是蟬鳴滿天的午後,在我的大學時代,戒嚴下的臺北,有次一個虔誠信仰耶穌基督的同學,看到我在振興草坪旁倚樹閱讀馬克思,非常不悅地對我說:「天堂與地獄的國是誓不兩立的,你還是脫離共產的地獄,來加入主的天堂吧!」這兩天時常想起這一段塵封已久的記憶。為何那位當時想拉我入教會未遂的同學會這麼激動?現在想起來,一是她宗教生命體驗的靈光的傳播熱情,二是其所受的國民政府教育中詆毀馬克思的刻板印象所致。而往事浮現,現在想起來,也應和受北京書店之托,寫關於簡體版《敲打天堂的門。古巴》的書評有關,而恰好我的新書《馬克思學:經濟先行的社會典範論》也剛好於二00九年出版。於是,於溽暑參天視野偶而蝶舞的研究室窗內振臂疾書:馬克思與古巴闊別相遇。
馬克思與古巴,天堂的國度如何在人間實現?為何想要解決資本主義之惡的馬克思的理論會被視為不是天堂反而是通往地獄之路?而古巴,目前地球上少數倖存的實行社會主義國度,為何會被冠以「敲打天堂之門」的書名呢?
敲打天堂之門之前必先找到從人間通往天堂之路。大約是十幾二十年前蘇聯東歐解體時,人們認為資本主義是天堂,社會主義是地獄。到了今天,發生全球金融海嘯後,這個論斷就又不是那麼確定了。似乎資本主義成了地獄,社會主義好像又可能是天堂。
歷史中,從人間通往天堂之路看來分歧,而天堂本身又似乎是個流動地、模糊的、相對存在的地方。
差不多是我們這時代的人,去懷想下一個世紀的時候了。
2. 自己的掘墳人
為什麼馬克思說「資本主義是自己的掘墳人?」有兩個原因:其一是「利潤的剝削公式」;其二是經濟危機的「長波」。
話說十九世紀末,一個流亡於英國倫敦的理想者卡爾·馬克思(Karl Marx),以他敏銳觀察與思辨的能力,知道人類將面臨一個全新的時代,一個為累積資本、追求利潤而剝削人類勞動力,將人陷入嚴重貧富差距的日子將要來臨。埋首于大英博物館閱覽室的
上述關鍵在於資本主義的普遍心態就是認錢不認人,一切都是為了追求金錢,其中最重要的角色就是資本家,白話裏所謂的老闆,頭家。追求的是能夠流動迴圈,累積資本的金錢,馬克思稱之為「利潤」,所以就是儘量壓低勞動者的工資。長期而言,利潤率是下降的,當無利可圖時,資本主義就自己掘了個墳墓埋葬了自己,這個時代的社會制度就可能結束了。
3. 預言危機長波
或者,還要加上經濟危機的「長波」觀點看得更清楚。
而到了二十一世紀,我們這時代的人往回看上個時代,現實世界經歷太多的分合,重大事件如兩次世界大戰(1914-18; 1939-45)、法西斯與社會主義崛起、1930年代全球經濟大蕭條、1960年代學生運動反戰反權威、1970年代後網路社會崛起、1980年代中國經濟改革、1990年後的蘇聯解體與東歐劇變社會主義國家崩解等。
想要解決資本主義之惡的馬克思理論會被視為通往地獄之路,主要就是1990年後實行社會主義的蘇聯與東歐等國家崩解。被認為共產是不可行的,而《資本論》紛紛被丟到垃圾桶。
但馬克思學裏的經濟長波論點看出,上述的長期而言,利潤率是下降的資本主義自我掘墳,不僅僅是一國經濟之內的問題,而且還是整個地球之事,具有連鎖反應的效果。因為壟斷資本、資訊技術革命、網路化連結、世界市場、利潤率下降的兩極化、戰爭、國際競爭與全球化,經濟危機的長期累積造成螺旋前進的趨勢,則
每隔六十至九十年左右,會出現一次經濟大蕭條的長波。仿若滔天巨浪,淹沒土地上所有,哀鴻遍野而無能為力。
二十一世紀現實世界裏,馬克思預言的危機真的發生了。
因為次級房貸操作失控所引起的世界金融危機發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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首當其衝的資本主義大本營美國民眾發出不滿怒吼:大銀行們先是主張資本主義式的放任型擴張,現在出了事情要求美國政府以社會主義的方式掏國庫的錢救大銀行的資本家們,民眾卻失業,信用破產與失去房子。
5. 在危機之外的國度
在這波世界金融危機裏,只有一個國家置身事外,那就是古巴。一個社會主義的國度。
1976年2月古巴頒佈了它的憲法,在全民投票中95%以上16歲以上的居民接受社會主義作為古巴的制度,古巴共產黨為唯一合法政黨,「決定在國內唯一永遠不能出讓的權利是「允許反革命重新組織起來反對祖國」。
因此,從我們所處的資本主義世界來看,古巴是反美的、獨裁的、社會主義的、孤立的。1991年蘇聯解體後不再有援助,它應該是貧窮的印象。全球金融危機古巴能置身事外的原因,就是因為它不在全球化的連帶之中,況且從馬克思學來看,美國華爾街崩盤,正是意料中事。但這純粹是理論上的猜測,究竟在今日社會主義制度下的古巴其人民是如何生活的呢?
2009年3月在臺灣繁體字版的《敲打天堂的門。古巴》書裏描述的紀錄,恰好提供給我們瞭解那裏到底發生什麼事。
6. 是需要而非需求
我記得1985年讀台大經濟系,于吳忠
「相對於供給,『需求』是資本主義市場經濟的概念,建立在主流經濟學的『人類欲望是無窮的,資源是有限的基礎』上發展出來,所以供需線構成的市場機能為價格與數量所規定,人類的需求因此是以商品的購買為動力因的欲望滿足;而馬克思的『需要』是社會主義平均化思維下的產物,為了社會客觀價值而非個人主觀邊際效用,需要是由社會必要勞動時間規定的以滿足食衣住行的基本需要的生活概念。」
簡單地說,需求是為滿足欲望,有人提供,只要付得起,有錢就可以去買你所要的東西,不用去想其他的事情;而需要是為了社會裏所有的人的平等,讓社會資源更平均分配,個人食衣住行有基本滿足就可以了,樂天知命。
我當時以很狐疑的眼光看著老師,怎麼可能?
人如何只滿足基本需要而仍然快樂呢?人如何只滿足基本需要而不追求更多呢?這就好像說,如果能力所及,吃過小美霜淇淋,怎麼可能不吃Häagen-Dazs霜淇淋呢?人若起了追求更多之心如何在社會主義裏生活呢?
7. 天堂的門怎麼敲打
或許是在社會主義的沒有私有房屋財產權,與其他共產的制度下,因為觀念改變了,主動或者因為制度下造成不得不的滿足的是需要而不是需求驅使下,古巴人,這藝術與浪漫奇特的混種,只滿足基本需要而仍然快樂。這是我讀《敲打天堂的門。古巴》的第一印象。作者,兩個香港女子美玲與芳子,在書裏運用陰性書寫特有的溫柔魅力這樣描述著古巴的風俗人情與食住行穿:
生態農耕
「古巴的經驗,簡言之是從現代大規模機械密集,使用大量化學農藥肥料的單一經濟作物耕種模式,改成小農合作社,人和動物密集,使用生物有機農業肥料,種植多元化作物,綜合改善土壤品質的生態農耕。」
城市農夫
「在哈瓦那到處都是。住處轉角就有一座,十來平方公尺的泥地上,一行行用小石頭堆起整整齊齊的菜圃:高腳白菜、菠菜、蔥…旁邊是小小的銷售亭。每天,菜圃裏的新鮮蔬菜就在這裏出售,名副其實就是左鄰右舍的菜籃子。」
食
「而所謂美味,就不外乎有肉或海鮮,有海鮮的蔬菜沙拉,有不同的甜品,以及有鮮果汁有土產啤酒和可樂等選擇。就那麼一道全餐,經巧手廚師炮製,用料高檔一點,好吃一點,只因為平常做不到,買不到,捨不得買,或是壓根兒買不起,就令通常自尊心極強的古巴人也得放下身段。」
「我抵擋不了這個誘惑,我愛草莓雪糕。這是古巴最好的產品之一,但不久他們會把它出口,只給我們留下水和糖。」古巴電影《草莓與巧克力》有這樣一場精彩對白。
「人們手裏拿著自備的塑膠袋,翹首瞪著櫃檯上那塊黃澄澄的奶油,希望不會還沒排到自己就賣個精光。等待,排隊,等待…這是古巴人生活的重要部分。」
「像其他發達國家,古巴現在也開始要面對肥胖的問題。談起這個現象,古巴朋友總是異口同聲說:是過甜,過量澱粉質,過份油炸的豬皮,馬鈴薯和番薯惹的禍。白糖甜,白麵包便宜,炸豬皮又香又飽肚…生活困乏,會多一絲美好溫暖和感覺:苦日子,會活得愉快一點。」
住
「古巴人無權買賣土地和房產,要住新房子,要等政府分配;想出租房子,要取得批准,每月還要向政府繳納高昂稅款。房屋的使用權可以轉給親人或其他需要照顧的人,但要獲得批准。古巴人既沒有房地產買賣也沒有租屋的自由市場,在此情況下,要有新屋,就要申請,要等,或者透過黑市交易。」
(難怪次級房貸引起的世界金融海嘯無法及於古巴,因為古巴根本沒有私有房屋。)
「要搬家嘛,人們發揮靈巧的民間智慧,用換屋的原始以物易物方法去完成。只是,找不到人跟你換屋,還是沒輒。換屋的市場很活躍,人們口耳相傳,跨區跨省轉轉流動。」
行
「在哈瓦那,行難;離開哈瓦那到其他城市去,更難。」
「古巴遠端交通工具奇缺,出遠門對很多古巴人來說,簡直是人生大事。火車票和遠端巴士票都非常短缺,一般在半個月前開售,但市內分銷點隻出售少數定量車票,大部分還是在火車站和巴士總站賣。在火車總站,本地人先要在一個視窗排隊拿號碼牌,然後查一下大堂公告,看幾經辛苦排隊的這個號碼牌哪一天叫號出售。如果人太多,有號碼牌也買不上。」
「古巴的公共交通工具,是『駱駝』大卡車與東歐巴士。因為不知道車子什麼時候來;因為不知道車內是否太擠,或等車的人太多,根本擠不上;因為不知道是否轉一個彎就有另一輛車…所以我選擇邊走邊等。有時就這樣走回家。」
「『駱駝』與巴士行走固定路線,無論路程多遠,車費一律四毛,每半小時到一小時一班。巴士站有時會有標示牌,有時什麼都沒有。但只要見到一群人或站或蹲或坐的人,就知道這是巴士站,車准會來,只要乖乖跟大夥兒一起等。他們知道毋須著急,也急不來。誤了時間,計畫完成不了,那就寬心迎接計畫以外的其他可能吧。看街,看人,聊天,或者索性改變計畫,古巴人在生活中練就無比耐性和創意,還有平常心。」
穿
「朋友朱麗亞說她鄰居一家一個月賺七百比索,三百比索就是花在各式各樣的美容衛生用品上,『這就是他們生活的第一優先。』每個月,洗澡用的香皂,洗衣服的香皂或洗衣粉和止汗液,總是排在古巴人購物清單上的頭三名。」
「只是,在古巴炙熱的太陽下,因為止汗膏,因為香水,因為香皂,哈瓦那路上飄來飄去的竟沒有一點血肉的鹹膩味。古巴人對儀容的要求,表現在體味上,也表現在法式衣著間。」
「二手衣服售賣點是古巴人的寶藏,那裏有資本主義社會的名牌,有不同年代的流行服裝…
「一個穿著白襯衫粉紅低腰裙打扮斯文的中年女士走過來,靠下身,然後輕聲問我要錢,我一時不知如何回應,僵了半響。她馬上有點靦腆地轉身走開,這時我留意她腳上穿著一雙有點髒的鞋,手上那塑膠袋也是皺巴巴的—她原來是靠撿破爛或行乞來補貼生活。如果不是那句話,我怎麼也想不到她的身份。」
8. 各盡所能,按需分配
馬克思所推論的情況是這樣的:在十九世紀末他看到資本主義累積資本,追求利潤的方式,是建立在對於人進行勞動時的剩餘價值的剝削,具體基本以延長工作時間,壓低工資的手段進行。資本主義在地球一百年累積的財富,是人類過去幾千年的總和。而共產社會是在資本主義之後產生,
「在共產主義最高階段上,迫使人們奴隸般地服從分工的情形已經消失,從而腦力勞動和體力勞動的對立也隨之消失後,在勞動已不僅僅是謀生的手段,而且本身成了生活的第一需要之後;在隨著個人的全面發展生產力也增長起來,而集體財富的一切泉源都充分湧流之後,——只有在這個時候,才能超出資產階級法權的狹隘眼界(即以價值律為操作的等價商品交換),社會才能在自己的旗幟上寫上:各盡所能,按需分配」。
因此,以上所看到的古巴不是真正的未來共產主義社會,反而是一個低度生產水準的前資本主義狀態的社會。
但那完美世界從未真正到來,所有過去的努力也都無法成功,社會主義的實踐只剩下這奇特的古巴,帶著為中國經濟改革前類似的排隊文化與分配資源生活的影子,同時又創造出自己特有的拉丁文化樣貌。
9. 當然是音樂!
古巴人,擁有拉丁人天生跳舞唱歌的本領,並且通過音樂來表達他們對於時政的諷刺與不滿,卻又是根深蒂固的社會主義情懷。《敲打天堂的門。古巴》書裏,在一個生活實際物資有限,傳媒不發達的國度,之所以能敲打天堂的門的原因,知足常樂的需要滿足外,恐怕就是書裏讓我們看到的這藝術與浪漫奇特的混種,表現出來的精神性。
音樂工廠的西爾維奧(Silvio Rodriquez)、新吟游歌手的韓柏托‧李奧(Humberto Reo)、賽根多‧歐瑪拉(Omara Portundo)等數不清的音樂家與歌手構成「古巴民族,由世界不同的民族組成,既有她的特殊性,也有她的多樣化。如頌樂(Son)、倫巴、康加、新吟遊、曼波、恰恰、Salsa con Orquesta、Bolero、Regaeton等等。」
「他說自己不愛貪圖利潤的市場,因為它是血腥的。因此,在二00七年,當他知道智利一場演唱會的主辦人收取昂貴的票價,一般人負擔不起時,他立刻取消演出。西爾維奧愛和平,愛那些讓他站起來,讓他成長的草根階層。」
西爾維奧說:「為什麼有些人說資本主義比社會主義自由的多?正是因為無論基於什麼原因,社會主義都有同樣的藉口去禁制某方面的自由。我是完完全全的社會主義者,但如果我們這些生活在社會主義下的人,能夠真心地說,我們比活在不同制度下的人更自由,我會更高興。這正是我們應該建立的社會主義。」
Timba止痛不治病。歌詞不是絕對重要的,「政治活在鼓樂中」。
「古巴人在Timba的歌詞與旋律中找到心靈的按摩師,聽到他們想要說的話。」
10. 外一章:準備好觀念改變
「一個面向世界的電視臺『南方電視臺』(Telesur)。它的一個口號叫『我們的北方就是南方』,意指世界不再存在南北之別,徹底打破已發展與發展中的分野。」在《敲打天堂的門。古巴》書裏的脈絡,指的是卡斯楚的一個夢想,整合拉丁美洲的夢想。
這個時代談論馬克思,有點困難又不困難。「各盡所能,按需分配」的理想,在目前真實世界中無法施行,即使資本主義生產力已經高度發展,「集體財富的一切泉源都充分湧流」,你去超級市場看看那些堆積如山的各式令人垂涎的商品,馬克思想像的廢除國家與私有財產窒礙難行。卡斯楚的夢想最多是整合拉丁美洲,但這也無法達成,他統治的古巴是一種低度發展的假社會主義國度,卻巧妙地因為某些共產制度本身與人的因素在世界性金融危機中置身事外。但我們仍然觀察到,古巴人樂天知命卻還是喜歡資本主義的享受的一切。貪嗔癡。這是人性。這是馬克思理想的困難之處。人性。
馬克思理想的不困難之處,則是在於外在世界的變化的應對。但吊詭地不存在集體而是個人開始,在我們所生活的資本主義世界裏如何形成一種新的生活心理狀態?二十一世紀,當有天經濟大蕭條真的全面又來臨時,我們是否能從古巴的啟示,進行觀念的改變,滿足需要而非需求,渡過危機?
設想一種狀態:你身邊的親朋好友、認識與聽說的不認識的人等開始有三餐不濟或生活的困境,並且越來越嚴重,到了一種境地:全國的失業率達到25%,連續三年,根據過去經驗,經濟大蕭條就來臨了。怎麼辦?資本主義通往天堂之路是否就消失了?
我重複一遍:需要是為了社會裏所有的人的平等,讓社會資源更平均分配,個人食衣住行有基本滿足就可以了,樂天知命。炎炎夏日,吃不到Häagen-Dazs霜淇淋,吃小美霜淇淋也很好。吃不到霜淇淋,喝冰水也很好。喝不到冰水,喝白開水也很好。
有能力,還要聯合一些人共同生活,相互幫忙。沒飯吃?大家出一道食材,一起吃,沒有的出勞動力,煮飯,或洗碗。就有東西吃。其他日常生活的住行衣各方面,還可以發揮創意一起產出idea。這樣做,有沒有社會主義的影子?當然有,但是不是社會主義本身?也不全然。許多宗教團體都是這樣做。不必宗教意識,我們也可以為滿足需要而這樣做。
這時,就像上述的口號:『我們的北方就是南方』,意指世界不再存在南北之別,徹底打破已發展與發展中的分野。」我們也不用去區分資本主義或社會主義,從我的新書《馬克思學:經濟先行的社會典範論》的理論延伸出來的這樣的書寫,通過《敲打天堂的門。古巴》的作者旅行文學式筆觸,讓被鐘錶時間所強調的效率所控制的資本主義下生活的人們,有了生活新的視角可能:
有能力,我們以具體行動去愛更多的人,有一個人因此過得更好,通往天堂之門就已經開啟。
(2009.7.22 於臺北外雙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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