開國忠烈的文化資產:十九世紀以來影響世界的重要思潮
開國忠烈的文化資產:十九世紀以來
影響世界的重要思潮
身既死兮神以靈,子魂魄兮為鬼雄 –屈原/國殤
◎ 石計生(東吳大學社會系副教授)
但忠烈祠的無形資產部份,我們則可以看到表面上是由於儒家提倡忠、義等品德,興建忠烈祠除紀念和奉祀殉國忠臣烈士外,還有著道德教化的作用;但事實上如蔡榮任(2001)指出,忠烈祠是屬於國家權力技術運作下的象徵性建築,其道德教化背後有其日本殖民政權與國民政府等權力運作的痕跡。更何況就忠烈祠所供奉的英靈而言,我們可以看到幾種奉祀包括中華民國建國以來各階段國內外戰爭的犧牲將士,黃花崗起義、中華民國開國、討袁、護法、東征、北伐、勦匪、討逆、抗戰及戡亂各階段的烈士團體;也奉祀台灣地區的烈士,例如鄭成功、台灣民主國、武裝及非武裝的抗日志士;另中華民國在台灣,海峽戰爭的烈士,當然也包括各縣市籍烈士在各縣市忠烈祠奉祀。這些各種保家衛國的「忠烈」、「忠魂」的精神,因為思潮的影響差異,我們將指出,諸英靈所保家衛國的「國」其實不同。因此,「儒家」並不能涵蓋忠烈祠的內容,而是受到更為多元的,複雜甚至相互矛盾的思潮所驅動慷慨犧牲、從容就義,但卻被拼貼於「忠烈祠」這樣的建築之中。本文的目的乃在探究忠烈祠中「差異化」的英靈並列,其背後的十九世紀以降的影響世界的重要思潮與當代意涵。
開國忠烈英靈的「國」的意識解構與思潮
從目前忠烈祠奉祀的英靈,以桃園忠烈祠為例,從開國忠烈的「國」的效忠意識而言,我們舉其牢牢之大者具體看到有以下幾個類型:
(1) 國=無祖國(社會主義等):如(a) 1926年成立的左翼組織「台灣黑色青年聯盟」是台灣日據時期少見的左派組織;有周和成烈士;(b) 上海、廈門台灣學生的反帝大同盟:1928年流亡上海的台灣左翼知識分子在上海成立上海青年反帝大同盟,提議由東方各弱小民族組成「東方被壓迫民族反帝同盟」。另於1931年在廈門成立廈門反帝同盟台灣分盟,同樣從事反帝國主義的鬥爭和宣傳。上海、廈門台灣學生的反帝大同盟有陳麗水、蔣文來、陳炳譽烈士以及董文霖、高水生、康續烈士。他們整體來說,意識型態上仍然效忠的是自己的跨界共同體理念,思潮上仍然是受到十九世紀以來的社會主義等思潮的影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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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848法國大革命後的社會主義思潮,主要思想家為馬克思(Karl Marx)以及其後延續,改良或批判性創新的馬克思主義(Marxism)。雖然馬克思主義者的馬克思詮釋有所不同,但那些不同的解答範例皆來自於相同的需要解決的問題,即馬克思在其著作所提出的問題。它們包括許多現在我們熟知的,諸如:社會主義、資本主義、階級、生產方式、財產所有權、國家、商品生產、資本流通、利潤、剩餘價值、勞動分工、異化、社會正義…. 等,對於忠烈祠裡的英靈,這些理論觀念影響其在現實世界裡的實踐甚劇。
馬克思指出當生產關係是對抗性的時候,就有可能從一種社會形態過渡到另一種社會形態,「社會的物質生產力發展到一定階段,使同它們一直在其中活動的現存生產關係或財產關係發生矛盾。於是這些關係便由生產力的發展形式變成生產力的桎梏, 那時社會革命的時代就到來了。隨著經濟基礎的變更,全部龐大的上層建築也或快或慢地發生變革。」(Marx, 1973) 而下層建築的經濟結構的生產力與生產關係的矛盾,事實上會導致上層意識型態與中間軸的階級的變化。以二十世紀中葉的亞洲形勢而言,是日本帝國主義與殖民主義盛行的時代,表面上日本殖民母國在台灣大肆進行基礎交通,科技醫療與城市的規劃,好像是生產力的提升改善了台灣人的生活,但事實上,其目的是通過對台灣的選擇性經濟建設進行殖民剝削與支撐其跨大帝國版圖的「南進基地」,並在受教育、日常生活與待遇上區分內地人(日本人)與本島人(台灣人),使得台灣人倍感階級歧視,因此,日據時期台灣抗日運動層出不窮,從社會主義思潮而言,是追尋主體的表現。這種開國忠烈的「國」,表面上是「無祖國」,卻也說明社會主義的「全人類的解放繫於每一個人獲得解放」的馬克思共產國際理想。
意識形態既是「不同階級的利益的政治意識的反映」(Lenin, 1902), 握有權力的國家統治階級就能夠支配或污染被壓迫階級的心理意識, 通常是透過傳播媒體或可動員的組織力量去貫輸合乎統治階級利益的「偽意識」(false
consciousness)給被壓迫階級。如果這裡的忠烈祠英靈所相信的整個社會形態變動的終點一無階級的共產社會一是真實的世界的話, 那麼對急於起來反抗的被壓迫階級而言,所有那些意識形態傳聲筒所傳播的意識皆是錯誤的(false)。偽意識在此乃可以被稱為是一種「意識形態的逆轉」(ideological
inversion),1926年成立的左翼組織「台灣黑色青年聯盟」和1928年上海、廈門台灣學生的「反帝大同盟」的忠烈英靈,即是受社會主義思潮影響,而理解因為被壓迫者所處的現實本身即是一個虛假的,逆轉的現實;它的來源即是當時掌握權力統治台灣與中國淪陷區上海、廈門等地的日本帝國的意識形態。
對於十九世紀這樣的社會主義思潮,值得繼續一提的是,這類開國忠烈的「國」為何能夠不針對特定的祖國,而願意拋頭顱灑熱血呢?如1928年反帝大同盟,流亡上海的台灣左翼知識分子所提議由東方各弱小民族組成「東方被壓迫民族反帝同盟」,其思潮根源來自於馬克思的「類存在」(Gattungswesen)觀念。因為,對馬克思而言,類存在指是人類有異於動物, 是一種社會存有(social-being),即人類向來就擁有些共同的基本特質,那包括以知識,意志及情感來做互動的存在(interactive being)(Walliman,
1981)。換句話說,人之所以是以集體的「類」(species)的姿態出現,是因為能夠在集體的場合中與他人互動, 沒有互動, 就不能把自己所屬的「類」視為實在的客體。而正因為人類比動物擁有些更特殊的能力(faculties),他能被稱為類存在;如果一個社會形態,其社會制度會使人類的能力(如意志, 生產所需,互動,情感)無法表達出來,則我們可以說, 雖然有一個人「他隸屬於類(存在)的一員,但他卻不能如他所需要的去生產,且不能以他所要的生產的方式和別人互動,在此情況下,他是從他的類存在被異化了(he is estranged from his
species-being)」(Walliman;1981)。人要不被異化,人要使個人是隸屬類存在的一員,就必須要以集體的力量去反抗,階級意識正是在集體的場合,目標一致地與他人共同互動的意識, 階級意識是類存在有目的的意識展現。如此,類存在的馬克思哲學人類學的意義,就是使人能做個「整體的人」(total man),其各種屬於人類的能力(faculities)皆能在社會中展現;其屬於個人的特殊性(particularity),包括氣質,性格,傾向等能逐漸被超越,而構成對類的意識關係,而認識人的類本質(species essence)(Heller, 1970),
作為有意識的集體存在的本質,「個人總是一個階級的單位(a class-unit),階級的力量,其價值和傾向制約著個人的日常生活。」(Heller, 1970)。馬克思心目中旳無階級的共產社會, 即是由具備階級意識的自為階級,在漫長的革命過程中,產生一種新的社會制度,那時個人能和類存在一致,因不再是異化的世界, 且階級也因為剝削的生產關係瓦解而不再需要,「整體的人」就像馬克思在《共產黨宣言》中所說的,能夠「早上去釣魚,下午到工廠,晚上讀讀柏拉圖」(Marx, 1983)。
總的來說,為了要成為這樣「整體的人」,忠烈祠裡的左翼英靈,乃是繼承十九世紀以降的馬克思(主義)主張,認為真正的人,不被剝削的人存在於超越國界限制的社會主義中。基於這樣思潮理念,使其勇於就死,慷慨赴義,乃為忠烈矣。
(2) 國=祖國(中國,「日本」、台灣):又分兩大類(甲)日本殖民台灣時期;(乙)國共內戰分裂時期。
就(甲)日本殖民台灣時期而言:
在日本佔領台灣時期,1907年11月蔡清琳領導的北埔事件;1912-1913年間台灣相繼發生羅福星事件、台南關帝廟事件、台中東勢角事件、新竹事件、南投事件等五個抗日事件,統稱苗栗事件;1914年羅臭頭領導的大甲事件;1915年余清芳率約百名義士於西來庵武裝抗日事件,又稱礁吧哖事件等層出不窮的抗暴行動。
延續上述的社會主義思潮,我們也將具體看到混合社會主義與民族主義思潮的類型,在忠烈祠中我們可舉例如(a)台灣文化協會:
我們可以舉蔣渭水為例說明這種社會主義與民族主義混合的十九世紀以來的思潮類型。
被稱為「台灣人救主」「台灣的孫中山」的蔣渭水(黃煌雄,2006),一九一六年他在台北市大稻埕太平町開設「大安醫院」為掩飾,從事台灣人的民族自救運動與文化運動。對台灣民族自決思想及反帝反殖民地的台灣民族解放目標十分強烈,時常討論有關台灣目前的殖民地受苦情形,以及為追求解放的進行方法。一九二○年他多次參加議會請願運動,成立台灣文化協會,治警事件入獄,在一九二七年成立台灣有史以來第一個政黨「台灣民眾黨」,組織台灣工友會總聯盟等多項為台灣人無條件的獻出。在入獄後由熱心的民主運動者變成了一位革命鬥士。以「同胞須團結,團結真有力」的口號來解除內部的紛爭。蔣渭水被認為是具有最純潔的理想主義精神者,一生受日人拘捕、囚禁十餘次,也都沒有改變其為台灣奮鬥努力的立場,也就是一生具有「徹底的特質和不妥協的精神」。蔣渭水所領導的民眾黨也成為本土運動的主要團體,其最終目標是為台灣人全體在政治的、經濟的、社會的解放。就其主張、關係及本質而論,它是一種徹底而不受隸屬的民族運動,所以本土運動,亦即是台灣人的民族運動。蔣渭水他是台灣民族運動、台灣本土運動的推動者,也是這運動的犧牲者。蔣渭水終其一生,以漢民族的血統為榮,但更以做一個台灣人而自豪。
忠烈祠裡這類型的英靈也說明開國英裂的「國」的複雜性。蔣渭水所代表的十九世紀以來的思潮,其實就是他所崇拜的孫中山的混合社會主義與民族主義的思想。除了上述的社會主義的理想外,第一次世界大戰引導出新成立的各民族國家。這些國家因美國之對抗古老帝國而受激勵,也因為法國希望將德國與奧地利孤立為一連串託管的國家。民族國家紛紛成立的結果導致多民族的帝國(鄂圖曼帝國與奧匈帝國)解體。帝俄亦因之喪土失地。凡爾賽條約,基於美國當時總統、政治家威爾遜(T.
Wilson
在忠烈祠奉祀的英靈中,台灣原住民的抗日起義,也進一步說明了十九世紀以來思潮的矛盾混合。如(a) 霧社事件:
就(乙)國共內戰/分裂時期而言:
(a) 金門砲戰殉職:
這裡的民族主義,必須特別仔細研究「中國民族主義」的特質:在正統中華文化中,有尊王攘夷的觀念,即維護大一統,明辨華夷之防的精神。春秋大義中的華夷之辨,不以種族為標準,而以文化義禮作量度,蠻夷之民接受華夏文化可以融入到中華民族當中,「夷狄用諸夏禮則諸夏之」。中國民族主義乃被認為是一個涉及文化的、歷史地理的、政治的理論、運動和信仰,這些理論、運動和信仰,其所維護的是這樣一種思想,即中華民族及其以漢語為主的各地域的文化,是內聚的、一元化的。以文化為標準的民族精神有很大關係,而這種觀念對中國現代民族主義精神也有深遠的影響;但這個界說卻也使得對「中國人」的定義是非常寬泛且含糊不清的,特別是這裡1958年金門砲戰殉職、反共救國軍等處於國共內戰分裂狀態下而壯烈犧牲的忠烈祠奉祀的英靈,如果是基於文化標準下的「中國民族主義」,則這犧牲未免顯得荒謬。「漢賊不兩立」的意識型態誠然可以部份合理化其壯烈犧牲的意義,但是仍然不足。我們以為,這類型的忠烈英靈並一定理解但是實質上其所效忠的不僅僅是當時兩岸分隔狀態下抽象的「中國」,更是在台灣所滋長出來的一種新的「中國」:它可以是反對共產的「政治中國」,保存中華文化的「文化中國」的祖國意識,我們或可稱之為「文化中國民族主義」;也可以是以範圍與地區作為區分的準則的民族主義,是和台灣土地結合的民族主義運動,我們或可稱之為「台灣民族主義」,是屬於台灣本土化運動的一種中國意識先驅式展現,這裡,我們認為台灣民族主義也認同維護中華文化的重要。
結論
「身既死兮神以靈,子魂魄兮為鬼雄」,戰國時代大詩人屈原在《楚辭‧國殤》的詩中這樣追悼著於戰爭中英勇犧牲的「德行高超,有功於國,有德於民,死則祀之」的靈魂。儘管從歷史而言,在戰爭中犧牲的靈魂是基於不同的思潮驅動,這些思潮甚至可能是對立的,矛盾地結合的,但這些都無損於這裡我們所論述的台灣忠烈祠中的各類為「國」效忠的英靈的偉大。本文一開始曾指出這多元的,複雜甚至相互矛盾的思潮所驅動慷慨犧牲、從容就義,但卻被拼貼於「忠烈祠」這樣的建築之中,這些「鬼雄」的差異性誠然很大,效忠的「國」可能不同,這特別是台灣歷史因多階段外力進入且長期有統獨之爭有關,以致台灣的歷史、文化詮釋多有歧義。忠烈衛國保家與歷史背景,如本文所論述的社會和民族主義等至今仍影響世界的思潮。雖然我們可以從權力向度的「解構」去分析忠烈祠與其奉祀的英靈意義,但本文認為應該回歸英靈本身的忠烈與勇敢的精神去思考其行動的啟示,其所信仰的思潮或許會過時,但其為大我犧牲的德行,將永垂不朽,為後世瞻仰者懷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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